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三日的春猎结束了,众皇室成员回到宫中。
自从那日在北围场时得朔哥马前相救、摆脱乔子语和钟离梓迎的刁难,以及吃了他整整两只野兔之后,阿沁决定报答谢意,便在回宫后做了些玫瑰酥皮饼带到长望殿,当然,她的目的也不纯粹。
小姑娘一面走着,一面听着身后叽叽喳喳地传出声响,原是那只粉耳小奶鼠跟了过来。走到长望殿外,阿沁见那处依旧守着两名侍卫以及杏临弟子炽风。这长望殿四面高墙,时常都是幽闭起来的,阿沁听说朔哥上山修习了十年,性子自然与山下之人不同,况且殿内的均是他的师弟师妹,便也超然脱俗了。
自与朔回来至今,皇宫中的人都深知这位皇子上山习过十年武,身上全是江湖人洒脱不羁的性子,世人皆对超然物外的隐秘高人怀有一种敬畏之心,因此自然也对二皇子怀有这等崇敬之意,这便是无人敢靠近长望殿的原因。而与朔自己因为习惯了在杏临岳时的自顾生息,便也不惯有人服侍,因此都将宫女侍卫给驱散了。从此长望殿便成了皇宫中最为神秘的地方。
而阿沁小姑娘也是皇宫中最具好奇心的人,越是神秘便越能引起她的关注,直到连续几次入了殿中才发觉也没有那么神秘,只是殿中之人多了几分神气罢了。
“公主请留步,王爷此时正在休憩,恐怕不便会见。”大门外的侍卫低首示意道。
当下已是申时三刻,烈焰当空照,依旧灼热,怎的在此时休憩呢?
“你们平时都在忙些什么呀?怎么申时了都还累得小憩?”阿沁忍不住问道,但不听侍卫回应,又不好过多打搅,便微嘟着小嘴方才转身欲走,竟听小奶鼠又“唧唧”乱叫,圆滚滚的身子一抖,直直窜上院墙,爬到大门后去了。
侍卫见状,赶忙推开大门往内拦去,谁知那小奶鼠速度太快,追也追不上,一小阵闹哄之后,停在微闭的大堂门前,圆滚的身躯在门缝外缩成一团。阿沁早已笑眼盈盈地通过大门走了进来,眼见那小奶鼠像是受了惊吓一般,飞快往自己这处窜来。
“公主!王爷不便见客!”侍卫一面低首跟在阿沁身后,一面惶恐道,余光见大堂之门缓缓打开,又是一颤。
阿沁提着食篮站在门外,见开门的竟是历风,而且堂中还依次坐着朔哥和他的师弟师妹们,这阵势,似又在商讨什么事。阿沁总觉着他们极为神秘。
“你来做什么?”开口的是坐在正中檀木椅上的与朔,他手中持着一张图纸,正细细观摩,头也不抬一下。
“当然是为了感谢朔哥的帮助啊!送些糕点,以表谢意!”阿沁抬了抬手中的食篮一脸纯真地说道。
“不必了,我并不爱吃,你回去吧。”才听朔哥说完,阿沁余光见一侧的青衣女子嘴角幸灾乐祸地勾了一下,便撅了一下嘴,将食篮往一旁卜风的桌案上重重一放,吓得桌后的人一颤。
炽风见公主有些生气,因着方才骗她说师兄在小憩而自责,便在离她稍近时轻声说道:“师兄师姐们正在商讨要事儿,公主请到中堂稍等片刻。”
“罢了,你们先下去吧。”与朔对众师弟师妹说道,而后见他们鱼贯而出。
“若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那本王今后可不敢帮了。”与朔嗔笑着收起图纸,看小姑娘从食篮中取出一碟糕点。
阿沁见朔哥细细品着自己亲手做的美食,略有满意的神情,便毫无分寸地凑过脸去戏谑道:“还说不爱吃,这不是吃得挺香嘛?”
与朔闻言,觑了她一眼,淡漠道:“茹沁茉,你是否很闲?”
