由于他荏弱的肩膀上担负着天才应负的种种重任,而且有十分远大的志向,他非常需要纪律。幸而纪律是父族方面遗传下来的素质。在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时候,一般人都在挥霍无度,沉湎于酒色,或者醉心于远大的计划而迟迟未能如愿,但他却不是这样,每天一早就用冷水淋洗他的胸部和背部,然后擎起一对银座的长蜡烛,将它们放在稿纸上面,把他从睡眠中积聚起来的精力热诚地、专心致志地贡献给艺术,一次就是两三小时。某些局外人以为,显现在《马亚》中的各种景物以及展示腓特烈大帝英雄业绩的波澜壮阔的史诗,都是作者在某种力量的鞭策下以巨大的精力一气呵成的明证,这也难怪;事实上,这些作品却是凭着无数片断的灵感,靠每时每刻一砖一瓦地辛勤累积的结果,因而无论就整体或细节来说,都很优美;这是因为创作者有着像征服他出生地西里西亚那样的顽强意志与坚韧不拔的毅力,能专门为一部作品长年累月呕心沥血,把自己最宝贵的时间一心一意地奉献给创作事业。这样更显得他道德上的过人之处。
要使一部杰出的作品能立即发挥深远的影响,作者的个人命运与同时代广大群众的命运之间,必须有某种内在的休戚相关的联系,甚至彼此间能引起共鸣。人们不懂得为什么他们专将名誉奉送给某些艺术作品。他们远没有鉴别力;他们只发觉作品中有成千上万的优点,因而博得他们的好感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们赞扬的真正理由却难以捉摸,只是同情而已。有一次,阿申巴赫在一个不很引人注目的地方直截了当地发表过这样的意见:差不多所有伟大的事物都是“敢于藐视”的,是在跟忧虑、痛苦、穷困、孤独、病弱、道德败坏、七情六欲以及各种各样的障碍作斗争而诞生出来的。这不仅仅是一种见解,而是经验之谈。这正好是他生活的信条,成名的圭臬,也是他工作的诀窍。如果说这些都是最能体现出他的个性的品格与风貌,又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
关于这位作家所偏爱的、在他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那种新型英雄,一位目光敏锐的评论家早已作过这样的分析:他的面貌应当是“智力发达,纯朴,有丈夫气概”,“能在刀光剑影中咬紧牙关,巍然屹立,临危不惧”。这是美丽的,才气横溢的,确切的,尽管这种提法似乎太消极些。不过在命运面前能自我克制,在痛苦中仍能保持风雅,并非只是一种屈从。这是一种积极的成就,一个明确的胜利。塞巴斯蒂安[3]的形象,乃是艺术中最美的象征;即使就整个艺术而论不一定这样,但就我们这里谈到的艺术而言,却确是如此。只要我们透视一下他所描写的那个世界,就可看出这一主题的种种形态:例如一种在世人面前一直隐瞒自己腐化堕落的身心的高傲自制力;因情欲而毁容的丑陋——这种丑陋可以将闷烧着的情感余烬化成一团纯洁的烈火,甚至在美的王国里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即使身体衰弱无能为力,但心灵深处却迸发着光和热,它的力量足以使整个骄傲的民族在他的感召下投身到十字架前;在干着枯燥、刻板的事务时,仍不失其亲切、优雅的举止;诈骗成性者那种狡诈而充满风险的生活,以及煞费心机的阴谋诡计。只要我们想一想人类所有的这些命运(而且类似的命运还有好多),就会禁不住提出这样的疑问:除了“弱者”的英雄主义之外,究竟是否还有其他的英雄主义。然而不管怎么说,除了这种英雄主义之外,到底还有什么更能代表时代精神的呢?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确实是所有那些辛勤工作、心力交瘁而仍能挺起腰板的人们的代言人,是现代一切有成就而道德高尚的人们的代言人,他们尽管病弱瘦削,财源匮乏,但还是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力和智能,设法使自己的业绩至少在一个时期内放射出异彩。这些人很多,他们是时代的英杰。他们全都在他的作品中反映出来。他们的地位获得肯定,他们被赞扬,被歌颂。他们对他感恩,把他的声名传扬。
