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与一个传说中的地方息息相关。
那这个传说中的地方叫什么呢?
它叫月轩。
是个奇怪的铺子。
如果说,沄洲的韶都是最具仙气的地方,那么月轩肯定就是沄洲最邪恶的存在。
它可能是医者的药房,也可能坐商的食肆。
它可能是货郎的当铺,也可能是半仙的命摊。
大概是今日,它会出现在某处的茶坊;或许是明日,它就成了某处的钱庄。
它曾出现在戏班,也曾出现在风月妓馆。
人们偶尔会见,哪里的客栈换上了刻着“月轩”的匾额。
可还没过几日,就被年少的仆从取下去了。
它的主人神秘又高贵,最喜欢给每位光临它的有缘人送上些奇特贵重的玩意。
等缘分没了的时候,再悄悄把它们收回来。
这是个让人实现欲望的地方,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就可以换取自己所梦寐以求的。
所有的欲望,包括让你成为万人之上。
若是有人踏进去了,还能看见个蒙着面纱的女子。
身姿妙曼,眉目如画,那眼神里清冷得过分,像是装着深不见底的沉沉暮霭。
确乎是太过骇人了,难怪踏出月轩后的人们不一会儿全忘记了她的模样。
月轩的力量无法估量。
不止是因为它拥有的资源和财富不计其数,还在于它几乎掌握了整个沄洲所有达官贵人的私密。
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于是就有人说,月轩的主人丑绝人寰,手段毒辣,卑劣龌龊控制一干高人为她卖命。
也有人对此反驳,月轩的主人美若天仙,济弱扶倾,正因为善良美好,才引得一干高人追随左右。
当然,最奇怪的还是没有人否认月轩主人的实力,好像她生来就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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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镇的酒舍在个暖和的日子换上了月轩的匾额。
第一个走进酒舍的,是个老头。
说到这个老头,他是个很平凡的说书人。
说他平凡,却不是一无是处。
老头家境普通,崇尚节俭,却乐于助人;样貌虽生得普通,埋人堆里完全找不出来,脸上却总是带笑;追求也就是爱在平常的日子里喝点小酒,说点故事,却年年坚持到国寺祈愿国泰民安,丰收满仓。
能来到月轩这个地方,实属意外,毕竟他来这里,只是希望像往日那样酌壶小酒。
可他完全没想到平日的酒舍今儿竟变了一个地。
老头没听过月轩,他站在门外踌躇了半天,还是没能决定进不进去。
唉,还是回去好了。
那知才刚转过身去就听见店里传来声音。
“客人这是要往哪里去?既然来了,别急着走可好?”
娇中带了几分妖,柔中夹着几分媚,乍一听似那黄鹂出谷,清脆婉转,又好似风拂杨柳,细腻多情,令人心胸开阔却又欲罢不能。
直叫人浑身热血沸腾。
老头疑惑,这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毕竟住了那么久,哪家的姑娘是个什么样的口音,老头还是一清二楚的。
还真没听过哪家姑娘声音如此惑人。
许是刚搬来的,但肯定胸大貌美,娇软可人。
他果断又转身走了进去。
俗话说得好,大雅大俗嘛。
贪财好色,人之常情。
人是老了,但还是得矜持,他刚跨过门槛,就立着不动了。
哪知都一盏茶的功夫了,还没见有姑娘出来迎客。
老头开始生气,并把这气归为没有酒喝。
胡闹!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主人家!
于是,他一屁股坐到了门槛上。
真是的,当我老了好欺负?搞得好像还没个脾气了!
“客人莫气,这就给您上酒喝。”
有只纤细白润的玉手掀起了里屋的帘子,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款款而来。
她蒙着面纱,身形比寻常女子更加柔美迷人,那额头上银白的眉心坠链衬得她是如此的妩媚销魂。
老头心中欢喜起来,可他还没能欢喜多久,就见女子一屁股坐到了张茶桌上,翘了个二郎腿。
好不逍遥自在!?
