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止小镇的人看出我的容颜没有任何变化，早在五年前我就搬进了坟墓旁的小屋中，并收留了一个哑巴当作仆人，赐名张口，负责日常的起居以及与小镇之间的来往。
哑巴张是从外地逃难到小镇的难民之一，初见时他刚满二十，由于长期饥饿导致身形消瘦异常，一双眼睛如同死鱼一般向外突出，身上披着一件破烂的衣服。那天外面下着大雨，他独自一人蹲在书斋的墙角，用一个缺口的碗接着屋檐滴下的雨水。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在他满是污垢的脸上留下了两行浅浅的痕迹，我坐在书斋的屋檐下看着他，心中莫名的想到了当年那个被当作实验品的孤儿，转身回书斋内拿了两个放凉的馒头，走到墙角，把馒头放到他怀里，他当时楞了楞，并没有马上将馒头塞到自己的嘴里，而是转过身对着我扣了一个响头，然后用刚才接着的雨水清洗了一下双手，才有些迫不及待地吃起来，看着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一个逃难的流民，反而更像是一个落魄的大户人家公子。
本就闲来无事，我便拖来一把竹椅坐在他身边，“若是还不够的话，就自己去屋里拿”，他吃完手中的馒头，摇了摇头，似乎又有些反悔，然后再次向我磕了个头，小心翼翼地站起，慢慢走进书斋大门，让我有些出乎意料的是，他手里除了拿着两个馒头外，还拿了一本书。
他有些害怕，来到我身旁后蹲在那里，“可以看，但是不能带走，而且要拿你这一路的所见所闻用来交换，我最近在收集奇闻异事，想要写一本书。”他有些不明白我所说的话，嘴里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
“原来是个哑巴，你可别露出那种一无所知的眼神，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太多，既然会看书，那就应该会写字是吧？”我并没有转头去看他是否点头，继续说道：“在你身上有一种同类的味道，虽然味道很淡，但是却十分强烈。”
这个年轻人突然一愣，眼神变得有些黯淡，视线突然从地面上的水洼慢慢移到雨滴洒落的天空，断断续续地撕扯出一些声音，可惜无法听清。然后这片雨在那双满是回忆的眼睛被倒映出来，汇聚成几滴泪珠划过眼角。
“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吧”，我语气渐渐变弱，“人呀，有时候就是这样，总是会对自己一些决定感觉到后悔，但是你应该清楚，如果当初你不这样选择，现在的你就不存在了，你走吧，明天记得书还我，顺便把你心里藏着的那个故事写下来。”
说完我便搬上椅子走进书斋，将大门给关上了。
——
第二天依旧是阴雨绵绵，打开书斋大门时，那个年轻人还是坐在那，手中的馒头早吃完，怀里的书似乎没动，当看到我时，他慢慢站起身，或许是蹲坐在那时间太久，双腿有些乏力，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墙走到我身边，低着头不敢看我，我侧过身让出大门的位子，并示意他进去，然后我转身又将书斋的大门关上。
坐在书桌前的他显得有些拘谨，早已洗净的手背上还有些没有脱落的结痂，为了让他稍微放松点，我找了个去后院烧水泡茶的理由，让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约半日后，我端着茶和一些镇上买来的糕点再回到书斋时，他还是呆坐在书桌前，毛笔悬在半空，几滴掉落的墨汁早已被淡黄的宣纸吸收，留下一团黑黢黢的印记。听到我倒茶的声音后，他回过神看着我，摇了摇头，慢慢放下手中的笔。
“不想再去回忆那段记忆吗？太过于痛苦吗？”我将杯中的漂浮的苦茶吹开，“你知道最痛苦的是什么吗？不是那段记忆太痛苦，而是你根本无法记起那段记忆。”
“你既然现在是孤独一人，那以后就留在我这书斋做个伙计吧，什么时候想通了，把故事写出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
此后一年，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收留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哑巴很少走出书斋的门，除了我带着到菜场买菜以外，他更喜欢自己搬个凳子坐在书斋外，有些奇怪的是，每当有小孩从门口嬉戏路过时，他总是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
