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晨是在年少的时候认识徐成景的,徐成景,是他的表兄。
那会儿,大表哥徐龙景性情鲁莽,极易冲撞,文文弱弱的叶清晨和他根本玩不来,而三表哥徐御景性格孤僻,独来独往,本就不外向的叶清晨更是和他说不上话,唯有二表哥待人温和,谦恭有礼,让人如沐春风。他从小就仰慕着他,总是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从不多说一句话。而二表哥时常会回过头来牵起他的手,带他一起玩耍。他那时候就觉得,像二表哥这样的人,长大后一定会娶一个温柔贤惠的漂亮姑娘,相爱相守,白头偕老。
可是最终没有。
十七岁那年他出国留学,也就是那一年,徐成景二十二岁,是媒婆每天都要踏破门槛的年纪。
他在国外时常和二表哥写信,因为写一次信寄过去一般要十天半个月,所以他每次就会写得很多很多,想家想亲人朋友的话,似乎永远也写不完,这大概是每一个游子的通病。
有一次,二表哥在信中表明,他在佛堂结识了一位好人家的姑娘,温柔大方,端庄贤淑,当为良配。两人两情相悦,山盟海誓,私定终身,只是苦无良煤。
叶清晨说,这有什么呀,喜欢一个人娶就得了呗,终身大事是自己的事,又不是别人娶,怕什么呀。在我们西方,爱一个人就要勇敢地表白,大声地说出:“挨漏午柚!”扭扭捏捏犹犹豫豫算什么男人呀,二表哥,门当户对媒妁之言那都是老一辈的故事了,我们这里还有同性之间结婚的呢,人家不一样过得好好的,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但心是自己的呀,随便他们说去不就好了,咱们还能少块肉不成?娶一个不喜欢的人进门,那还不得憋屈一辈子呀。
但是叶清晨不知道的是,信笺上徐成景只言片语一笔带过,内心却是万般苦涩,只是不与人言说。
“混账!唐家的大小姐,不就是任性点怎么了?我和他爹素来交好,小时候就给你们定下了娃娃亲,你还在纸上按过手印的,现在聘礼都给送过去了,你说不要就不要,你要我的面子往哪放,啊?人家就算再刁蛮骄纵又怎么样?那也是我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的,总比你在外面随便找的野女人强!”徐父将茶碗一袖横扫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可跪在地上的徐成景仍是纹丝不动。
“爹,婚烟大事应是我自己做主。”他道。
“你说什么?”徐父快被气笑了,旁边的徐母赶忙一把拉住他,“这话你听谁说的,谁教你的,啊?叶清晨吗!他倒是好了,仗着在国外念过几天书就学会教导我儿子了,他敢违抗祖训,可是你呢?你能吗?!你要效仿他吗?!!早就跟你说了,少跟他接触,别被他那一套邪门歪道迷了眼睛!你倒好,连婚烟大事都要自己做主了,下次是不是连徐家都要你自己做主?我这个老头子早点入土算了,省的让你们糟心!”
徐母连声劝道:“成景啊,你就体谅一下你爹,体谅一下我们吧,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别人家的都已经抱孙子了,你说立业为重,好,我和你爹为你拒了多少门婚事,受了多少冷眼,这些你不是不知道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可是我们这些做爹娘的也不容易啊,我们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不就盼着你点好吗,从小到大没委屈过你,没打骂过你,把你拿到心尖儿上护着,你也不能跟我们这样倔啊,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行吗?是,唐家那姑娘是性子大了点儿,可也不是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再说你愿意跟一副死气沉沉,整天摆着个臭脸的怨妇过日子吗?娘知道你心里别扭,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你就执迷不悟呢?”
是啊,安分守己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我就要撞南墙呢?
可是他们大概也不会懂,见过温柔的月光,又怎么会喜欢炙热的太阳。
“爹,娘,”徐成景给他们磕了一个头,吓得旁边的下人大气也不敢出,“列祖列宗在上,我徐成景,今生只要楚瑶琴一人。”
“你……你!”徐父气得浑身发抖,不顾身边的人阻拦上前就给了徐成景一个响亮的耳光,震得在场的所有人心中一颤,“不孝子!”