她晃着腿,把桌下的长木凳给勾了出来。
如此不雅先不说,光是那“咔啦咔啦”的摩擦声就让老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老头还没晃过神来,就见有个很小的男娃娃扒开了帘子,跌跌撞撞地抱着一壶酒过来了。
那小男娃娃看起来还不及店里的茶桌高,像根细瘦的豆芽。
他奶气奶气地咂巴着嘴,嘟囔并不清晰:“酒,酒,给老李头喝。”
老头惊讶的看着那小小的男娃子吃力地抱着那壶酒爬到了女子桌旁的木椅上,而桌上坐着的女子却仿佛习以为常似的继续晃悠着腿,甚至用脚尖掂起那条长木凳打着圈玩了起来。
这待客的方式怎么看都是她的不对,偏偏她还先恼起来了:“你快点呀,慢悠悠的,客人要是等急了怎么办?我一炷香前就同你说了。”
这话把小人儿急得泪珠子啪塔啪塔地往下掉,老头不忍,只好起身过去了。
本来是想着好言好语劝上几句的,哪知那小男娃娃在把酒递给了老头后,一瞬喜笑颜开。
老头这才刚接过酒,就见他一溜烟地爬下了木椅,跑了个没影,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女子笑,她道:“这小机灵鬼,又骗人。”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老头叹气,女子与小儿难养,毋庸置疑。
他找到了平日酒舍里摞在最角落的蒲团,刚准备坐下去喝上几口,就见女子甩了条白色的细绸带过来,把酒壶抢了过去。
老头急了,怒道:“你这主人家怎么待客的!”
女子还是在笑:“不喜酒味,客人回家再喝如何,作为补偿,您可以向我问任何问题。要知道本姑娘啊,可是无所不知的。”
老头不以为然:“你说你无所不知?瞎掰!”
“我寻了大半辈子的高人神仙,就想听一听成仙路上修道事,可没寻到先不说,就说你个闺阁女子,平日里养得娇娇气气,想必阅历和见识也极为浅薄,对这样的,除了能胡说八道上一二,难不成你还真晓得了?”
老头这话惹得桌上坐着的女子呵呵的笑了起来。
“你又知道我不晓得了?”
“罢了罢了,既然客人想听,我也就说一说好了。”
蒙着面纱的女子笑得眉眼都弯起来了。
“世人修行多为成仙,却不知修成正果需要斩断红尘,断绝情欲,变得像石头那样无欲无求,并没有什么好。”
“等等,”老头打断她,“我一老头怎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全是忽悠我的咋办?”
女子也不气:“那客人就当个笑话听好了。”
老头还是好奇,张口开问:“要是仙人有了欲求呢?”
“仙人会有欲求啊,”她似遗憾般的叹了出声,“那无非就是贪恋上了红尘,擅自插手了凡间事,自然要被封去法力,贬下凡呀。”
老头听了气得吹胡子瞪眼:“胡扯!胡扯!”
女子揭开面纱。
“你瞧我生得这般貌美,又怎会是人间客?我啊,正是那被贬天上仙,也曾受那万人敬仰,享无尽风光的。”
老头一边摇头,一边感叹女子的貌美,可不正是那画中仙,美艳得把牡丹的颜色都比下去了。
“一片的胡言乱语,无趣得很,不听了。”
老头摸出钱袋,数起铜钱。
“酒钱几个?”
女子戴起了面纱。
“客人能来,便算结了一个善缘,又怎能收你酒钱。”
“作为待客不周的赔礼,壶就送您了,陶瓷做工那可是上好的,记得别弄丢,可值钱了。”
“等再过上几月,您把它卖了,便可让您的母亲颐养天年。”
老头才不信,他晃晃悠悠地出去了,他又没料到的是,那后脚刚抬起来迈出去,木门就“吱呀”一声关起来了。
这可不就是闭门送客的意思?
老头又气了。
这气一直气到了老头把壶当到了小镇的当铺里。
掌柜随意的瞧上了一眼:“这破烂玩意一钱银子差不多了。”
老头嘿嘿的笑:“你个当掌柜的还没见识!这酒壶瓶子稀奇得紧,不信你倒点酒水往里看看。”
说是这么说,想却不那么想。
长得顶好的那闺女,先前那话糊弄我呢?
神神叨叨的!
当铺的掌柜一听就觉得老头在胡搅蛮缠:“老李头,我这儿忙得很,你去别处可好?”
哪来的别处?这方圆百里,可不就只有这么一家么。
老头长叹一声,这掌柜的要么确实是没见识,要么就是我真被糊弄了。
可笑可笑,活了这半大辈子,最后还相信个女娃娃的鬼话了。
这天下哪有什么掉馅饼的好事?
即使是掉了,又哪里轮得着他捡呢?
要不是,要不是家中老娘重病,他又哪里舍得卖这稀罕玩意了……
他杵着拐杖回了家,颤巍巍地舀起缸里的水,一点一点往酒壶里灌,直至壶满,他才杵着拐杖又回到了当铺。
再试一试好了。
“掌柜的行行好,您看上一眼吧。”
这一眼可了不得,掌柜的呼吸急促,全身颤抖,这是激动极了。
里头,里头竟有只龙鱼在游?