他年青幼稚,不识时务,曾在公众面前跌过跤,犯过错误,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在言论和著作中不讲策略,违反常情。但他毕竟赢得了荣誉,而荣誉,正如他所说,是每个伟大的天才孜孜以求的当然目标。是的,人们可以说,他的整个生涯都是有意识地、顽强地为名誉而努力攀登的一生,而把人们的猜忌与讥讽等种种障碍都置之脑后。
市民群众感到兴趣的,是生动活泼而并不诉诸理智的通俗易懂的描写,但热情奔放、追求绝对真理的青年,却只是为作者提出的问题所吸引。阿申巴赫像任何青年人一样,是热衷于研究问题的,是信奉绝对真理的。他崇奉理智,在知识的土壤上辛勤耕耘,好容易收获了播下的种子;他摈弃神秘主义,怀疑天才,对艺术嗤之以鼻。不错,正当信徒们对他的作品欣赏不已、推崇备至时,他,这个青年艺术家,却对艺术的值得争论的性质和艺术技巧方面发表一些玩世不恭的意见,使二十岁的青年们大惊失色。
可是一颗崇高活泼的心灵,在知识尖利而严酷的锋芒面前似乎会比在其他事物面前更加迅速、更加急剧地萎缩下去。确实,青年们一心所追求的目标哪怕如何苦心孤诣,真心实意,与大师深邃而果断的决心相比,就显得浅薄可笑。大师对知识既排斥又抗拒,掉头不屑一顾,唯恐知识会使他的意志、行动、感情甚至激情(哪怕是最低限度)变得麻木不仁,一文不值。《不幸的人》那篇著名的小说,难道不是对当代风靡一时的那种颓废心理的谴责吗?小说体现出来的人物,是一个任凭命运播弄的既软弱又愚钝的蠢汉,由于昏聩无能,意志薄弱,竟把自己的妻子推入一个面容光洁的青年人的怀抱里去,在卑微的境地中了却残生。作者这里用怒不可遏的语言唾弃了受遗弃的人,对道德上的犹疑不决公然表达了他的深恶痛绝之情,对自作自受所招致的苦难不寄予丝毫同情。有一句婆婆妈妈的好心肠话,说什么“了解一切,就是原谅一切”,他认为这句话丝毫没有骨气,曾公然加以驳斥。这里所呈现的,或者已清晰地展示出来的,乃是“公正无私的品质重现的奇迹”。不久,这就明确地成为作者谈话的主题,而且带着某种玄妙的色彩加以强调。多么奇特的思路啊!莫非正是由于这种品质的“重现”,由于这种新的品德和严谨的态度,才使他在智力上有如此成就,因而人们从那个时候起观察到他的文风似乎过于华丽秀美,简洁明澈而又工整,使他的作品此后具有明显的、甚至是刻意模仿的名家大师和经典著作的风味?然而超出了知识界限、又为知识(它起阻碍作用和解体作用)所束缚的那种德行,难道它不是又把世界和人们的心灵看得过于简单化的一种倾向,因而也助长了恶势力,鼓励了那些该受禁止的和不合伦常的行径?这样,形式上不是有两重性了吗?难道“德行”和“缺德”可以同时并存——德行是教养的结果及表现,而缺德,甚至违反德行,则在本质上意味着善恶不分,而且力图使德行屈膝于自己无限而傲慢不可一世的统治权之下?
听其自然吧!发展的本身就是一种命运;而博得广大公众同情和信赖的那些人,在行动方面为什么不该与那些默默无闻的人们有别呢?当一个伟大的天才艺成脱颖而出,能经常明确地意识到他才智的价值,但同时却装出一副孤芳自赏的姿态其实内心充满着无法排遣的痛苦与斗争——而且还设法让世人也知道他的才智和名声时,只有冥顽不灵的吉卜赛人才感到无聊,会发出嘲笑之声。此外,在天才的自我形成过程中,有多少喜怒哀乐和恶风逆浪啊!随着时间的推移,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的文章中有一些官腔和教训人的味儿,他后几年的笔调失去了敢想敢说的犀利风格和微妙清新的色彩,变得一本正经,精雕细琢,循规蹈矩,甚至有些公式化。像人们对路易十四的传统说法那样,这位年事渐长的作家在文体方面摈弃了一切普通的字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学校当局把他的一些著作选载在规定的教科书中。当一个刚即位的德意志君王在腓特烈大帝史诗作者的五十寿辰授以贵族头衔时,他认为受之无愧,并不拒绝。
他辛辛苦苦地奔波了几年,在各处寻找安居的地方,后来才不失时机地选中慕尼黑作为他永久栖身之所。他住在那里,受到市民们对社会名流那种稀有的尊敬。他青年时代就和学者家庭出身的一位姑娘结婚,但婚后只有一段短时期的幸福生活,不久妻子就去世了。他身边有一个已婚的女儿,可从来没有一个儿子。