在此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值得一提的插曲。我与哑巴曾在街上闲逛时，发现人群拥挤，每一个人都在向街角的一个花鸟摊推攘着，而且时不时传出阵阵吁嘘声。出于好奇我便拉着哑巴向人群挤去，原来是这个花鸟摊的老板吹嘘自己抓到了一只凤凰，而且想要重金卖出，这一噱头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可惜老板身前那个半人高的鸟笼被一块白布盖着，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形。
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摊主变得越来越激动，为了给自己的“凤凰”造势，便开始描述自己在深山中看到百鸟朝凤的情景，并且还说自己为了抓住这只凤凰，差点从树冠上掉下来摔死，并在说完后，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只暗红色的尾翎，尾翎约两尺长，其上羽毛呈暗红色，在阳光下却能映出金色和墨绿色的色彩，确实有所不凡，这更加吸引起了众人的好奇，所以在大家的要求下，摊主揭开了覆盖在笼上的白布。
眼前并没有出现摊主所说的凤凰，只有一颗西瓜大小的蛋。
“老板，你这不是耍人嘛，这哪是凤凰呀，分明只是一颗稍大一点的蛋，您可别说这是凤凰的蛋”，人群中大家纷纷说道。
“这位小哥可真有眼光，这确确实实是一颗凤凰蛋。不瞒各位，那日我见树冠上五光十色，便知是神物降临，后又见百鸟朝凤，当我爬上树冠，看到的就只剩着一颗巨大的蛋了，旁边还残留着刚才给诸位看过的那片羽毛，所以这必定是凤凰无疑。”摊主似乎早就想好了说辞，不急不忙的说道，“你们可听过凤凰浴火重生，这便是它重生后的样子，若是在座的各位不信，那我只好另寻他处，直到找到能识之人”，说完便开始收拾自己的摊子。
此时人群中走出一位穿着颇为讲究的年轻男子，一把折扇斜插在腰间，开口便说这是真凤凰蛋，希望摊主能够卖予他，并开出二十金的价格。此人一言便激起周围人的议论，就在此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出价二十一金，想要买下此蛋，并且要求摊主把那根尾翎一起出售，慢慢地开始有其他人加入想要卖下这枚“凤凰蛋”。
小镇虽不大，但却拥有两处大型的码头，每日来往商人不断，因此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富人也是大有人在。
几番争夺后，这枚蛋被一个顶着将军肚的商人买下，但最终却也只得到了那根尾翎的一截，摊主给出的理由是，此物不凡，想留下一截作为传家宝，那位富态十足的商人也不好当众与之争辩，不如大方允之，也多得几分赞赏。本以为商人带着“凤凰蛋”走后，人群就开始消散，谁知那摊主却又拿出几十枚鸡蛋大小的鸟蛋，说道：“这些鸟蛋都是在那枚凤凰蛋周围的树冠上收集回来的，必然沾染了几丝神圣的气息，各位若是将其孵出后养于家中，必然能够获得几分凤凰的福气。”
我竟有些佩服这位摊主，此前最先出来喊价“凤凰蛋”的那两位衣着光鲜的人，显然与摊主是一伙，三人搭台，众人唱戏，至于那根羽毛确实有些不凡，不然那位商人也不会如此便轻易上当。
摊主摆出的鸟蛋价格只比市场上的略高一点，因此余下的众人为了讨个好彩头，便也不再在乎这些小事。我也顺手挑了一枚，这枚蛋比其他的略大几分，蛋壳被泥土和鸟屎覆盖，因此看上去有些不堪，我挑好后便将其握在手心，然后揣入怀中，用手护着。
“哑巴，付钱回家。”
——
一天清晨，哑巴一大早就出门不见踪影，当我从小镇人的口中得知，有人见张口一大早提着一垛黄纸、两根红烛往北山方向去了。
我心中顿时大振，连忙向北山跑去，果然在那座“自己的坟墓”前找到了哑巴，此时的他正在烧着手中的黄纸，两根蜡烛早已点燃。
我慢慢的走过去，觉得眼前哑巴的背影跟一位故人很像，但又敢肯定不是他。只见我蹲下拿着一旁剩余的黄纸，帮着张口一起烧了起来。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眼神中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为什么来着烧纸呀？这里可是小镇人都害怕来的妖墓呀。”
他只是默默的烧着，也只能默默的烧着。烧完后，在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城外方向走去，而我在身后慢慢的跟着。
城外那场火灾留下的废墟早已被杂草和树木掩去，只留下几个石墩子可以证明当年的存在。他跪在废墟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走到我的身边，就这样安静的站着，似乎在等着我开口说话。
“有人叫你这么做的是吧，一个女子。”
他默默的点头。
“跟我回去吧，相信有些事情你也该说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