如此的活灵活现,真是了不得啊!
他想把酒壶从老头那抢过来,老头却突然后退了几步避开。
掌柜的声音猛然变得尖细:“老李头,你从哪儿弄来的宝贝?把我和这当铺卖了都买不起啊!”
老头摸着胡子的手顿住了。
“当家的还是莫开玩笑的为好,这不就是巷子里那酒舍主人家的女娃娃送我的,里面是稀罕了点,也不至于值上那么个数吧。”
掌柜瞪眼:“酒舍那小两口才没有什么女娃娃,而且抠门极了,哪里舍得送这种宝贝。”
老头眯了眯眼:“我是伏月三日去的,也不太记得了,那几日从早到晚都有些晕乎,但还是模模糊糊的记得送我这壶的是个心地良善的俏佳人。”
掌柜咋呼:“说好的伏月三日不待客,可那贵人恐怕就只有那日是在这镇里的。唉,早知这么大方,我也去了,你这老头可真有福气。”
老头皱眉:“贵人?”
掌柜叹气:“可不是嘛,三百多两银子包了那酒舍三两日,不知贵人图那破舍子什么地方。这壶我不收,先不说收不收得起,这大有来头的收了,指不定哪日还要被官府抓了砍头。既是贵人赠你,你还是把它放家里妥善安置起来吧。”
掌柜其实还是起了歹心,准备过上几日就雇人去抢。
可雇人当日就收到了无名警告,只得收起歹心,暗自幸庆没有行动。
真是大有来头,确实得罪不起。
再后来,那老头把壶高价卖了一位来镇里游玩的高官子弟。
一直到他的母亲治完了病,还余下了不少银子,足够让他到去世都衣食无忧。
还记得,老头卖壶三年后,掌柜的按捺不住,专门跑去问了老头卖壶缘由,老头想了很久,最后叹了一句:“这不是怕遭贼惦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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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小镇三千多里的地方,有个界碑。
界碑后面是个古国,它在几百年前突然崛起,名为夜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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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宣第七百八十六个年头的腊月初一。
天地间茫茫一片,大雪纷纷扬扬的,染白了万千山川。
夜宣的大地,洁白又美丽。
夜色迷离,隐约可见山尖上雪松挺立。
青煦,夜宣最高地,地势崎岖险峻,常年雾气连绵不断,杳无人烟。
诡异,又死寂。
青煦断崖,梅花盛开。
素艳孤傲,或倾,或仰,或倚,或舞,总之奇态纷呈,暗香满山,令人流连忘返。
有一六角重檐亭,修在梅花林间。
鎏金宝顶,琉璃瓦片,镂空雀替,六木红柱。
倒挂楣子裁月镂云,五彩壁画古香古色。
一面面围住亭子的,是一层层极薄的挡雪纱帘,几缕炉烟不时从帘内透出。
有一半尺长一寸宽的木牌,钉在檐枋上,上面行云流水,写有三字:丹华亭。
亭外,插了面刀状金纹黑底旗,带着些许威严可谓的气势。
此时,穿过青煦浓厚的迷雾,会看到一个穿着白斗篷的少年。
他一手提木盒,一手拉缰绳,骑着一匹白骏马,急行在陡峭的山路上。
白马的前方,有一蒙面侍女提着一盏刻着符文的花灯。
纵跃之间,迅猛如风。
白马的身后,跟有两个襦裙侍女,她们同样蒙着面纱,提着花灯。
步履轻快,踏雪无痕。
灯火摇曳,给幽静的青煦添了几分人气,从后往前看,像是微弱的星点。
星点隐隐照在了侍女的身上,这才发现她们个个苍白而纤弱,细腻的皮肤在灯火下光滑如丝绸。
那从面纱外露出的眉眼实属精致,怎么看都透着股惑人的气息。
再仔细地去看,会发现少年骑着的白马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距离一致,不深不浅。
可惜很快就被片片飞雪覆盖了去。
雪势愈发大了。
最前头,提着花灯的侍女摇了摇手中的铃铛,她身形微晃,来到了白马前。
少年知道,这是来到丹华亭了。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头。
“芙蓉,喂好蹄子。”
侍女福了福身子,牵着缰绳,把马拉走了。
少年站在亭外脱去了斗篷,这才踏上了那繁华复美的地毯,绕过了那富丽堂皇的屏风。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阿姐。”
连语调也甜得发腻,像只在撒娇的奶猫。
屏风后摆着长桌,长桌的两端放着两盏罕见的嵌玉金纹宫灯。
桌后放一卧榻,榻上铺着的奶白孔雀绒毛毯垂到了地面的毯子上。
有一女子侧卧于上。
芙蓉面,冰雪肌,高贵典雅,超脱世俗。
但确实是白得过分了,带着三分病态,冷漠疏离。
最妙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墨色瞳孔,眼尾上挑,添了几分灵动俏媚。
她看向少年,眸色深沉而苍凉,颓废且空无一物。
少年蹙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嗅出亭内有丝甜腻的腥味。
他环视了一周,待他再看向女子时,她已端坐在了卧榻上。
她用两只手遮住了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又揉了揉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那截从袖口露出的手腕纤细白嫩,还戴着对白玉镯子。
本来是对纹路极为难得的镯子,却有了半圈的红血丝。
真是,着实可惜了。
她娇娇柔柔的唤了出声:“不曾。”
眼前这个名为花不曾的少年舒展了眉头,他叠放好斗篷,上前了几步,也坐在了卧榻的上边。
女子看着花不曾,眯起了漂亮的丹凤眼,她弯起嘴角,打趣起少年来:“不曾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莫非是找了小媳妇?”
