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变的冷淡目光轻扫一眼大红外套的王梨花,牟志远姿势很好看地蹲下来把三轮车底下的军绿色大背包放到三轮车里和那一小筐的梨一起。
他需要的她已经出力了还站在这里等着被他轰走吗?
“你忙着,我走了!”
“你先别走!如果记得没错,你应该就是我们学校对面毛纺厂的工人吧?”牟志远又姿势很潇洒地跳上三轮车的边沿坐下,两手很快从背包里掏出来一个随身听把耳机插好了摆弄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很早就见过我吗?”王梨花惊讶,心里的欢欣还因为少女的矜持而克制住了语气。
“恩!来,我给你找了一首歌你戴上听听。”牟志远跳下车把随声听连同耳机都塞给了王梨花。
动作太快,王梨花伸手接住了却不知道怎么听,耳机戴上,但那乐曲到了耳朵里她整个人也不拘谨了。
“这是苏联时代的歌曲吧?我忘了在哪里听过了。”笑得还有些傻气的王梨花问牟志远。
“是啊!歌名叫《喀秋莎》。”牟志远看着王梨花听得脸上表情都放松了,他推动三轮车慢慢地走着。
王梨花摘下头上圆圆的耳机,她有些听不习惯,十五岁的过去她从来没有和异性走得这么近过,既要自然地无视路人的瞩目还要维持一丁点的自我。
牟志远推着车还总是脸向左侧着和她说话,王梨花必须正视他的脸。
“你上学到什么程度?初中还是高中?我记得周边农村都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了,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喜欢看书。”
“你看呢?”这时候的王梨花因为和牟志远熟悉了变得俏皮了些。
“看你的眼睛你应该不到十六,初中毕业吧?”
牟志远身旁的三轮车‘咔吱吱’地在地砖不平整的沿街市场里混在自行车铃声中,时而路过的姑娘目光惊奇地瞥一眼他好看的脸和时髦的穿着。
“我现在是毛纺厂修布的工人,据说我们能转正成为正式职工。”王梨花不想回应中考那个渐渐脱离她眼下现实的话题。
“你等我一下,我先把车放一个亲戚的店里,顺便把梨也放着。”
桃枝横路的街口,昨天王梨花跟他走进去的牛肉面店到了,她本能地退后站远了。
牟志远搬出那一小筐的梨进去了,听见他冲里面喊了声:“七舅母,我的冰糖梨帮我解决一下吧!那我放这里啦。”
里面人可能默许了但没有应声,牟志远很快就出来了。
没有三轮车的累赘,牟志远两手轻松地和王梨花并肩而走。
“梨花,今天你打算几点回到你宿舍?我看你一直低头,你该不是怕你们厂的人看见我和你一起吧?那我带你走一条路绕到后面吧,那儿就是你们厂和我们学校的另一边了。”
“哦!有点儿,那,就听你的,但你不要带我走偏了。”王梨花说的无心。
这正是王梨花感到窘迫困惑的,她担心被厂里的姐妹看见了说闲话,那些后果她一时想不透彻。现在和一个不熟的却帮过她的男生一起走着,分秒之间的定夺让她选择相信牟志远。
牟志远停住脚步愣了一下并没有在意她说的话,拐过一个路灯杆竖立的小桥上凝住她的脸说:“我本来就不是走偏路的人,我向老天爷保证,我爱我妈!爱我的所有画笔!这个桃仙堡大街前后左右十一条大小街道和桃仙堡村哪条路是我不熟的?从小我就在这一块跑着玩着长大的。”
“你手表现在几点了?我不知道时间啊。”王梨花轻声问他,希望因此消减他的语气激动。
牟志远眼角显现出一丝歉意的笑,伸出手拨开手腕上的表轻声说:“八点十分,我赶在八点半前送你到厂大门口。”
因为他刚才说话激动而沉默不语了片刻,还是梨花打开了话匣子问他。
“你是美术系的吧。说实话,我们乡里有些考上大学的青年那两手都矜贵着呢,很少有人像你这样放下架子卖菜的。”
“矜贵?哈哈!大家都是普通人一个。”牟志远两手放进裤子口袋,背靠石桥栏杆,月光照上他眼眸里一片阴郁。
“我卖菜是为了我妈,我们家是教师与农民的结合,妈妈和爸爸相识于七十年代,那时候我爸大学没有毕业就来桃仙堡插队的。后来他在我出生的那年到四川上大学去了,他毕业前跑来我们桃仙堡见了我之后他就申请毕业分配到这附近的农科院工作了。”
“那你也是知识分子家庭,而且桃仙堡不算农村,这里都有公交车通到市区的。”
“你也不必因为你是农村来的你就自卑,知识面前人人平等。你想努力谁也挡不住,王梨花,你最好趁着现在早早地回去把高中考上继续升学吧!”
