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沁带走了姑姑晕睡时紧抓在手里的玉枝吊坠和山茶木簪,看得出来这是她与杨医师的信物。若阿沁真能寻到杨医师,那他或许能认出这玉坠和木簪,又或许他身上有相似的物品,阿沁只能碰碰运气,试一试。
在街道上,阿沁只能悄悄地躲着走,毕竟她穿着一身宫中侍卫的服饰,若是被认出来,那可是不好解释的。这里看似一切正常,如三个月前她缠着朔哥出来时看到的一样,人群井然有序,不推不搡。但气氛不一样,她能感受到大家的压抑的神情,那都是被瘟疫吓得变了色的脸。在路上,她遇上一批守城军,那带头的人穿着一身盔甲,双层眼皮,眉目祥和,稍黝黑的皮肤上有些许沟坎,阿沁之前听说这城中有一位来自南境的杭奕将军,因为出身南境,心系故里,便请命前往救灾了。阿沁刚好穿着侍卫服,便跟着守卫军队伍的尾巴走了。
到城门时,阿沁紧张得额头流了不少汗,如今是关键时期,到处都把控得严严实实的,她出不出得了城就看这一关了。果然,在领头军点人头时发现队伍中多出了一人,上报给杭将军。但杭奕将军还是让大家前进了。正当众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杭奕将军说多出来的那人是临时派过来的,因为“他”亦来自南境,方才为皇室办完事,急忙跑了过来,想为自己的家乡出一份力,便被临时编进了队伍里。
后来,每当杭奕将军回忆起这一日的时候,都有些懊恼。但他没辙,因为他缠不过沁公主,她借口自己从二皇子那里学了武功,平日里也懂些医术,既照顾得了自己,又照顾得了他人,就这么央得将军妥协。在出城前,杭奕将军给每位士兵都发了一顶防瘟疫的灰色面纱,待做好防范措施之后,众人从一侧的小门出了城。
永安城以南紧挨着德阳城,城门外聚集了百来名从南境迁来的难民,他们穿着被泥水染污了的白色粗制烂麻衣,歪七倒八地躺在地上,身体瘦弱,眼神空洞,充满死寂。大人搂着小孩腐烂的身体,手上轻轻地拍着他们的肩膀,那从布衣上飘散出来的灰尘,发出阵阵淤泥熏染过的污气。有些力气尚在的壮汉疯狂敲打着城门,逼着城内的守军放他们进去,却徒劳无功,城门依旧巍然紧闭。
在城门外,阿沁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视觉,刺激了神经,一股酸楚从心底窜到鼻翼,浸湿了一小圈脸上戴着的防瘟疫面纱,她眼眶一下就发了红,模糊了视线,却还是强装镇定地吸了吸鼻子。不一会儿,阿沁看到另一批来救灾的守卫军,领头那人是与箫,因为都戴着面纱,阿沁又走在队伍后方,他没有认出她来。他们一来便布好施粥棚,给难民发放干粮。
因为难民饿得头脑发慌了,所以在施粥的过程中乱哄哄的,很多人一夺得粮食就狼吞虎咽地大口嚼食。有些没有力气的只能由士兵们送去。与箫端了一碗热粥,快速走向难民堆内,扶起墙头靠着的一位头发苍白的老妇人,看她眼神涣散、嘴唇干燥,奄奄一息……与箫赶忙吹了吹那热粥,给老妇人喂下,还大声催促守卫军将干粮和水分发下去。不一会儿,馒头、包子和烧饼都分给了难民。后来,这批难民被安顿在了德阳城北的一座道观四周。道人们在那处圈了一大块泥灰地,用粗树皮搭起了遮雨棚,用作他们暂时的安身之所。并为他们立起了炉灶,就地将带来的米粟熬成暖乎的粥。
即使是安顿好城北的难民后,与箫都没有发现阿沁的存在,给道观的掌事道长留下粮食之后,便带着守卫军回宫复命了。
于是,阿沁又跟着杭奕将军往更南处走,发现又一群难民,而在这批难民中,阿沁看到了两个穿淡蓝色深衣的男子,她认得他们,便兴奋地朝他们的身后走去,两手拍着他们的肩膀小声叫道:““历风炽风!你们怎么在这?”