“对啊,我这日子过得太清闲了,哪像朔哥,每日都忙内忙外的,为了不被人打扰,还要编个缘由来打发。”见朔哥不语,想是心虚了,小姑娘水灵的眼珠子一转,指着朔哥身后的御龙剑岔开话题道:“朔哥,你这剑是什么材质的呀?是自己铸造的呢?亦或是他人赠与的?”
小姑娘依旧没等来朔哥的回应,便又凑过脸去,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毫无遮掩地道了出来:“朔哥,你看我那么闲,教我习武可好?”
与朔闻言,将手中的水晶茉莉糕一放,眉心黯然一蹙,冷漠道:“回去!”
阿沁见朔哥反应有些出乎意料,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委屈道:“朔哥真小气,武功那么高强都不肯传授他人。”
未等朔哥回应,炽风来报说九皇子来访,不出几下,阿沁果见阿涣手中持着一本黄皮的奏折谦恭地走了进来,那样子像是有事讨教,便一脸讶异。以她所知,朔哥除了自己的师弟师妹之外,鲜少与其他兄弟姊妹来往,与阿涣也只有过大黎城治理饥荒那一次往来,怎么这会儿如此亲近了。
看小姑娘满眼疑问,阿涣一一道明前来的缘由。原来近日他与皇兄一同到太傅那处习业,见皇兄对政要的见解极为独到,便带着摹本过来讨教了。除此之外,他还请皇兄教自己习武,希望将来也能成为像他这样十项全能的人,唯有如此,才有能力去谋划更长远的路。
阿沁听完,亮着水灵的眼望了望朔哥平静的脸,发誓一般说道:“朔哥,阿涣是认真的,我也是认真的,多带我一个呗,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阿涣可以,你不行。”小姑娘还真没想到朔哥会如此决绝,羽玉眉一蹙,又想到什么鬼点子,便得意洋洋地说道:“好啊,你不教也无碍,我让阿涣教,反正从前都是他教我的。是吧?阿涣。”说完,见阿涣无奈地微弯着桃花眼点了点头,嘴角有抹未曾收起的笑意。
与朔锥子似的瞳仁上映过两人含笑以对的画面,重新摊开手边那张图纸,眼眸微垂,往淡色图纸上扫过,思绪游离。全未意识到自己的神情在阿沁说出方才那番话之后变得有多微妙。
阿沁也没想到,在几年后的某一天,她才明白朔哥当初不肯教自己习武的原因。
“吱吱吱……”桌案上传来一阵咀嚼的声音,阿沁闻声看去,原是自己的小奶鼠正在偷吃方才朔哥吃剩的那块糕点,一下便瞳孔扩张,苦笑道:“我……我今日出门前忘记喂它了。”
与朔也看了,淡漠道:“你这鼠跟着你终日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如何让人静心?出去!”
后来的一段时日,阿沁每每想起要习武,便总是缠着阿涣来找朔哥。虽然与朔口上说不教阿沁,但当小姑娘不请自来的时候,他还是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她,只好将习武一事暂放,改为谈论政要,在这种时候,阿沁便等着他们谈论,在一旁候着,结果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头一顿一顿的,差些就撞上桌案了。
与朔坐在高位与阿涣讲着,余光注意到趴在下方瞌睡的丫头,不禁剑眉微蹙,许是他的视线移得有些明显,引得阿涣也往那处看去,而后转过头来,带着祈求的语气对自己说道:“皇兄,你为何不肯教阿沁习武?”
与朔闻言,眼眸有些黯然,意味不明地说道:“她不适合。”刚说完这句话,就听下方“咚”的发出一声轻响,与朔眼见那丫头眯着迷糊的眼、抚着撞痛的额头看向自己问道:“啊?你们谈完了?该习武了吧?”
