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理的顾虑显然多余。
叶家大小姐倒是不嫌那糖甜齁,连塞了两粒进嘴,安静等着那麦芽糖渐渐化软才咀嚼。
原始麦芽的香甜,令叶明薇忽然有了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加上饿到头晕眼花,她又连吃了几粒,细细品咂了许久,终于手腕不再轻颤,体力回复了七八分。
“多……多谢义兄。”叶明薇第二次遇上这种窘境,尴尬到连道谢都磕巴。
她的面色仍旧苍白,额上已有好多冷汗。当朝以瘦为美,原主在以前就有意控制着自己的食量,但自从叶明薇来到这里之后,在吃食上可从不委屈自己,可这都过了一个多月了,仍未见有丰腉起来的迹象。
吃不胖该是多少女孩子的梦想,可是叶明薇高兴不起来,这副身体也还是老样子,裹在香软绮罗里,养得比什么都娇。
这一点,不光是她如此认为。楚蘅之盯着她那搭在案桌上的手腕,少女肤质透白轻薄,隐隐露出青色血管,细瘦得仿佛一折就能断……
楚蘅之的眸色渐渐幽深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了几分:“不妨事。”
两个人原也没什么话可讲,但是沉默着总归是尴尬,叶明薇偶尔抬起眼来觑着他的神色,这才发觉楚蘅之的目光一直定定看着她,像是出了神。
“兄长。”她莫名慌乱,将搭在桌子上的手匆匆收了回去,“昨晚的甜汤,你觉得怎么样?”
“甚好。”楚蘅之微微一笑,言简意赅,又是平常的他了。
“那就好。”叶明薇轻轻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尝过了也是不错,所以昨夜我给爹娘还有祖母都送了一份,祖母她老人家肠胃受不得寒凉,唯她那一份吃起来是温热的……”
她状似无意,却不经意间点明了,那汤并非只为楚蘅之一人所做,只不过是顺带而已。薛理几次往芊羽那处看去,见她都快将头低到砖缝里了,想必也是为那一通暧昧不清的话挨了斥责。
至少,在薛理这种外人前,叶家大小姐向来都是长袖善舞,做人做事少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自然不可能对着自家义兄……
楚蘅之神色淡然。
叶明薇在极力撇清着什么,他也知道。想来她是怕自己惹上污名,才不得不出来解释。
他在她这里不过是捎带,但他一大早采购起回礼来也不比她轻松,至少,他真心想赠予的只有她一人,奔走了几条巷子也不知道该送什么好,毕竟叶明薇似乎什么都不缺。
他只依稀记得她喜欢吃甜食。
叶明薇走的时候,拒绝不了那袋糖仁的诱惑,还是收了,反正礼尚往来有助于让兄妹感情更加融洽,她受之不愧。
楚蘅之也一一到了别处,将采买的礼品悉数发放。
都是些小玩意,其实不值什么钱,用的也是叶府发放的月俸和封红。旧党势力很大,至少在江南那一块,光漕运就不知赚了几许,但叶慎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大财不外露,免得惹来祸端。
他顶着丞相养子的身份,倒是乐得清贫。
只是以往,旁人怎么看他,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里过,但今日却隐隐为叶老夫人那鄙夷的目光感到有些不适。
他甚至在想,若是叶明薇也因为他出手寒酸,而露出跟叶老夫人同样的神情的话,他应该也是无可奈何的。
好在,她没有。哪怕是装的也好,她颇真诚地道了谢,眸光落在那包饴糖上时,像某种嗜糖如命的轻软小动物。
压在他心上的那块大石,终于好似被人静悄悄地挪开了些。
那袋子饴糖根本吃不完,怕天热会融化,叶明薇特地找了个小瓷罐,将它存放在阴凉避风处,时不时摸出两粒来甜甜嘴儿。
而赏心居昏厥那事不出意料地落进叶慎耳朵里,只不过是挨着饿跪久了,倒也不妨事。可叶慎心疼女儿,当即发了话,叶府两个姑娘可以推迟半个时辰请安。虽然老太太颇有异议,还照着朱嬷嬷的话将叶明薇编排了一通,但是叶慎听完又是勃然大怒,揪出朱嬷嬷又是一顿板子伺候……赏心居当晚是兵荒马乱,叶明薇却是在第二日才听到那边的消息。
她自然不知道朱嬷嬷为何被打,只知道这个老虔婆是个不安好心的,没少跟叶老夫人出馊主意折腾她。
不过打了一顿,养了好多天的伤,叶明薇再见她时,朱嬷嬷可是老实多了,见她更是诚惶诚恐,一句废话都不敢多言。
