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叔叔阿姨好,我呢,是七十三研究所的研究员甄渐,大家叫我小甄就好。我在所里负责研究……研究……研究什么玩意来着?”
甄渐坐在自己家的茶几前,假模假样地装作自己对面坐着一群老头老太太,而他则是在台上负责推销“EVA初号机限量版血糖仪”的人。
然而,巨大的心理压力导致他根本背不了几句“话术”就浑身哆嗦——甄渐其实是个挺正派的人,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答应自己哥们儿海子“帮忙”卖这个骗人的玩意。
这东西有多骗人呢?就是扎黄瓜一下去测量,都显示“血糖”有十个加号。
他看着膝盖上那本用几十张复印纸装订而成、封皮上写着“话术”两个大黑字的本子,支着脑门自言自语:“要不是上一家公司那王八蛋老板灌完鸡汤就跑,我哪至于来干这种事?”
他失业这事儿距离现在不远,就是大上个月二十八号的事情。
那是一家很小的公司,工资只有三千多,但在这二线末尾的北方城市也够甄渐花销了。
然而好日子没过多久,老板就变了一张脸,整日抓员工的各种小毛病扣钱,甚至开始在下班前临时决定开会,主题就一个:员工的工资不能主动要,要等着老板给,你工作做到了,工资自然就发下来了。而在他发生这变化前几天,甄渐还美滋滋地买了个鸭梨手机最新款,分期的,一个月要还一千多。
甄渐虽然刚出大学一年,但又不是傻~子,很快就明白公司要完蛋了。
然后在二十八号那天,有人隔着大门玻璃发现,里面的东西被搬空了。
这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甄渐总怀疑最后老板是不是亏损到发疯了,怎么都要倒闭了还耽误大家时间开会呢?莫非老板是鸡汤成精,一天不灌浑身难受?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工作丢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很快发现自己这工作丢得特别不是时候,因为眼看着就到交房租的日子了。
其实他的房租不算多,一个月八百块,最低交三个月的,也就是两千四百块钱。
可甄渐卡里别说两千四百块了,二百四都凑不出来。虽说房东不是恶人,但堂堂的上班族,连这点儿钱都没有,面子上实在挂不住。如果过几天发下来工资,那一切都没有问题——可这个月没人给他发工资。
没有工资就交不了房租,交不了房租就没房子住,没房子住……那他下一份工作就得找个地方当打更的了——23岁的打更“老头”,可不是什么带感的事情。
于是他从“借吧”之类的APP上弄了点钱,好歹把房租给付了,顺带着套了点儿生活费——不套不行啊,手机的分期付款还得还呢。
本来他打算赶紧找到工作,手头紧点也赶紧把亏空补上,那些APP的利息计算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没有“驴打滚”那么夸张,但要是拖久了也受不了。
在接下来的几十天里,他天天啃馒头、到处找工作,眼瞅着脸上都带着菜色了,也没找到一份合适的——唯一一份告诉他可以上岗的还真就是一份儿打更的活儿,一个月一千五,只够还分期的。如果干了这个还想维持正常生活,那白天就还得再找一份工作。
APP里的欠款数字越来越大,大到他只要一想就开始哆嗦的地步,未来几个月他的工资不用干别的,还完欠款就剩不了多少了。
就是在这么个情况下,他的哥们海子给了他一份卖假血糖仪的活儿。他虽然心中万般不愿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来——再不找地方赚钱,他就得去垃圾桶里跟野狗抢菜叶子了。