“谢谢你的忠告!这个我会考虑,如果你明天还到桃枝横路卖菜我可以去帮你吗?”
“可以啊!我因为你的加入有了新的计划,等我准备好就告诉你。总之,现在开始你就好好上班,等情况好些我就设法让我大舅帮我让你在附近的学校上高中。”
王梨花听了他的话并没有立即表示,他的话她还不能完全相信,但就是听上去好听而遥远罢了。她还是笑得窘迫两边手使劲搓住外套口袋里面,好在衣服口袋很宽敞。
牟志远觉得他刚才说的话有些沉重,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他一笑就减淡了冷酷,能立刻把人融化在这个灯光下的桥头成了水珠儿滚落到黄河里。
这个晚上,牟志远就站在桃仙堡十字街尽头的高处隔了十几米的距离目送着王梨花走进工厂铁门。
王梨花的宿舍。
春英正对着镜子欣赏她新烫的短卷发。她脸上妆还没有卸,浪漫而朦胧的风味自然展现在稚气的脸庞上。
关灯时候,春英从她床上溜下来躺到梨花床上,梨花的鼻子被阵阵冷烫精的味道熏到睡不着了。
“我头发好看吗?我还买了新皮靴,睫毛膏和眼线都是我表姐送的,明天决定执行我的目标了!”
“很好看!像电影明星。”
梨花不想问春英的目标是什么,一问一准没完没了的说。春英一准是看上了哪个城里小伙,仔细准备主动出击向来是春英的性子。
再几天就十一月供暖气了,被子不够暖和就两人挤一张床取暖吧。
几天后的傍晚,王梨花还是一下班就奔向桃枝横路的沿街菜市场,牟志远打开一个黑色真皮小提包给她看。
“梨花,我从学校打印了属于我的个人名片,你看!”一沓‘白色小方块’搓下来一张白底烫金色的黑体字。
“牟志远,专营蔬菜水果批发,不零售不延期,品质新鲜!”王梨花接过名片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牟志远今天穿了件深蓝色西装领一粒扣的羊毛大衣蓝色牛仔裤,成熟稳重而比他实际年龄大些,他今年才十九周岁。
“梨花,你留着一张吧。那上面有我传呼机号码,有人找我预定蔬菜和水果的你就给对方一张我的名片。”
“传呼机要怎么用?是不是到那边的电话亭里问人就知道了?”王梨花早就注意到对街一路过来有好几家店铺摆着一部收费的电话机。
牟志远嘴角带笑,心想,这丫头跟他卖菜没多长时间这反应能力还增长了不少。
“对!你不会就问,记得用电话拨通126的号码,对方传呼台就有人问,然后你把我传呼号码报给对方。我现在就出去进行业务工作了,你好好地把三轮车守着,我看看差不多就回来了,注意看手表,八点就打传呼给我啊!”
“恩!你去吧。”王梨花应声。
才刚帮他卖菜一个月,他陆续把一块手表送给她戴在手腕上,他说她穿白色好看就买了一件雪白的防寒内铺毛长外套和一条紧身牛仔裤给她。
这个初冬,从桃枝横路走出去再左拐进桃仙堡十字街的尽头,每个黄昏到夜晚,从桃枝横路到十字街尽头的整整二十分钟的路程对王梨花来说是越走越轻快。
晚上宿舍床上,春英坐着兴致勃勃地对梨花低语:“我恋爱了!他就是桃仙堡的人,比我大三岁。你看看,咱们两个原来的条件都不差,追你的还是个大学生呢!”
