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渺渺本是不相信世间缘法的,但她还记得数年前,半夜翻窗爬进她屋里给她送药的司幽曾同她说过一句话。
这世间总有一种缘分,生死不可隔,早晚将至。
其话本意她尚未弄明白,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将这句话揉成团塞回司幽的乌鸦嘴里!
缓缓升腾而起的尘埃中,那双漆夜般的眼,如沉静的水面,毫无波澜,偶有一阵清风来,拂散了深渊中的浓雾,在那无波的在那片漆夜深处,透出了一抹近乎绮丽的浅金色。
似一双新月如钩。
尽管她此刻慌到都快就地刨坑,将脑袋埋进去了,显然也晚了。
笔挺的绯色缎面衣角飘到了她面前,一如二十年前在育遗谷中,居高临下,不可肖想。
而她,依旧狼狈得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与那年不同的是,他的眼神,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头顶。
那感觉,比凌迟好不了多少。
英招剑一动不动地杵在离她不足分寸的地上,幽冷的剑气抽得她脸疼。
像是僵持了一辈子那样漫长,他终于开口了。
“你不是……”重黎斜着眼仔细瞅了瞅,似乎有些惊奇,还有些不可思议,终于恍然大悟般道出了口,“那个笑得像个傻子似的天虞山女弟子!”
云渺渺:“……”
你特么才笑得像个傻子!
她咬着唇抬起头,望见的是缀着明红流苏的墨色腰带,再往上,玄黑的里襟,微微敞开的领口边,垂着如墨的长发,与肩上的金色流云交错在一处,仿佛漫天烟雨间缓缓绽放的花。
倒映着炽烈火光的眼睛,瑰丽如苍穹之上,潋滟的霞光,仿佛垂怜施舍一般,静静地注视着她。
甚至还透出一丝嫌弃来。
这一刻,云渺渺思量着,要不还是装死算了。
但重黎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说来,他险些都要忘了这女弟子了,没想到听闻中谷藏有长生之血的线索而同霓旌那厮一同前来看看,哪成想却在这遇上。
趴在地上的女子一动不动地攥着拳头,倒不是他记性好,只是这颗乖顺的脑袋着实好认。
时隔八年,还是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连看都不敢正眼看他。
明明他这回为掩人耳目化为凡人,收敛了法力,又不曾戴面具,她应当不认得他才是,如此这般,所以她是对谁都这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吗?
他暗暗“啧”了一声,抬起剑不轻不重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两下。
“烧傻了?”
英招剑气凌厉,云渺渺实在遭不住这祖宗上手就来的摧残,苦哈哈地抬起头,果不其然,又是那副凶巴巴的嘴脸,便是他忽然不高兴掀起她的天灵盖,好像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其实他不出现,她多歇一会儿也不是不能爬出去,只是艰难些,免不了受点伤。
同这位凶神恶煞的活祖宗相比,她真觉得被这谷中的火烤一烤好像也没那么为难了。
念及前两世自己凄惨的死相,老话说得好,吃一堑长一智,何况她都在同一个坑里载两次了,于是,她咬咬牙,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重黎有些不可置信:“你这女子,不想活了?求一求我,兴许带你出去。”
这话里行间,甚至带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云渺渺趴在地上叫苦不迭。
神经病啊……
堂堂魔尊居然在逼着她求他。
祖宗你闲得慌吧!求你快走,我只想自己爬出去啊!
她清楚地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卑微而固执地抓着他,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他,甚至没看她一眼。
人啊,一旦被弃如敝屣了一回后,总归会长点记性的。
英招剑又拍了她两下,他似乎已经开始不耐烦了:“问你话呢。”
剑下的人抖了抖,这回连头都不敢抬了。
他想起了霓旌那女人出门前同他千叮咛万嘱咐的话。
凡人胆子小,不抗揍,禁不住吓唬,尤其是姑娘家,可不比那些女妖怪,被他倒提起来抡个十来圈还能生龙活虎地扑上来喊尊上,凡间的小姑娘,柔弱如娇花,须得轻声细语,好言相劝,若连这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无,与畜生何异。
不愿与畜生同日而语的魔尊仔细将眼前这直挺挺往他跟前一趴的女子,诚然仙门弟子要略结实些,但这么窝囊一人,瞧着多半也只能混入寻常内门弟子之列,那些个长老掌门弟子他都不屑一顾,寻常内门弟子还不跟豆腐捏的似的。
他静静地盯着这摊“豆腐”,眼中浮现出鄙夷之色。
深思熟虑之后,他将英招剑收了回来。
铿锵一声,地上的人僵得更厉害了。
他寻思着自己好像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化作凡人后也一度收敛自己的脾气,方才那能叫吓唬吗?