听他们一说,阿沁才知道,朔哥派他们跟着德阳当地的镇守到处去安抚难民,这一批他们已经安顿好了,正准备回去复命。听到此,阿沁想着他们应该见到过很多处的难民,便问他们可曾见过一个三六三七岁左右模样的医师,那医师自己在难民丛中搭了个施粥棚,终日为难民医病。历风炽风回答说,这一路上有很多这样的医师。也是,医者仁心,在这危难时刻,很多人都不顾自身安危走了出来,凭借着自己拥有的学识,回馈生他养他的水土。阿沁在这一路上也看到了不少,还一个一个地问,一个一个地观察,都没有找到姑姑想见的人。
正思嗔间,见历风炽风要走,阿沁拉了他们的衣角,撒着娇要跟他们走,毕竟待在这行军中多有不便,若是被他们发现了自己的存在,那可真是会搅了蜂窝的。当然,历风炽风还是婉拒的,毕竟宫外如此危险,若是公主出了什么事,他们可担待不起。然而,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已经顺利走脱之时,却发现那个穿着灰色侍卫服的少女依然跟在他们身后,露出一脸调皮的笑。最终可想而知,他们还是磨不过公主,当下又远离了行军,只好暂时由他们护着她了。
两日后,一行人走到德阳城南的一条集市上。这里是这次瘟疫的难民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医师最多的地方,几乎占了一整条十里长街。
在散乱的穿着淡蓝色深衣的男子中,阿沁的目光全部落在了一个气质特殊的男子身上。那人长着一副尤为俊俏、又极具男子气概的脸;那人平日里不苟言笑,此时却扬着嘴角给一个只到他腰部的小女孩送去汤药;那人在她的及笄之日离开皇宫,此时已有五个月未见......
“朔哥!原来你在这!”阿沁一面朝他奔去,一面喊道。
那男子闻声后下意识地转过脸来,瞳孔扩张,丹凤状的醉眼此时无一丝睡意,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那丫头跳到自己身上,小腿直接夹到自己腰部,像一只黏人的猫,更像一只甩不开脸的八爪鱼,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与朔一时被她乱了心神,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她抱住。
一个穿着墨灰色侍卫服的人黏在一位身着淡蓝色儒雅深衣的男子身上,这画面让四周的人很是摸不着头脑。
“下来!”与朔被她黏得有些烦躁,呵斥道。
“不下!朔哥,都那么久未见了,让我抱一抱又何妨?”阿沁撒娇道。
与朔未再忍她,直接一个甩身将她放到地上,微蹙着剑眉厉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来的?”与朔无情斥责道,甚至怀疑她是因为在皇宫待闷了,才又想出来散散气。
阿沁闻言,向历风炽风打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两人望了望公主,又被大师兄充满危险的犀利眼神刺得背脊发凉,一下子连忙躲闪,从施粥棚内接过两碗白粥便连忙往难民丛快步走去。
在这个角度上,阿沁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施粥棚内给人施粥。那人亦用粗布捂了口鼻,只能看到他眼眸微垂,眉宇间添了些许岁月的痕迹,此时正穿着一身白色棉布衣,慢条斯理地舀着碗中的白粥,一举一动看起来很是稳重。阿沁暗自思嗔了一会儿,在与朔不明所以的目光下缓缓地朝施粥棚走去,对着那人作了个揖,并向他询问一些事情。那人闻言,抬起头来,向阿沁一五一十地说明这处的情况。他嗓音略温润,听着像是一个很贴心的人。待他说完,阿沁接着若无其事地问道:“请问医师贵姓?”不等他回应,有个小孩儿赶忙来抓他的衣袖,一脸焦急地喊道:“杨叔叔!杨叔叔!你快去看看我娘亲!”
听到这个称呼,阿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跟着医师和那小孩儿走去,看着医师给一个嘴唇发白、眼神溃散的中年妇女望闻问切,而后给她熬制汤药。看着那妇人嘴角微微嚅动,似是在诉说什么,阿沁想到公主府的姑姑如今也是这般病殃殃的模样,阿沁好想直截了当地问一问这医师既然治得了体病,可否替姑姑治一治那心病?在医师看完那妇人,回到棚内熬药的过程中,阿沁拿出袖中一直带着的玉枝吊坠,举到医师面前,轻声问道:“医师可认得这吊坠?”只见那医师从药锅中转过脸来,看了看她手中的吊坠,一脸平静地应道:“这吊坠看起来价格不菲,我一介贫苦药师,怎会见过呢?”听到这个回答,又看医师表情毫无波动,阿沁的心一下子就落地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单凭这一个吊坠去寻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啊。
“你到底在做什么?”方才阿沁的一举一动让与朔很是不解,这大老远的跑到德阳城南来就为了看个吊坠?
