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书斋外观朴拙,入内则别有一番气质,斗室之内四壁皆垒满书册,竟无落脚之处。书册虽多,但多为长君亲自誊录,皆是因为书册贵重,寻常人家购买不易。卫家虽累岁居于侯府,但皆为家生仆从,若非简侯在世时厚待卫家诸子,长君纵有绝顶之才,亦无用武之地。
简侯虽为武将世家,然爱才之心不可为不高,自去病幼时起长君便感念简侯高义,为报简侯知遇之恩,长君曾许身公务不敢懈怠。既长则长君拼劲全力也要家中诸位弟妹通文墨,辨明义。
及至去病出世,长君也以此相教。去病慧捷,稍学即会,长君恐其生出自大狂妄之心,更是时时提醒,并不遗余力,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如今长君病势沉重,多日未曾步入书斋,素来常读的竹简上都盖起薄灰,去病信手捡起几上一卷竹简,定睛一瞧,却非誊本,乃是长舅所写策论。
书册不过千数言,所论者却言简意赅,文辞之间将汉匈双方优劣之处一一指出,及至言道匈奴之劣势之事,直指匈奴军队结构松散,一旦断其首尾,将自乱阵脚,虽举国皆兵,却武力参差,所以能胜者实乃汉军对其知之不详,加之蛮夷之人凡举兵皆为活命,抱定必死之心,而汉军则未有此心,另长途奔袭思乡情切,水土不服都令汉军疲敝,再则久战粮草不济,医药不足,皆是输项。
此时,若汉军常以惯常法击之,使得匈奴军有时间调配兵力部署,反而损了先机,加之地理环境不熟悉,缺乏识途向导,时常发生危及短兵相接便迷途自损,待到两军对垒之时,汉军已成气竭之势,此时即便汉军人多势众,却无法真正形成优势。
去病见到此文,心中甚喜,小时常听青舅与长舅论及用兵之道,并未十分了解,今日看到长舅之言,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正此时,去病听闻青舅送走许尚方之声,青舅应对之声听来并无异常,送许尚方至门口便关门返回,未作停留,心中盘算应无大碍。
卫青送走许尚方,径自步入书斋,抬头望向自己这个尚未成年的外甥。心中喟叹,此子无父,一直养在长兄膝下,两人亲若父子,如今长兄蒙此生死关口,连许尚方也并无良策,又思去病年纪尚小,一旦长兄离世,不知能否承受得住。思及此,不禁双眉微蹙。
霍去病见青舅进了书斋,忙行了礼,问道:“长舅病势如何?”
卫青言道:“确为传承之症,此病虽说凶险,但也并非无药可医。许尚方家中有古方,若依方调养,可以改善状况,若蒙天幸,或可扭转。”
卫青不忍告知去病,许尚方处的古方乃是补益之方,并非治病之方,此药虽不能治病,至少可以减轻痛楚以待后法。
当是时,长君已病至膏肓,但卫青只是言之此病业已呈蔓延之势,家中照料之人需得谨慎行事,稍一不慎便会全家染病。
“既如此,我便召集阖家谨慎行事,切不可再生病患。”去病言道,“凡事细心谨慎方可确保安全无虞。”
“正是此解,刚才许尚方已经听说小奴自疫区而来,家中大小除了小奴自己,尽数染病而亡,唯独小奴只是发烧疲惫了月余,却并无大碍,知小奴已无患病之忧,便嘱咐小奴照顾长君。”
“如此甚好!”去病心下记住,兀自安排起府内之事“青舅安心,去病定会嘱咐他们。”
小奴感念卫家恩德,主动承担照料重则,吴叔则自觉有愧于卫大人,也自愿照料家中起居日杂。这是后话,此处不表。
卫青坦言道:“去病,你尚年幼,长舅所患之病极其凶险,我需修书一封于你母亲,待长舅病愈之前,你需与你母亲在一起,不可继续在卫府了。”
“青舅所言差矣,长舅于我情同父子,如今他生病,我安能不在左右?况且吴叔年纪以长,我还年轻,若有急事往来通传,有我在反而便宜,况且青舅虽然告假,但军务自然重于家事,青舅还是处理公务要紧。我是舅父们教导出来的,家中有我,青舅尽可放心!”
卫青定睛细看外甥,看着外甥,沉吟半晌,点了点头,道:“去病果然大了,不过家事繁杂,我马上修书你母,请她过来帮你,你大姨母如今有身孕,不便返家,家中事务需要你母子二人多费心了!”
去病道:“青舅尽可放心,有我阿母前来,自然是妥帖的,如此甚好!”
卫青随即转身环顾书斋,似是对去病又似对自己说:“长兄与我虽为一母同胞,却同母不同父,阿母生了一兄三姊之后委身于我生父,同我生父生下我与两弟,步、广两人,可惜阿母生下步、广之后,便死于难产,那时我不过七岁,步、广两人尚在襁褓,我们三人被我生父带回郑家,怎知郑家大妇及所生之子皆当我为仆役,随意凌辱,两弟亦是毫无生气,我在那鬼窟之中待了数月,一日长兄前来看我们,见此形状,便一股气将我们三人领回了平阳侯府,那时长兄才不过十六岁,自己尚为奴,却愿意为了养我们三人多领工作,只为保我们这些外姓旁人而屡屡累的晕倒过去。后来,虽然长兄竭尽所能救治步、广二人却也只是让他们一个活了三岁,另一个也不过活了五岁,但长兄却尽所能为其建造坟茔,并许我们三人姓卫,可以和母亲葬在一起。那时候虽然我与诸兄皆为侯府奴仆,却并未有丝毫受苛待之感。即便今日在我看来,长兄在,家便没亡。可是今日,听闻长兄得此恶疾,我竟毫无办法,实在是无能啊。”说到此,卫青竟难于言语了。
霍去病见此情状,拉了卫青衣角。
卫青看了看个头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外甥,自觉失仪,忙收敛了形容,道:“去病,有你在,我很安心!”说罢走出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