他昨天练了一晚上,早上七点又开始继续练,两个小时后他就要上讲台忽悠那帮老头老太太了。可没练两分钟,就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个——他从心底就抗拒骗人,不然也不会连自己“研究”什么都记不住。
“介绍完自己之后,应当先与他们沟通感情,必要时可以将其称之为‘爸爸妈妈’。”甄渐读着“话术”上的东西,一脸厌恶,因为他想起了春晚那个小品——葛优比蔡明大四五岁呢,一口一个妈妈叫得那个亲,可见这是一个多不要脸的行当。
“妈蛋的,要不跟那犊子说一声,不干这损阴德的事儿了,给再多钱也不干,当个打更的也比骗人强。”甄渐把那写满骗人道道的本子扔在茶几上,掏出手机给海子打电话。
电话还没接通,门口就传来一阵“邦邦邦”的敲门声。敲门的人很用力,震得门上往下掉灰——这是一栋又老又旧的三层小破楼,连门都是那种老式的、用厚木板拼接成的,甄渐真怕那人一个不小心把门敲散架了,自己可没钱赔。
“谁呀,使这么大劲干啥?”甄渐很不满,放下电话去开门。
“是我,开门。”
门外传来一个女人声音,这声音听着不年轻,但也不那么老。但问题是,甄渐并不认识既不年轻也不老的女人。
若是说年轻的,那就是他原来公司的女同事,虽然跟她们的交情仅限于“甄渐,明天帮我带两个蛋堡来呗”;若是老的,那就是这楼里的邻居,张奶奶李奶奶之类的,她们来找甄渐的话,最有可能是让他帮忙扛大米白面。
老木门上没有猫眼,甄渐只好从门缝里往外看,结果还没等看清,对方又砸了几下门,弄得他一鼻子灰。
一个中年妇女,还能吃了他怎么的?
甄渐也懒得看她是谁了,索性直接打开门,倒要看看那人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时尚、一身国际名牌、绝对是男人排着队追的……阿姨。
“你找谁?”甄渐问。
他觉得自己跟这种美魔女阿姨没什么交集,她如果不是多年前的明星,那就是哪个富豪的太太,无论哪个都跟他毫无关系。她可能是找人找错地方了,兴许这里曾经住着她的旧情人,然后,再然后……反正垃圾电视剧里经常有这种狗血剧情。
“小渐,你是小渐吗?”阿姨的神情很激动,抱着甄渐的双臂就是一顿摇晃,晃得他牙都快掉了。
“哎哎哎,阿姨,别动手,我是叫甄渐,但……别动手!”
“啊,小渐,妈妈可算找到你了!”她一下子扑到甄渐身上,哭了起来。
“别闹哎,我妈都死了23年了!”甄渐大叫。
他没撒谎,他妈生他时难产,还没来得及抱他就去世了。他从小就只能看着妈妈的照片跟爸爸哭,而且那照片里的女人跟他很像,做不了假。
“小渐,我是你妈妈啊,你怎么不认我了?”
这阿姨的力气还挺大,推得甄渐“腾腾腾”地后退,最后他把脚顶在卫生间门上,才算没把后脑勺磕墙上。
甄渐拼命挣扎着,伸手去抓两米外鞋柜上的手机——他要报警,家里闯进来一个精神病。可这阿姨的力气忒大了,他脖子都快抻折了,胳膊愣没伸出去多远。
“小渐,妈妈找得你好苦啊,终于找到你了!”
“我说了,我妈都死了23年了,我也不是你儿子,找儿子你回家找去啊!”
听见这话,那阿姨一下子站直了身体,直勾勾地看着甄渐的眼睛,像是在分辨他到底是谁。
“哎,好好看看吧,我真不是你儿子。”甄渐很无奈。
很快,阿姨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她如同终于看清了甄渐的脸一样,喃喃道:“对,你不是我儿子,你怎么可能是我儿子呢?”
“这就对了。”甄渐松了一口气,她还不算太疯。
“你明明是我的女婿啊!”
这时候甄渐嘴里要是有一口水,保准喷得比消防车用的高压水枪还远。
他,甄渐,外号小贱贱,号称新世纪母胎单身战士,对女生做过最大胆的事情是牵手,而且还是3岁那年牵的幼儿园老师的手,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变成别人的女婿了呢?