“你可知习武有多艰苦?在民间,闻鸡起舞是常有的事,就你这嗜睡的习性,你觉得你自己做得到吗?”与朔毫不留情地嘲道,谁知那丫头想也不想便坚定地点头。
“既然如此,我只考你一点。你若能在今夜不眠不休抄完两遍《道德经》,那我便允你习武。”才说完,又见台下那丫头亮着杏眼、抿着樱唇、点着头,那样子不像是立志,更像是赌气。
阿沁回到泽悠阁便立即让小锦研墨,又让奶娘拿来一卷《道德经》。不等小锦研好墨,阿沁早就坐在了案后,大手大脚地将白纸铺平在案桌上便开始趴头挥毫,只扫一眼原文,又将视线快速转移到手下的笔毫,一面念一面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大阵仗吓得奶娘和小锦目瞪口呆,因着她们从未见过沁公主这个极其认真的模样。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心妨”阿沁竟觉着越抄越念越得劲。
丑时,案桌边,古朴淡雅的鎏金外壁青铜灯发着耀眼的光,照亮满桌的芳华。
小锦跪在案桌旁陪着公主,因为实在乏了,便小心翼翼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却还是被阿沁用余光瞄着了,用略显疲惫的声音对她说道:“你先去睡吧,我还需抄一段时间。”
小锦无力地合了合眼皮,勉力说自己一点也不乏。
阿沁盯着纸上划出的笔迹,目不斜视地催促道:“行了,你去睡吧,我可告诉你哦,若你要陪着我,恐怕今夜都睡不了。”
听公主这么说,再加上自己实在是乏了,小锦便畏首畏尾地退下了。
卯时,天边露出一片诡异的灰白,看不出一丝亮色,看来今日气象不太好。
小锦和奶娘都醒来了,唯独公主还带着厚重的黑眼圈,微蹙着眉头在案上打盹。她小手还握着毛笔,撑在微尖的下巴处,头上一起一顿,带得笔毫在书纸上一起一点,那深黑的笔墨掩过她写的字,把纸面划得一塌糊涂。
小锦见状,满脸惶恐,看来公主一夜的努力要白费了……再看公主眉头紧皱,睡相如此不安,实在不想吵醒她,况且她们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不一会儿,她们看到公主的小脸往下用力一顿,差些撞到桌角边,便往她那处疾速走去。
阿沁缓缓睁开睡眼,握着毛笔困倦地伸了个懒腰,大喊了声“终于抄完了!”把后半夜的压抑都释放了出来,余光忽然注意到纸书上星星点点的笔墨,差些跳了起来,嘴上嚎道:“天啊!”
小锦与奶娘见状,赶忙掩了纸书,苦笑着安慰公主。
阿沁眼皮沉重地眨了一眨,侧过脸去望着楼台远处那一抹狭小的微白,心想当下便是朔哥所说的民间的鸡鸣破晓时吧。
“我不管,反正我抄完了。”阿沁自言自语完,将毛笔重重地搭在玉石砚上,小心翼翼地折好纸书,一溜啾往长望殿的方向跑去。
当下并未完全天亮,阿沁只得借着隐约的光亮摸路前行,带着自己抄好的两遍《道德经》来到长望殿。殿门外的侍卫如石塑般立在那处,小姑娘上去询问朔哥的情况,却听说朔哥不在,三刻之前就去了两条小道之外的清辉苑,便又拔腿前往那处。
清辉苑位于皇宫东面的一片草地上,只得五六棵槐树和三两座凉亭,因着地阔人稀、空气清新,便成为众皇子常来习武的地方。不过,前几日因为其中的一座凉亭瓦面失修,这里便被圈了起来修葺,其他皇子也去了别处晨练。
草场上,阿沁远远地看着朔哥领着他的师弟历风卜风炽风等人,如龙腾,如虎跃,利剑所挥之处偶有蓝光闪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激得四周槐枝剧烈震动几下。力度拿捏得刚好,并未刻意破坏枝上才长好的繁叶。
阿沁将方才的一切看在眼里,面如土色,吞了吞服气,强掩内心的赞叹,朝朔哥迈向僵硬的步伐。
这人不能惹!惹了便会出人命!不说眼前所见,就说上次在笑嫣谷时,他反应之快,出手之恨,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了的。