”你们李家在咱们村世代都是大地主,现在你们家又是全村最早养兔子成为万元户的,你姐姐还成了水泥厂厂长的儿媳妇呢!“王梨花有意把话题从自己这边转给春英。
”切!我们家我爸妈最疼爱我姐,她命比我好我就不说了。咱们说说你吧,我听我现在的对象说他认识追你的牟志远,他爸是农科院工作的,他是对面师大艺校有名的男神。可他偏偏就把你看上了,这就是你的魅力大呀!“
“我没有,我们是雇佣关系。他,他是我老板,我是他员工。”不是王梨花不敢承认,她是不想听别人越说越复杂。
“雇佣?哦!我虽然不相信你,但你还没有发育是个事实,可我们都小心些啊!”这个厂内虽然多数是女人,但在这其中最了解王梨花的人是她李春英。
王梨花反正在某些方面比春英嫩多了,现在厂里的姐妹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知道她下班就去市场帮一个对面学校的大学生守摊。
一个周日黄昏,牟志远骑着一部很不常见的中型号摩托车未熄火就在厂门口等王梨花下班走出来。
王梨花在同车间工友的嫉妒,羡慕注视中匆匆跑回宿舍换了大衣皮鞋走到厂门口传达室打卡。
传达室内,正式工小刘饶有兴致地站到门口回头向看门大爷嘀咕:”不是哈雷,这是德国配件改装的铃木GN250,你瞧那大雁把手是有点哈雷的派头,辐条轮胎小平板座椅......“
对于身后的各种议论,王梨花向来不会理睬,她接住牟志远递给她的黑色头盔戴上,头盔正中有个老鹰标记。
“梨花,我今晚约了一帮同学一起去环河野炊,他们都知道你,所以你也大方地一起玩知道吗?”
“恩!”王梨花点头应了一声就坐到后座了。
牟志远穿着挡风的黑羊皮大衣,那领子竖起来刚好挡住他修长的脖子。王梨花看一眼心想,这衣服也就他能穿出感觉,而牟志远不觉间已经将她的一双小手分别拉到他的腰上,王梨花把头靠向他背后自然地遮掩住半张脸庞。
校门口人来人往,那个年代骑这么拉风的摩托车不稀奇,但在这艺术学院里牟志远是个稀奇的人,无人不知他男神的称号。
摩托车鱼雷管的声音到了一幢四层宿舍楼前就把一伙人给招下楼了。
这伙人里多数很安静,就有一个烫了头发的胖男生腋下夹着一个大袋子,王梨花看那袋子形状裹出来个高压锅的样子估摸着里面是各种蔬菜。
“牟大老板!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看!锅碗盆瓢,还有你支援的物资全都齐了。”
“都齐啦?还缺啥就赶紧说,否则到了西山坪可就没法预备了!”牟志远看起来早就和这个胖子为首的一伙男女感情好的很了。
烫头发的胖子说“缺你那样的德国配件机车!”
另一个戴眼睛的男生说:“也缺你那样的女朋友!”
“我说你个’眼镜‘,赶快到校门外集合上车啊!你调侃牟老板的女朋友干吗啊......“
王梨花冲他们淡淡地笑着点了头算是打招呼了,几个女生掩藏不住羡慕的眼神看着她呢,她可不能小气。
到了校门外有人用一辆吉普车把所有人先载着走了,迎风飞驰在路上的还是穿皮大衣的牟志远和王梨花。
深秋的夜里,远处胡杨树干摇曳在风中,暮色中的金河倒映这些优美的枝桠是那样的祥和。
王梨花把脸靠近牟志远的后颈问他:”你同学还真的叫你牟老板啊?“
”我本来就是志远果菜批发的老板,他们这样叫也是无形中为我打了广告。别的班的同学知道了就会把信息透露到校外的各个地方去,昨天还有人向我预定了五百斤洋葱,我让我三舅去收购了,明天我去联系火车集装箱要运到疏勒河的。“
”你真不简单!我要向你学习。“王梨花笑得甜甜地表示。
“你跟着我时间一长你就什么都会了,只是我不想让你一直在工厂待着,现在1993年了,有些企业都处于不开工状态了。国营企业的正式工没有多少期待值,你不如好好把书念,继续升学。”
耳畔风声呼啸冲淡了牟志远的话,王梨花沉默不做声,她很讨厌这个话题,那是她无力解决的话题。
”梨花,我们下来走一走吧!”牟志远把车停到了河畔的白石桥栏杆处,王梨花也下来了。
“这里的黄昏真美!”王梨花试图找个话题。
”你不要逃避,这对你很重要!我的能力供你上个高中绰绰有余。梨花,你有什么想法就对我说。“
”你不要问了,我其实不知道我的未来该做什么!我不愿意挨饿也不愿意修布,可我还能做什么?我回到我们家就很难出来。“王梨花不敢看牟志远的脸,她怕她辜负了他给她的这些日子。
“王梨花,你再这样下去你会后悔的!”牟志远捉住王梨花的手使劲地摇晃。
”我不知道,你别说了!“王梨花声音沙哑,头一次遇上这么个人一次次逼迫她为自己做个决定。