他幽幽地注视着她,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放低了声音劝诫:“这中谷之火是万年之前,天之灵兽朱雀尾羽所化,受此灼烧,多半连魂魄都不会剩下,你若是一心求死,本……我可以在你被烧死之前先送你上黄泉,免你魂飞魄散之苦。”
如此“思虑周全”,应当算是霓旌说的那什么“怜香惜玉”了吧。
这些凡人,可真够麻烦的。
他昂首自喜,云渺渺已在此等“体贴”之下抖如筛糠。
总觉得再不求他,真要成为英招剑下亡魂了!
她壮着胆扯了扯他的衣摆,垂死挣扎中颤抖如风中残烛,说出了同那年别无二致的话:“……救我,行不行?”
其实若是能让这个“克星”就这么走过去,她还宁愿再趴一会儿。
然而她居然失算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向来恨不得把眼珠子插脑门上再叠三丈高的魔尊大人,竟然纡尊降贵地——蹲在了她面前!
云渺渺愣是吓得抖了三抖。
他看着她,似乎有些不悦,但这等不悦,似乎又不足以让他抄起英招剑当场送她去地府见司幽,尽管她猜测也有可能是他仅仅觉得用英招宰了她,就跟用绝世宝剑杀猪一样格格不入。
他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同她僵持了片刻,直到云渺渺脖子都开始抽筋儿,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招呼在她脑门上。
“求人的时候,要有诚意。”
云渺渺捂着被他那一下拍扭到的脖子,是真想把他的衣摆撕成一绺一绺的!
她咬咬牙,痛得眼泪都要挤出来了,艰难地开口:“我误闯此地,不慎与师兄师姐们分散,还请阁下不吝相助,日后必有报答……”
“嗯。”他捋了捋袖子,瞥了她一眼,“你能报答我什么?”
“……”万恶的魔扒皮!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不知是痛的还是气的。
“西海羽裳扇,钟山乾坤兜,愿赠阁下……”
闻言,重黎微微一顿:“羽裳扇,乾坤兜,虽是灵宝,不过堪堪中品,可值一条人命?”
云渺渺犹豫片刻,又补了一句:“再加一枚榣山的涤尘珠。”
“嗯……”他默默望向青天。
她无比肉痛地从牙缝里挤出了最后的让步:“另加一卷苍渊册,不能再多了。”
万万没想到堂堂魔尊会趁火打劫,这些可都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宝物,诚然多半是靠着师父那张天虞山名景的脸,但也是她不分昼夜的血汗之功啊!
这魔尊真的!真的……臭不要脸!
看着她满脸痛心疾首的样子,重黎呵了一声。
果然,一点出息都不见长。
英招迎风一挥,剑气如洪,震得数里内的玄火刹然熄灭,十方灼红,皆为他让出了一条道儿。
他回过头,看着还在地上趴着的云渺渺,皱起了眉。
“还不走,等死吗?”
云渺渺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摔断的左脚。
“我真的起不来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已经起了身的魔尊大人的脸色陡然一沉,在瞧见她难以动弹的左腿后,她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要不砍了吧”的骇人意味。
就在她以为他要拧了她的天灵盖的时候,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停在了她眼皮子底下。
他的手生的十分好看,修长却不纤弱,长年握剑,指腹和掌心结了一层薄茧,干脆利落地递给了她。
然于她而言,其实惊吓更多些。
但这位祖宗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的主儿,未免他改变主意将她就地削成一段一段的,她哆嗦着握住了那只手。
和那年的北海之滨,她碰到的一模一样。
很暖。
暖和得简直不像个魔族的手。
似乎每个姑娘都憧憬过翩翩白衣少年郎,如话本中常言那般,于危难之际英雄救美,揽香入怀。
诚然她并没有看过多少情深意切的话本子,眼前的人也不是什么杨柳依依,月下桥头的惬意郎君,不仅如此,他甚至随时会抄起那把上古宝剑捅她个透心凉,但此情此景,的确令她有一瞬的恍惚。
然而,这恍惚的后果,却是在她顺势起身的瞬间,听到了喀啦一声脆响。
火光熊熊中,格外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