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还够不上中等身材,皮肤黝黑,剃修整洁。他的脑袋同他纤弱的身材相比,显得太大了些。他头发向后梳,分开的地方比较稀疏,鬓角处则十分浓密而花白,从而衬托出一个高高的、皱纹密布而疤痕斑斑的前额。他戴一副玻璃上不镶边的金质眼镜,眼镜架深陷在粗厚的鼻梁里,鼻子弯成钩状,有一副贵族气派。他的嘴阔而松弛,有时往往突然紧闭,腮帮儿瘦削而多皱纹,长得不错的下巴稍稍有些裂开。看来,变化多端的命运已在他的头部留下了印记,因为他的头老是伤感地歪向一边。不过使作家的面容变形的,不是繁重劳碌的事务和生活,而是艺术。在这个额角后面,传出了伏尔泰和腓特烈大帝对于战争问题的精辟言论和动人的答辩;一对困倦而深陷的眸子透过眼镜向外凝望,曾亲眼看到过七年战争时期病院中种种血淋淋的恐怖景象。不错,从个人角度来说,艺术使生活更为丰满。它使人感受更大的欢乐,但也更快地令人衰老。艺术在它的信奉者面上镌刻着奇妙的幻想与高超的意境;即使这些信徒在表面上过着一种幽静恬淡的生活,但到头来还会变得吹毛求疵,过分琢磨,疲乏困倦,神经过敏,而纵情于声色之娱的人们是不致落到这步田地的。
从那次散步以后,尽管他急于想作一次旅游,但一些实际事务和文学方面的事务使他又在慕尼黑呆上两星期左右。终于他通知乡下,他四星期内就可回到乡间别墅里来。他在五月下半月的某一天将乘夜车去的里雅斯特[4],在那里只逗留二十四小时,第二天早晨就乘船到波拉去。
他所追求的,只是新奇的事物和无牵无挂的境界。这个目的却是很快地就能达到的,因此他在亚得里亚海离伊斯特拉半岛海岸不远的一个小岛上住下来。这个小岛闻名已有多年,当地居民衣着虽然破破烂烂,但色彩鲜艳,说话的音调怪里怪气。那里的悬崖峭壁十分奇丽,下面就是一片大海。但那里经常下雨,空气沉闷,旅馆里住的都是些见识浅薄、胸襟褊狭的奥地利人,而且没有机会接近他所向往的大海,因为只有在松软的沙滩上才能走近它。这些都很使他不快,他感到这里并不是他应当来的地方。他内心一阵激动,焦躁不安,不知上哪儿去才好。他细心了解轮船的来往路线,留神注视周围的一切:突然间,他的目的地油然呈现在他的眼前。如果有人一夜之间决定想去一个无与伦比的、神话般的地方,他该去哪儿呢?这是一清二楚的。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错了。本来他是想到那种地方去旅行的。呆在这儿可不对头,他毫不迟疑地取消原来的打算。他来到岛上约摸十天以后,一只飞快的汽艇在晨光熹微中经过海面把他和他的行李带回到军港,他在这里登陆以后,只需马上经过栈桥到一艘轮船的湿漉漉的甲板上去就行。这只船是开往威尼斯去的。
这是一只使用已久的意大利轮船,很旧,被烟灰熏得又黑又脏。阿申巴赫一上船,就有一个肮脏的驼背船员满脸堆笑地引他到船身深处一间洞穴状的小舱内,小舱有灯光照明。在小舱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嘴角叼着烟头、帽子一直歪戴到脑后并且长着山羊胡子的人,他的脸相有几分像旧时的马戏团老板。他用做生意的那种装腔作势的姿态接待旅客,签发票证。“到威尼斯去!”他重复地念着阿申巴赫的申请,一面伸出手臂,把钢笔浸到斜摆着的墨水瓶中去蘸黏滞滞的墨水。“乘头等舱到威尼斯去!就这么办吧,先生。”他胡乱地写了一通,拿起一只匣子把蓝色的沙子撒在纸上,然后把沙子放到泥罐里,用焦黄的、瘦骨嶙峋的手指把纸折好,重新写起来。“到威尼斯去旅行,这个地方拣得好!”他一面写,一面喋喋不休地说。“啊!威尼斯!多美的城市!对有教养的人来说,这个城市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为它过去有一段光荣的历史,现在还是很有魔力!”他行动敏捷,空话连篇,有些招摇撞骗的味儿,好像他担心那位旅客威尼斯之行的决心还会动摇似的。他匆匆忙忙地算账,把找剩的钱放在污迹斑斑的台布上,干起来像赌场里收储金的那样利落。“先生,愿您称心如意!”他像演戏般地鞠了一躬。“能够侍候您,我感到不胜荣幸!……再来一位!”他接下去马上扬起胳膊喊着,像有一大批旅客鱼贯地等在门口,虽然,实际上再也没有什么人要办手续。于是阿申巴赫回到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