花不曾看起来心不在焉,他盯着地毯,终于在一角找到了女子折断的木梳。
他赶紧过去把木梳捡了起来。
这时,他才埋怨了一句:“阿姐莫要打趣我,我每日忙到四更天,哪有什么时间找媳妇?”
女子轻笑了一声:“这世上还能有事让你日日忙到四更天了?”
“这可是四更天呐,依我看,这事竟比你长个子还要重要啦?”
一听女子这话,少年沉默了半响,他喃喃着开口:“这不是今日不同往日……”
“好家伙”,女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莫不是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才不是阿姐想的那样。”少年想解释,“就是……嗯……那个……”
少年顿时开始支吾起来,这是心虚了。
女子看着少年心虚的样子掩面笑了:“你倒说说,不是这样是哪样啊?”
“除患……”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几乎没了声。
女子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谁准你碰那事了?占着自己年纪小,尽干那龌龊事?”
又是忽然的讽刺起来:“一到这种国力衰落,朝政贪腐,国主荒淫,瘟疫四起,民怨沸腾,百业萧条的时候,就知道使唤我们了。”
“前些日子干什么去了,又来让我们收拾他们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她恨恨起来:“真当我等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下等货色了!”
“除患,除患?看来你也是蓄谋已久,早就有所图谋了?”
花不曾认真的瞧了一眼女子,帮她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绕到了女子身后。
他小心翼翼地解下了她的发带,指尖轻抚过她稍稍凌乱的发丝,他笑着道:“生气了?我就知道瞒不住你。”
女子知道自己这气生得毫无来由,便厥着嘴闷了起来好一会儿。
当女子的发丝被少年重新束起的时候,她伸出了手,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这一拽,这个朝气蓬勃的半大小子竟被生生地拽倒在了卧榻上。
女子也跟着倒在卧榻上,她往少年的怀里缩了缩,又耸着鼻尖闻了闻,才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皂角味道不错,我喜欢。”
花不曾愣了愣,他看着女子放在自己胸前的那双手,手指细长,指甲粉中透白,修得整整齐齐。
“阿姐无理取闹,怎又偏了话题?”
女子没有回答,反而喃喃起了另一个:“盖以身殉国,但求福国利民,夜宣皇室阳奉阴违,得给他们长点教训。”
花不曾听此,目光隐晦地扫过的女子的腰肢,掩住了眼底无辜的神色,他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
“我就知道阿姐与我心有灵犀,你看我前些日子,就特地在夜氏的政务上弄出了不少毛病。”
女子轻声责备:“胡闹,再有下次,看我不剐了你!”
花不曾才不在乎:“阿姐不会。”
女子淡淡的嗯上了一声,又道:“自作主张!”
话音刚落,就见花不曾捏住了她腰间的软肉。
她徒然僵住了身子。
好一会儿,才娇嗔了句:“坏家伙!尽学些不好的来气我。”
她站起身来解下了厚重的白狐裘。
里面是袭轻纱般的白衣。
黑瞳漆漆,她俯着身子看他,看得他胆战心惊,成了条夹着尾巴的狗。
“你逾矩了。”
花不曾忐忑极了,杏眼都焉哒起来:“我错了,赶明儿跳水给您捞虾吃。”
女子低眸:“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又很快的转移了注意:“这亭里好热,闷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花不曾立刻跳了起来,他一把抓起了长桌上的白色细条,捆起了大半的轻薄纱帘。
“阿姐,您好点了没?”花不曾走过来扣住了她的手,然后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脸上,蹭了又蹭,撒起娇来。
女子笑了起来,眼里似有霞光荡漾,这时,她忽然冷淡地抽回了手:“不好。”
花不曾怔了怔,很快,他又维持起先前那副委屈的神情,像是支蔫了吧唧的迎春花。
他想拉住她的手,求得先前放肆的原谅,偏偏又不想说出什么好话。
“难怪世人总说无情无意女人心!”