阿沁看着朔哥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心想若是将这事告诉朔哥,有他的帮助是否会简单些呢?于是神秘兮兮地将朔哥拉到一旁,神情焦急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并请求他的帮助。没想到朔哥这个不解风情的竟训斥着说她在帮长公主胡闹......阿沁一听,脸都蔫下去了,本有些不开心,没想到朔哥还是答应帮她寻长公主要找的那位医师了。
“但你认真想想,当天是长公主亲自来德阳城寻杨医师的,她自然比我们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杨医师,但那杨医师说不认识长公主,一来是失忆了;二来,是他根本就不想与长公主相认,这样的话,就算我们找到了真正的杨医师,也徒劳无获;三来,长公主见到的那人不是杨医师,只是与杨医师样貌相似,毕竟足足过了二十年,谁又能肯定杨医师还在这世上?”与朔猜测道。
虽然阿沁认同朔哥说的,但她依旧有很多疑问:“朔哥,你说他不想与姑姑相认,这是为何呢?”
“自然有他的难言之隐。”朔哥应道。
“但这能怎么办呢?既然姑姑是因杨医师而病的,就算是找个冒充的杨医师,也得找到她跟前吧。可是你不知他长什么模样啊,想冒充也冒充不了。”阿沁有些泄气地说着。
与朔看了看这四处分散的白色背影,蹙着眉问道:“为何公主府不将长公主病重的消息广布出去,招纳贤医?”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继续说道:“若那杨医师未失忆,他记得长公主,心中还有她,听说她病重,定会义无反顾地赶往永安城为她医治。”
阿沁默默地听着,一面觉得有道理,一面被朔哥的话语感动了。是吧,一个男子若是真的深爱那女子,听说她病了,不需别人来找,他自己也会跋山涉水地赶往她身边吧。原来朔哥也是这样想的。
这么一来,与朔即刻让众师弟师妹将“长公主病重,向民间广纳贤医”的消息传遍整个德阳城,连同德阳四周的县城也一样。
商讨好长公主的事,与朔阿沁立即重新投身到难民的救助当中。阿沁跟在朔哥身旁,为难民递粥、递药汤,并将上头分发放下来的棉布在棚子下为他们摊好,用作临时的避难之处。可是不知为何,明明他们都那么努力地救治难民,这灾情还是越来越严重。
历史上,熹朝出现过兔瘟、鼠瘟、猪瘟,每一次都能找到瘟疫发生的源头,便有相应的医治方案。但这次瘟疫极为罕见,不仅找不到合适的药物加以治疗,这传染性还很大,一传十、十传百,导致整个熹朝都陷入恐慌内。如今愿意挺身而出的人都是英雄。
在与朔阿沁为一批灾民端完汤药时,额头已经冒了些汗,看样子是累了,方才那医师看了,也给两人端来粥,语气中满是医师常有的仁爱:“公子、姑娘,喝碗粥吧,休憩片刻。“
阿沁接过碗,看着医师慈爱的眼神道了声谢,若有所思地坐到木凳子上,捧着碗发呆。自从她第一次看见杨医师时,就觉得他与其他的医师不一样,身上有一种描述不出来的气质,一言一行都像一位有品有德的大师,可以称之为医师中的侠客。她觉得这位医师是她这一路上所见过最具有姑姑口中的杨医师气质的人,可竟然不是他。
“医师,您医术如此高强,为何不去公主府试着救治长公主?”阿沁试探性地问着,又故意看向医师的神情。只见医师依旧一脸平静地应道:“难民更需要我。”
真是位为民效力的好医师。阿沁又继续说道:“这里有很多医师,还有我们都可以照顾难民们呢,您大可前往永安城一试。”说完,见医师未再开口,便不再劝说。
是夜,四周静寂,棚子内只能听到浅浅的打鼾声。阿沁捧着朔哥的手臂,坐在铺好粗棉布的泥地上,与难民们一起入睡。朔哥的臂膀很是有力,劲道也很足,明明是一个极舒适的天然靠枕,可这丫头睡得极不安稳,先是脸牢牢地贴在朔哥的手臂上,而后慢慢下移,一个不注意,那头歪得都快掉了,被朔哥一把扶了回来。
“为何如此烫?”与朔蹙着眉抚着阿沁的头,在微弱的月光下模糊地看出她的脸上此时抹上了一片红,心下不禁暗想道:“坏了,这丫头......”话未说完,突然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些不适,硬撑着额头努力保持清醒,却不料还是晕睡了过去。
不过片刻,黑暗中悄悄走来一个人影。那人身形稍壮,看样子像是个男人,他俯下身来将瘫睡在与朔身边的少女抱走,往棚子外悄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