当女婿不要紧,关键是这阿姨的闺女呢?
丈母娘也是妈,这倒是没错。唯一的问题是,甄渐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自己会莫名其妙地跟哪位女生“结婚”,哪怕是女生拿它当挡箭牌,都完全不可能。
这不是他长相有问题:一米七八的标准个头,发际线没后移体型也不油腻,五官端正,虽然不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帅哥,但在同龄人里排个中上等没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他的思想。
大学时他跟一个女生关系甚密,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跑步,一起去图书馆——总之就是被所有人误会两个人是情侣的那种。
那女生不怎么好看,而且很女汉子,甄渐把她当哥们来着。
然而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哭着把甄渐叫到楼下,好一顿反常的嘤嘤嘤,搞得甄渐心里发蒙。这女汉子一嘤起来,搞得甄渐别说安慰她了,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最后那女生说了一句对普通男生杀伤力极大的话:“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去了。”
甄渐一下子找回了正常对话的感觉,立刻拉起了她的手,带着几分兴奋大叫:“机会难得,我们去网吧包夜吧!”
十分钟后,他美滋滋地打开英雄联盟,打了整整八个小时的排位赛,还兴高采烈地跟女汉子吹牛:“我这一晚上,能打得至少二十个对手卸载游戏。”
当时她是怎么回应的,甄渐已经记不清了,就记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系里出现了他其实不喜欢女生的传言,这传言紧紧伴随了他剩余的两年学生时光,甚至现在在同学群里还有人打趣他:“甄渐,还没找到男朋友呢?”
有如此“纯真”的思想作祟,他不是单身一辈子都难。
哪位女生能在婚恋问题上想到他,哪怕是假的,也跟去包子铺找牛排差不多了——都是两头根本不搭边。
可眼前的阿姨还在不依不饶:“小渐,你怎么就不认我了呢?”
甄渐“滋溜”一下从她身边钻了出去,躲到沙发旁边,义正言辞地说:“阿姨,我不知道你那边出什么事儿了,不过我可真不认识你,就算你有闺女嫁不出去,也别往我……”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她闺女继承了她的长相,那肯定是女神级别的,身边跪舔的男人无数,根本不可能存在嫁不出去的问题。
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无意之间,他眼睛扫到自己之前扔到茶几上的那本东西上,那印在白纸的“话术”两个大黑字晃得他眼睛疼。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是个“同行”吧?
既然葛优大爷能对着蔡明大妈一口一个“我亲爱的妈妈”,那这位阿姨怎么就不能对着自己这个年轻人一口一个“我亲爱的儿子”呢?这比葛优大爷那还更要脸一点呢。至于什么女儿女婿什么的,自然都是假的。
他很想完全地配合她,然后再彻底戳穿她,但刚才好像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看那足有四尺宽的腰围,多半是他那大胖子房东。这房东拥有整栋楼房,虽然楼很破,但一年各家各户的租金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万了,所以他每天的主业就是四处“流窜”聊天。
别看他是个中年男人,嘴却比家庭妇女还碎,你今天早上跟他说自己吃了个臭鸡蛋,不到中午全楼的老太太都知道你放屁是硫化氢味儿的。
得赶紧了结这件事,不然让他传得满楼风雨,那谁受得了。
甄渐连忙冲到门口关上门,又冲回来拿起那复印纸本子,指着上面“话术”两个字对阿姨说道:“看见没有,咱们是同行,都是靠忽悠人吃饭的,你跟我演白演,赶紧换个人家吧。”
没想到那阿姨一脸的不解:“小渐,你在说什么啊,小叶刚出事,你怎么就六亲不认了呢?”
“我什么时候跟你有亲戚了?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非逼我报警?”甄渐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不知不觉间就硬气了起来。
没想到那阿姨的表情突然悲伤起来,眼圈通红地说道:“你这孩子,还跟以前一样,死犟死犟的。小叶就是喜欢你这一点,才……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