只这一句他就知道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是认真的,不是故意赌气,也不是一时兴起。他不理解,也不会理解,为什么父母含辛茹苦悉心教导二十余载,也始终抵不过一个女人的甜言蜜语。
也许看似坚若磐石的亲情,大抵就和琉璃一样脆弱吧,你看,外来人一碰就碎了。
他既觉得气愤,又格外地心疼,心里一股无名的火一直烧到了肺腑,烧毁了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
恶人的一次善良妥协大概就和好人的一次见死不救一样惊心动魄。就像从来顺服的人开始反抗,人们只惊叹于坏蛋的顷刻温柔。
“你跟我说说!”徐父的手心攥得紧紧的,咬牙切齿道,“到底是为什么非她不可?”
徐成景没有立刻回答,似是斟酌了很久,才细若蚊鸣小心翼翼地说道:“她怀孕了。”
这四个字无异于五雷轰顶,徐母几乎是一下子就昏死过去,徐父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突然不认识了一样,连面孔都变得陌生起来:“你再说一遍?”
徐成景顾不得脸上火燎似的疼,一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异常的坚定,似满天繁星。那是年少时血气方刚的期冀,心里装着一个天下,还有小小的一个家。
他心里不是没有期待的,甚至还带着点儿哀求的意味,可是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千真万确。”
“好,好一个千真万确!”徐父出离愤怒了,他不相信素来听话的儿子竟会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既然生来就这么惊世骇俗,那么之前的引以为傲又算个什么东西,笑话吗?一开始说好的定下婚约,如今亲还没结呢,就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孩子都怀上了,传出去徐家的颜面何在?如何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哪怕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那也是徐家一辈子都泼不出去的污水!
“快……快!”徐父颤抖地将手指向跪在地上的徐成景,“来人,上家法!”
徐家的“家法”就是一根挂着毒刺的长鞭,经年不见天日的凶器在暮色四合即将消失的最后一缕光线中,闪着凛冽残忍的光,空气中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泛着一股潮湿的锈气。
没有人敢站出来求情,因为没有人,敢对抗这黑白分明的世界。
在无止境的利益面前,商人是无情的,在世俗的权压之下,亲人也是无情的。
徐成景挨了一鞭又一鞭,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可是他一声都没吭。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夜间大雨淋漓,人们或嗟叹,或惋惜,四下散去,只剩一个孤寂而决绝的背影,坚定地跪立在雨中,如一尊冰冷的雕像。他的身体是冷的,心也是冷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连绵的大雨,与大门紧闭。
灯笼上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将熄不熄,似乎也在嘲笑这尘世中的痴情人。玲珑语,相思误,误了一生,归无处。
血水不断涌出,又不断被冲散,与这份真挚的感情一样,被深埋于地底。一九九五年六月,徐家二少爷徐成景逝世,享年二十四岁,终身未娶,其血脉不为人所知。
此后,再无人敢提及。
可是真相总是不尽人意,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徐龙景做事不过脑子,他爹刚一关门他就跑过去求情,说得目无王法兄弟情深,可他爹哪里听得进他的话,不由分说地连带着他一起打了个半死,打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而徐御景平常低调做人也终于高调做了一回事,亲自从大雨中把虚弱得近乎昏迷的徐成景背回了自己房中,还贴心地熬了药。当然了,药是好药,毒却不是什么省油灯的毒,徐成景临死前一个半梦半醒要死不活的状态,还颇为感动于他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弟弟的“好心”,也就是这样的一份旁人眼里看来是“患难见真情”的好心,亲自葬送了他的命。
只虚虚一推,就把人推向了万丈深渊。
无须费尽心机,无须天时地利,只须一点小小的推波助澜,就能将原罪完美粉饰,就能让生者……生不如死。
有时候,要将一个人彻底摧毁,其实不需要身体生活上的极度迫害,也不需要心理精神上的刻意瓦解,只要唤醒内心深处的一点点恐惧,他自己就能将自己逼至疯魔。
年轻的医生手足无措,甚至不敢去看东家的脸色。他的眼底是深深的恐惧与慌张,只得跪伏在地上求饶般道:“老爷……二少爷伤口处理不当,再加上淋了那么久的雨,恐怕已经,已经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