”别难过!我不说这些了,我们继续走吧。“他的臂弯拢上她消瘦的肩膀将他好看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而她无声哽咽了。
他恨不得将呼吸与她共同,但他最终坚守住了炙热的防线。
*
这一年的十二月的中午,王梨花爸开着一台农用的电动柴油三轮车停在厂门口。
工厂宿舍内,已经办完离厂手续坐在空床板上的父女二人。
“爸,你的腿彻底好了吗?我妈呢?”王梨花从小就惧怕父母,父女之间说话平淡而直接。
“爸的腿多亏了县城医院新来的针灸大夫,他治疗好了我的膝盖让我在医院养了三个星期我就好了。爸让你回去把家看顾着,把你弟弟和妹妹的饭做好,地里的活儿也操心着点儿。”
“爸,这些事儿以前我就做的好好的,您只要让我继续念书我就不上工厂的班了。”王梨花担心她爸变卦,心里提着一口气紧张地望着她爸的脸。
王梨花的爸笑了,他有一张耐看的曾经也清俊的脸庞有些酷似王梨花的脸型。
“当然要念书啊!你爸再苦也会让你走进学校,只要你平常把家里的事儿做好。你现在才十六岁,还是虚岁呢。”
王梨花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爸问她:”你是不是在城里待习惯了不愿意回去了?“
”没有!我很想回家复读。“比起牟志远,王梨花相恋更多的还是那个朴素的家。
回家,不能犹豫。
王梨花提着行李背包瞧着她爸略显单薄而挺拔利落的背影,忽然走到前面。
“爸,您先把车停在大门外边等我一会儿,我到对面的学校里找个朋友去。”
“恩,快点去!”王梨花的爸从随身袋子里掏出一个烤锅盔,坐在车上掰成了四块就着大热水杯里的茶吃了一口。
几个月不见,他的大女儿已经从外表上和城市姑娘没有两样了。
兰城的省立师范大学艺术学院,就那块竖起来的牌子在王梨花眼里都是神圣而高不可攀的,她望了一眼就急匆匆地跑进去直奔教学大楼的一楼。
“喂,同学,再有二十分钟就下课了你找谁?”王梨花青涩的样子很多时候被误认为学生。
“92届美术系一班的牟志远,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
“你直接到三楼上去找他吧!”
王梨花的爸还等在这学校的大门外呢,她没时间犹豫直接走上去三楼。上了楼梯就是一排的白色格子窗,美术系一班教室里老师不在。
牟志远从教室里面走出来没有半点惊讶,站到王梨花面前柔声问:“怎么没有打我传呼呢?走!下去说话。”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时候王梨花停住脚步气息紧张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爸接我回家呢,可能回去我就到学校复读等下一年考高中。”
“是好也不好的事,你等我一下!”牟志远说完就小跑上去他们教室,他们教师里走出来很多同学,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王梨花。
学校前门的小花园里松树环绕,刺眼的冬日艳阳被学校围墙遮住了。
“王黎,我习惯了你的存在,但复读对你而言是好事。”牟志远伸出双手握住王梨花的手,她的手在这时候最细腻柔软。
她眼睛里都是泪水,曾经以为自己会饿死在工厂宿舍里,回家是个奢侈的向往。现在,突然要回去温暖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了她反而有些纠结了。
“别哭了!我记得你家住在广武县青泉村王家巷道,你要去复读也是乡初级中学,我只要去找你一准就能把你找到的。”
“恩!我不哭,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哭。”王梨花任凭眼泪滴下也不擦。
”这是你的工钱,我前阵子有些周转不开,现在该给你了。虽然你帮我只有两个月,那些剩余的我就当作是对你个人的希望工程赞助。加油!不要哭。“牟志远掏出手绢为她擦干了眼泪,另外一个信封里包着的五百块给了她。
王梨花凝望住他炯炯双眼慢慢把头垂下了。
牟志远黑色抽绳外套裹住了王梨花的白毛衣,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还要多。他想说的很多,但他只给了她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