“师兄,公主来了。”炽风注意到公主前来,提醒师兄道。
与朔放剑入鞘,随手递给历风,眼眸淡淡地瞥过那丫头手中紧握的纸书。那丫头见他停了手中的动作,早便朝这面走来,一脸得意地递来那纸书。
与朔打开一看,果然是整整两篇《道德经》,她竟用一夜时间抄完了,只是纸面有些模糊,不用想也知是困得不行打盹了。
“嗯,抄是抄完了,但字迹模糊,不行。”与朔当然故作不满意,将纸书一卷,还到那丫头手中。她越是想习武,便越不成全她。
阿沁羽玉眉一皱,不服道:“你只说抄两遍,又未要求字迹。”不知这耍赖的法子在朔哥面前奏不奏效,不过,阿沁看着他深邃的眼竟透出些无奈的神色,嗯?教她习武有那么难吗?还要这样思前想后的。阿沁猜不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心里清楚,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他,少不了被他为难,既然如此,那便迎难而上。
与朔沉默片刻后低声吟道:“罢了。”转过脸去对一旁的历风师弟示意道:“给她一把剑。”
与朔未取剑,空手对着阿沁说道:“既然你不服,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不拿武器,也不用你接我的招数,只要你的剑碰到我,我便教你武功。”
“好啊。”阿沁想也不想便接过利剑,双手紧握剑柄,强掩内心慌张,两腿微曲,将剑尖指向眼前气势凌然的男子。
与朔敛去眼眸中的凌厉,对上阿沁失色的瞳仁,他看出来她在害怕,但若她开口求饶,他会立即收手,不过既已接了剑,那便由不得她了。这个倔强的丫头,不知前世是不是头驴,犟得他人奈何不了。
众师弟见状,纷纷绕到师兄身旁,替沁公主求情。
“下去……”与朔开口,惶恐众人。
“来吧……”阿沁因一夜未眠,脑子有些昏胀,眼皮都眯到一块儿了,却还是鼓起勇气与对面这人对峙,手上依旧是方才的动作,口中“啊啊啊”的叫喊着,往与朔这面砍来,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的。
天色已变得透白,亮得人眼睛有些不适应。
阿沁一脸欣喜地看着剑刃从那男子下颌处划过,脑子里只想赢,并未想过这样会划伤他,便不管不顾地将手再往前伸一些,谁知朔哥一个侧身,自己便晃晃悠悠地从他面前冲过,待站定身子,小姑娘杏眼中满是不忿,樱唇紧闭,握剑的手也紧了些。明明就要碰上了!
与朔笔挺的身躯立在原处,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转了几圈,还是没让那剑碰着他,当那丫头正面进攻时,他便往后仰着身子退出一小段距离;侧面进攻时,便围着她顺势绕个圈儿。几个回合下来,眼见那丫头用满是不忿的眼眸瞪着自己,吃力地呼着气,看样子有些泄气。不过,他还是无动于衷地背过身去。
“公主!”一旁的师弟突然惊呼着冲上前来。
与朔意识到什么,疾速往身后看去,果见那丫头一脸痛苦地闭上了眼,身子瘫软着往前倾去,却还是勉力用手中的剑刺于地面支撑着,显得有些气血不足。他立即冲上前去,半蹲着握住她发冷的手,搂过她软绵的腰肢撑在自己怀中。
谁知怀中“昏厥”的女子突然发出一声奸笑,疾速往后抽出身子,吃力地抓着手中的剑往他的手臂上狠狠一撞,小嘴中得意道:“终于得手了!”又自己站起身来宣告胜利般说道:“朔哥,你可不许反悔!”
这丫头,唇色都发白了还如此狡猾。
一旁的杏临子弟皆从方才的担忧中回过神来,看着缓缓立起身的师兄,抿嘴偷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违背师兄的意思,为沁公主感到高兴。实在是没想到啊,师兄也会有落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