女子为了避开花不曾不安分的爪子,她跃到了半空,翻了个身,轻飘飘地落在了卧榻上。
她不满的嘟起了嘴:“你修的是无情道,只有你才会无情无义。”
花不曾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阿姐好生无趣。”
女子脱口反驳:“哪有,这叫一本正经。”
花不曾明显不服气:“普天道,无情即有情……”
女子显然不想听到这些瞎掰又文绉的大道理,她打断道:“好了好了,我才不管这些,我知道我的不曾心地善良,高风亮节,大义凛然。”
花不曾顿时骤然抬高了声调:“阿姐实在是笑话我!伤天害理,杀人放火,我哪样做少了?哪来的什么心地善良,高风亮节,大义凛然?”
女子听了,眉毛往上一耸,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那怒视的目光里,隐约透着些温和。
她怕他听不明白,还特地把他拽到了卧榻上:“我辈虽常常以杀止杀,以暴制暴,但哪次不是出于无奈,逼不得已。”
“若屠戮只是为了更好的安良除暴,为天下苍生而身不由己,哪能算得上穷凶恶极。”
至此,她坏心眼的笑了笑:“难不成,不曾不想惩恶扬善?不愿为民除害?”
花不曾低了头:“阿姐言重,不曾虽势单力薄,但总是有些自知之明,我可不像时迩反复无常,老做些不必要的。”
“您就放上一百个心好了。”
有侍女掀开了帘子,往亭中的香炉添了几片烧旺的梅花香饼,整个亭里一股热气忽地就升了起来。
亭内炭火的气息,让女子不由自主地咳了几声,她的颊上浮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看得花不曾紧蹙眉头。
“阿姐,”花不曾忙去掀起了剩下的挡雪纱帘,他道,“我给你备了粥,是我用暗一今儿去小园垂钓的虾熬的,新鲜着呢,你快趁热喝了吧。”
女子在卧榻上缩成一团,她撑着脑袋,盯着桌上的宫灯发呆,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
“我不想吃。”
“阿姐,”花不曾小声道,“收收您那小脾气,该用膳了。再说,这可是我亲手熬的,您好歹也尝上一尝嘛。”
“拜托了,好姐姐,您就赏脸吃上几口吧,我熬了好几个时辰呢。”
他咬了咬下唇,精致的面容上满是哀怨:“您病了这么久,还好几日什么都不吃。”
女子轻声道:“日子越久,我就越发觉得真没意思,反正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吃食,那么多种类,竟是没一样能入口……”
“好弟弟,人家是真的不想吃。”
女子咬着下唇,泪水盈眶,满脸尽是委屈。
花不曾不敢应声,他将自己带来的食物一件一件的从木盒里取出,摆在了女子面前的古木长桌上,他想了许久,终于开口了。
“白家公子,知书达礼,温雅如玉,玉树临风,霞姿月韵。”
女子疑惑,问道:“你同我说这些做甚?”
花不曾不答反问:“阿姐可知道这白家公子的名字?”
女子瞥了一眼花不曾:“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笑:“你这小子,不安好心,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花不曾看着女子脚上套着的轻薄白袜,他弱弱道:“这次我帮白家渡了大劫,也算立了大功,您一点儿不给我面子。”
女子不知所措,她呆愣了好一会儿,又猛地站起,右手不自觉地掐上了左手的腕,因为皮肤白,那道印子便显得格外突兀,触目惊心。
“真的?我家不曾这么厉害了?”
一阵沉默。
女子恼了:“谁准你又插手我事了!”
随后又凑近了花不曾,她在他的耳边,轻轻的道:“那可劳烦不曾了。”
可这话,却存了不少阴阳怪气的味道。
花不曾满脸心疼,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拿起勺子,舀了一碗虾粥,又用勺子搅了几圈,这才递给了女子。
“阿姐可得给我这个面子。”
女子不情不愿地接过,坐到卧榻上小小地抿上了几口。
那慢条斯理的吃相,极为好看。
几口艰难地咽下后,她的面色上露出了一丝嫌恶,对此粥评了两字:“咸了。”
咸了?花不曾舀了碗粥,咕嘟咕嘟的几口就见了底,他疑惑:“这不是味道挺好?”