叶明薇有些暗爽,果然爹爹偏心会疼人,才是最最紧要的。而且来了这么久,府中大小杂物她也都经了手,虽没有原主精通,但她作为原作者,对底下这些人的底细更是门清:忠厚老实的是哪些,偷奸耍滑,背主欺上的又是哪些……这一通忙下来,叶府的人事有颇大的变动,自然有人怨声载道带着一家老小去叶明薇院里讨要说法,又皆被冷着脸的云岫一一拦在了门外。
叶明薇手头上一通假账,沉甸甸的,都是这几晚带几个靠谱的账房师傅连夜核对来的。这些个刁奴自是没有想到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值得她如此费心,尤其是叶家在京畿田庄里的吴管事,仗着自己在叶家待了有二十余年,只一口咬定叶明薇诬陷于他,不给伙计们活路。
事实上,叶明薇此举,不过是将两年后惩治刁奴的情节往前提了一提而已,算是未雨绸缪。叶府中刁奴众多,原主不过是见他们尚有些可利用的价值,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想到那些人居然都倒向了胡氏,甚至在账面上做手脚,暗指叶大小姐拿了田庄商铺的盈利,中饱私囊……当中脏水泼得狠的,可就是这位吴管事。
当然,原主不是吃素的,只拿出多年前的把柄来,与几位账房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一个下午的工夫,不仅择清了自己,还连带着把其他刁奴们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比起叶明薇只是将人调离岗位,原主的手段要狠厉的多,打板子的打板子,发卖的发卖,是一点情面都不留的。
狡辩无用,叶明薇也懒得同他多费口舌,直接就将账本敲在了他脑门上,冷着脸让他自己看。
越是这样不动声色,吴管事越是心慌。几年前他确实私吞了粱银,那个时候大小姐还小,胡氏又是个一窍不通的,丞相日理万机,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现在,那账本子上被人化了一个大大的赤色圆圈,对应着几年前叶府粮食入库时记录,中间脱节得厉害。
吴管事不禁冷汗直冒,知晓他那勾当是瞒不住的,便当即泣不成声地跪下,叙述这些年的功劳苦劳,可是怎么说叶明薇都无动于衷,只手一扬直接派了两个小厮给他哄撵走。
“其他人,有什么异议的,尽管来问我。”她开口,神色温淡了几分,“你们都是叶府里的老人了,说实话我也舍不得你们走,只是现在既然我管着内务,眼睛里是万万容不得沙子的,各位的月钱我已结清,等会儿会让芊羽一一发放。”
她也算仁至义尽,看着底下哭成一片,内心却无甚波澜。从前叶明薇固步自封,连在人前多说句话都觉得脸红心跳,现在许是这环境太磨砺人,她倒也能端出丞相嫡长女的气度,连说了这么一大段话都没磕巴。
当然,她这次调控人事,倒是懂事地没有将手伸到胡氏与老太太那处,虽也有人去向他们求过情,但婆媳二人均没有插手这事,唯恐自己也卷入其中,溅了这贪墨的污水。
叶明薇进行的很是顺利,晚间,将人员名单又重新拟了一份,去拿给叶慎过目。
叶慎在昨晚就接受过女儿的提前预警,清理刁奴实际上也是有他在背后撑腰。看得出叶明薇心情不错,的确,那些个乌烟瘴气一除,府中风气顿时明净了不少。
但是叶明薇这次来请教叶慎的,主要是另外一件事。
“爹,礼部尚书家的段萩段小姐给了我和荞荞都下了帖子,我……身子不适,可否不去?”
转眼间,叶明薇到这里已经两月有余,大大小小的京城贵女们的聚会她已经推掉了好几场,主要因为原主琴棋书画样样都挺精通,性格活络,家父又官至丞相,多少贵女一见她就是奉承和巴结,原主也都一一笑纳……可在叶明薇这里,她既不精通任何才艺,也不认识那么多京城贵女,丢面子事小,但露馅事大,她总不能临时装失忆来蒙混过关吧?
叶丞相放下手中的书:“无须找这些理由,你从前最爱交游,如今病了那么一场,怎么反而喜静了?”
“女儿只是懒得抛头露面。”叶明薇低垂着面容,“而且那日不是爹休沐么?女儿在家陪着您不好么?”
她说得委实真挚,自己都差点要信了,叶慎朗笑了一声,用自己粗砺的大手抚了抚她的发顶,似是有些怅惘道:“傻孩子,你哪能陪得了爹一辈子。你这年纪正是与人交游见世面的时候,等过两年你及了笄,与人订了姻缘,再想随意出去玩耍可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