女子咳了两声,行为可疑。
花不曾了然的笑:“那确实是咸了的,不如,我四月带阿姐上雁寒游玩,将功补过可好?”
女子愉悦地放下碗,看起来也没吃几口,她矜持地点了点头:“四月,颜玉那边的委托不曾可得安排好了。”
花不曾一边喝粥,一边还不忘拍阿姐的马屁:“那是当然,阿姐彗心巧思,聪明伶俐,到时候,还得麻烦阿姐去上一趟。”
他神色未变,垂下睫毛,又长又卷,像是两片没有重量的蝶翼。
“四月之后,夜宣再无颜玉,只余月轩十三染。”
女子抿唇,笑了出声:“也行,月轩是有好长的一段时日没能汲取新力了,我还真有些期待,毕竟她可是麻衣神脉的后裔。”
“而且我听说啊,自她大病一场后,就变得十分有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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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宣自古有三好,烟雨迷蒙景色醉人,丝竹管弦音色悦耳,天生丽质淑女窈窕。
单说美人,夜宣最美就属一枝花,大名鼎鼎公主殿下。
其貌温婉恬静,其人端庄优雅。
刚及二八,上门说媒的就绕了公主府邸数十圈。
夜后视她为掌上明珠,夜帝对她宠爱有加。
世人赞她:“水一样的清澈,雾一样的轻盈。”
后来,不知从哪儿传来公主殿下红颜祸水,惹事生非。
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咒骂“善良柔弱”的公主殿下。
妇人骂她蠢贱蹄子,咒她不得善终。
夜后看她狐媚模样,望她天打雷劈。
夜帝认她俗不可耐,愿她人所不齿。
书生传她狼心狗肺,盼她众叛亲离。
公主殿下双目紧闭,茫然无措,短短二三年数,宠辱跌宕。
于是,她痛下决心,定要远离那面目可憎,愚蠢无知的。
她从果盘里摘下一颗莹润的荔枝,悠悠地剥去了果皮。
她的动作娴熟且从容,还带了些百无聊赖的慵懒。
白嫩的果肉在她的指尖细微的颤动,她把果肉递向了怀中的娇小女子。
白嫩的肉汁在女子的嘴角渗开,女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
熟得过透了,甜腻得慌。
女子端详着公主殿下的手指,然后懒洋洋地抬起了头。
“颜玉殿下。”
女子声如莺啼,宛转悠扬。
仔细看去,公主殿下似乎和女子有三分相像了。
可说是三分相像,也只得了那三分相像。
着实可惜。
公主殿下怀里的女子娇笑着:“时间不多了,颜玉殿下决定好了吗?”
“嗯,”公主殿下轻哼一声,“都听斐依的。”
夜染,字忆谨,号颜玉。
她怀里的姑娘,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的,本事通天,深不可测。
她还真没想到,曾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地的月轩之主,竟有着这么一身好皮囊,完全不是外面所传的那样凶相毕露,阴险狡诈。
宫殿中佛香缭绕,束着高马尾的精致少年平静地奉上了一杯酒。
“颜玉殿下。”少年微笑着催促。
在最上方的紫漆描金山水床上,是身着金红牡丹大袖衫的公主殿下,她大方地接过了酒,一饮而尽。
她笑得迷人:“为您效力,是本宫至高无上的荣誉。”
这时,公主殿下怀里的女子娇笑起来,好一会儿,她才道:“希望颜玉殿下往后也如今日这般,绝不后悔。”
“怎会呢?”
这话意外的带了一丝柔情缱绻。
公主殿下为怀中的女子理了理衣襟,只见女子伸出了手,往公主殿下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了一抹红印。
“好啦好啦,今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千万要记得,乖乖听令。”
公主殿下只是笑,又继续剥起了荔枝。
现在这个钟头,那些平日里忍气吞声的江湖义士终于再也忍不住,全面爆发了。
他们组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队,围在了公主府外。
夜宣尤其不需要这么一位公主护国。
是的,再纵容下去极有可能发生数百年前的祸事,而现在,逼死这位祸端只需要最后一击。
可即使胜利曙光在望,也无人愿做那领头羊。
枪打出头鸟,他们都怕颜玉撕破了脸,不要命地将胆敢围攻的人们全杀了。
麻衣神脉的后裔,多少有些本事。
有人面色沉沉:“我等还是谨慎些好,颜玉为人阴毒,咱不要着了她的道。”
不少人纷纷附和。
可有人的脸色却因此更加难看:“一群磨磨唧唧的废物,胆小怕事,怪不得什么事都做不成!”
他这么一说,可是惹了众怒。
“安公子怎么说话的?您求我等组队围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等谨慎点算什么事,毕竟都不像您这样是大户人家生的,死了也有人收尸!”
“既然是您和颜玉有不共戴天之仇,干脆您自个儿进去把颜玉脑袋提出了好了。”
安庬,吏部侍郎之子,两年前因他无意间冲撞了公主殿下,她便下令屠了他全家。
本来是众人吹捧的少年翘楚,一下就变成了罪大恶极的刑犯。
为了见上颜玉一面,他只得低声下气的哄骗这些愚蠢无知的平民百姓。
他气得面目扭曲:“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少,至少还要再看看动静。”
“安公子何必为了呈这一时爽快,贸然行事,丢了性命可不好。”
他的嘴唇直抖:“等等!等等!我安家可等不了了!”
他的肩膀在颤抖:“要不是我家几年前拼死护着你们,你们早就被颜玉赶尽杀绝了,居然,居然维护的是你们这种……”
“这种丝毫不顾情谊的!”
又有人和稀泥似的劝了起来:“安公子,你不要急,颜玉大势已去,不成气候。”
他发红着眼急急地喘息,目眦尽裂,哑声道:“你们不敢去,我自己去。”
他拿着把剑,推开了公主府的大门。
身后的人群面上全是一片喜色。
“这样死了,也怪不得我们了。”
宽大的寝室里,纱帘似乎都陈旧了,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地上散落的衣裳和首饰沾满了血迹,竟让人感到了冷意。
水床上的公主殿下在给她身旁的女子剥着荔枝,她头也不抬:“你怎么来了?”
安庬其实生得极为好看,天生长了副温良的相貌,瞧着就乖巧极了。
他看着上方的公主殿下,欲言又止,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为何,为何你要屠我安家?”
“嗯?”她还没说话,她旁边的女子倒还疑惑了,“你确定是她屠了安家?”
“不用理他。”颜玉说话轻极了,“一个什么都不懂光知道冲动的毛头小子罢了。”
安庬捏紧了拳,厉声吼道:“你又骗人,我可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
颜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看来,你父亲也不怎么在乎你呢!”
安庬的一双眼睁得很大:“不可能……不可能……我父亲最喜欢的就是我了……”
颜玉嗤了一声:“这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信!”
安庬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可是,可是唯一愿意教你的老师!”
她笑了:“这天下哪有图着徒弟身份,还把徒弟打得遍体鳞伤的老师!”
安庬即使有着再多的话,在这一刻也堵在了喉头。
“他确实,确实是脾气差了些。”
“不止脾气差,还准备谋反呢!”
安庬惊讶地扬起头,就见她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疲惫。
顿了良久,他长叹一声,还是打翻了寝殿里的灯盏。
他推开了门,强作镇定的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公主殿下,指节握得泛青。
“看在多年情谊的份上,就这样吧……”
寝殿内火光冲天,水床上却传来了女子的笑声。
“殿下眼光真差,竟看上了这么一个好坏不分的纨绔公子。”
“唉,他以前对我好极了,让我觉得他便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儿了……”
“倒还盼着这点烛火能把我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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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宣京城,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透着恢弘大气。
几百年前的惨烈早被抹去,没留下一丝痕迹。
从高大的城墙往里看去,有着无数古老的巨槐。
烟雾缭绕的小长街,带着几分仙气。
冰雪消融季,大地回转时,春光一泻千万里。
草初生,江水初绿,翠绿的山带着满山的花儿,微风拂过,飘香百里。
在这美得难以一遇的春景中,夜宣的祸害薨了。
四月四,宜丧葬。
大街小巷被官差们强制挂上了白幔,贴上了符箓。
千家万户却庆贺似的,往门楣上挂了一段又一段的红绸,炸响了一串又一串的鞭炮,还往南面吊上了大红的灯笼。
府里当差的也没管。
举国上下,齐丧和同庆共行,说不出的诡异。
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真可谓“红白喜事”了。
城内的小茶馆里,最是热闹,品茶的人三两一桌,他们都默默的看着外头漫天纷飞的黄白纸钱。
有一靠门牛饮的苍髯壮汉,尬笑两声,同他的对桌搭起话来。
“四爷,您看这满街的魂幡丧幔,真是骇人。”
跟他们同桌的小厮不满壮汉。
“乡下来的就是没个见识,这让外头的弟兄们知道了,还不得笑话。”
忙碌的店小二犹犹豫豫,估计是有些畏惧壮汉那浑身的骇人气势。
可他一看那三人的装束,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向他们走去。
“您是好些日子没出门了吧,这是咱夜宣的护国公主薨了。”
壮汉惊讶出声,声如洪钟,响彻茶楼,语气中却尽是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护国公主?你说的是夜氏颜玉?她死了不是好事吗?应当敲锣打鼓,张灯结彩才是!”
小二四处张望,面色惶恐,就怕这话被府里当差的听了去。
“嘘……您小点声,这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就得落个不敬皇室的罪名,可是会被砍头的!再说,好好一个皇室,也只有公主纨绔而已。”
壮汉震怒,捏碎了茶杯。
“什么公主?她配得上?分明就是个祸害!”
壮汉对桌,“四爷”忽然出声。
“逝者已逝,咱夜宣以死者为大,你就不要同这位小友置气了。”
壮汉闻言,立刻低下头去,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过后,他忽地又抬起头,一脸的鄙夷,还状似不甘的嘀咕了两句。
“哼!这个丧门扫把星克死的人不少了!难到这还不能算作祸害不成!”
要说这位公主,名号颜玉,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成为了令整个夜宣闻风丧胆的祸害的。
但就是莫名的知晓了这个女儿家不知廉耻、不顾礼仪、到处勾搭夜宣权臣。
最过分的是,她因为莫名其妙的嫉妒心而滥用皇室特权,害死、流放的夜宣栋梁不在少数。
啊呀,这可不就是挨千刀的丧门星!不守规矩的贱蹄子!
若是一一列举其恶行,那可真是多到罄竹难书!
但到底这事是真是假,人们却不得而知……
反正这事也没人关心到底是真是假,他们只在乎是否能把平日的怨气发泄到这些劲爆的皇室杂谈上,再顺便博个正义善良的好名声。
于是,这事就这么传遍了整个夜宣。
也挺有趣的,一提颜玉恶名,竟可治夜间小儿啼哭。
嗯,姑且算是这位公主给夜宣做出的唯一的、一小点儿的贡献。
他们还听说,不知是夜宣的哪位勇士专门给这位颜玉公主写了篇传记,斟字酌句的,上面用满了最刻薄的话。
简直就是把她钉进了夜宣历史的耻辱上。
实在令人拍手称快!
可惜,这本传记很快就被不知名的人士焚毁,连抄录都没来得及。
不过也算善恶有报,这位嚣张多年的护国公主,终于在昨日府邸走火。
听说是死状极惨,连个全尸都没留!
看吧,看吧,他们都是对的,他们怎么会错呢?这位护国公主就是夜宣的祸害!败类!
官府的官差们装模作样的发丧。
百姓们各自暗地里觉得异常痛快。
死得真是太好了!
带来晦气的扫把星!
祸害夜宣的恶女人!
老天有眼!
在一片淋漓畅快的叫好声中,雪白或浅黄的纸钱扬扬洒洒,在翻飞之间,被风一卷,落入了土中,还要被人狠狠地跺上几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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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青煦山林。
有一女子,戴着帷帽,身穿白衣,她坐在一棵高大的古树上,看着树下十几名跪着的死士。
他们红着眼,哽咽着朝她磕头。
在一片磕头声过后,他们齐声喊道:“斐依大人,使不得啊……”
幽幽的齐喊在幽幽的树林里回响,还隐约夹杂着男子们隐忍的抽泣,听得让人心底发颤。
不是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都哭什么,一个个的胆肥了是吧?还不快把不曾给我叫来!”
有一死士战战兢兢:“禀告大人,他说是要喝茶赏曲,便早早地出去了。”
树上的女子冷哼了一声:“真是好大的胆子!”
“算了,谅他现在也不敢来见我。”
但她还是不悦:“说好的今早同我一道的,骗子!”
阳光璀璨,从她的指间倾泻下几分,落在了她白色的衣摆上,照得她心里暖洋洋。
女子定定的看着树下跪着的一群人,折了树枝,下面的人又抖了一抖。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跳下了树。
“都起来吧,时辰到了,我还得去看看不曾是怎么安排颜玉出殡的。”
她笑着感叹了一句:“哈,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恶趣味。”
话还未落,花斐依的身影已移到了远方的树上。
那群跪在地上的死士们颤了几下,也跟着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