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醒的云昭眼神有些涣散,突见一旁的两个黑影,他一惊。云衡坐在床边轻声唤他:“云昭?”
借着烛光,云昭看清云衡,他动了动嘴道:“皇…叔?”语气虚弱无力,声音哑得不行。
云衡点点头,轻声道:“你中毒昏迷几个月,如今毒已去除,没事了。”
闻言云昭默了默,似乎前事久远,还在回忆之中,末了脸上闪过复杂的悲悸之色,黯然出神道:“醒了又如何?依旧言不由衷,行不由己,做一个权利制衡的工具,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他回想起中毒前,他其实已经察觉到送来的吃食用具的异常,却还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毫不设防,让下毒之人成功得手……他看向云衡,“皇叔…您何苦救我?”
见状华甄不由怔忡,恍然想起之前云舒公主所言:“他不是不能醒来,或许是不愿醒来…”她暗自看向一旁的凌琛,只见他薄唇轻抿。不知是否料到,又作何感想。
云衡却道:“我知这些年你与王兄并不好过,但无论何种理由,云氏在我们手中没落至此,我们无颜面对先祖。你是云氏的后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云氏任人所害,子嗣凋零。”
云昭怔然片刻又道:“只是我受制于人。早已心无此志,也无皇叔您的魄力,怎堪继承大统?再任由外戚专权,如今醒了,于皇叔您岂非不利?”
三人闻言有一瞬默然,看来云昭年纪虽轻,到底身为皇子眼界非凡,一些事其实看得很明白,只是苦于世道不好,无力施展。
云昭又黯然道:“是从大皇叔出事后开始,云氏才逐渐落末至此的吧……”他略嘲弄的无力的笑了笑,“他人皆以为此乃杨澍年专断跋扈所致,却不知实为云氏自身所为……”
云衡神色沉了沉,并不知他此言何意,又听云昭神色复杂的讽刺道:“报应不爽,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云衡皱眉不解,不知他为何有此感慨,正要开口询问,云昭已道:“您可知大皇叔出事并非杨澍年一人所为,还有父…”云昭“父”字还没说出口,一旁两个声音突然同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云昭。”
“殿下!”
华甄一颗心猛然提起来,身怕云昭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在这种关头引起冀王与曜帝的隔阂,却没想凌琛竟也同时出声阻止了他,她转头与他对视一眼。
……
原来,他知道了。
凌琛看了她一眼后,转而对床前的两人道:“云灦太子一案,还与浮笙剑有关。”
云衡眸色倏的一沉:“什么!?”
凌琛道:“云灦太子当年确实找到了浮笙剑,有迹象表明,巫族也参与过谋害。”
闻言云衡和云昭皆一怔,云衡微敛眉沉声道:“浮笙剑的诅咒原来是真的。”
凌琛却不再多言,算作默认。
华甄想他应该只是想以此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云昭略疑惑的看着凌琛的面具问:“阁下是…?”
云衡微抬眼,凌琛看向云昭道:“我是…”华甄察觉到他有略微的停顿,而后道,“凌琛。”
这不可察觉的一点停顿,令她的心微微一抽。
云衡亦对云昭道:“剑客凌琛,大夫华甄,便是这两位历尽波折找齐了解药救了你。”
云昭缓缓坐起来,对凌琛和华甄微颔首,垂眸道:“昭虽无能,却得皇叔挂念,实在惭愧,此番大恩,昭无以为报,皇叔想做什么,昭愿尽绵薄之力。”
一旁华甄闻言神色不由一黯,想起刚才他说自己是“凌琛”。他到底是谁,他却不能说,明明他一直在为云氏力挽狂澜,默默做了这么多,却连真实姓名都不能告诉他们。一力救了云昭,这份恩情也只能算到云衡头上,得不到一个谢。
“……”
沉默片刻后,云衡看着云昭神色变得有些幽深难辨,沉声问:“放弃皇位,你当真愿意?”
云昭似乎愣了愣,却正色道:“是!”
摇曳的烛光照亮了昏暗的房间,愈发显得外面夜色漆黑,大殿空旷,四个人影投出长长的阴影,还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士兵在门外坚守着,有细细的雪子飘落,风依旧很冷。
……
眼看天快亮了,窗户纸上逐渐浮现出明亮的灰色,一直守在门外的首领进来道:“王爷,时间差不多了。”
几人对视一眼,皆知是时候走了。云衡起身,走至门口临离开前又对云昭道:“好自珍重!”
云昭亦郑重的点了点头。
云衡离开后,云昭又看向房中的凌琛,“之前虽未与阁下谋面,但不知为何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有阁下帮衬皇叔,昭也可安心了。”
凌琛却淡淡道:“云灦太子一事,以后还是不提为好。”
闻言云昭微愣,默了默道:“方才你突然出声…看来是也知晓此事吧?”
凌琛没答,算是默认。
其实之前他暗闯风火营藏书阁时才在上了锁的盒子里找到杨澍年与曜帝来往的保存至今的最后一封密信。如今杨澍年背尽了骂名,却不知事实是当年最不起眼的还是皇子的曜帝为了皇位与杨澍年联手,背后插刀栽赃陷害了云灦。云灦与兄弟间关系向来融洽,只怕到最后都不知道是昔日亲密无间的兄弟害了自己……曜帝或许是被杨澍年煽动利用,又或许是其实本就有野心,然而不论如何,确实如云昭所言,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天下谁人不知云衡最敬爱云灦,与杨澍年势不两立,后来云衡重兵在握,在军中威望甚高,若是得知真相会作何反应?曜帝忌惮着云衡手中的兵权,又有如此把柄捏在杨澍年手上,怎么可能翻身?一面暗自防备着云衡,陷入小心翼翼的猜忌里,一面又斗不过杨澍年,空有野心,却无能力,最终成了傀儡皇帝,败落了云氏满门。为了权力,最后输了权力,这一切竟是一场自己造成的悲剧。如此真相,想来实在讽刺可笑……
云昭垂下眸,“父王私下里将云灦大皇叔治世时所绘的《帝都风情图》保存了下来,悬挂于密室之中,我原以为此举是为了缅怀大皇叔,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愧疚……其实他无时不刻不处于后悔之中,可是没人能接受他的忏悔,大皇叔、云嚴堂兄、凌寻将军都回不来了……”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时静得出奇。华甄听得心里五味陈杂,她看向凌琛,得知曜帝其实心怀愧疚,会不会让他好受一点呢?
应该不会吧……毕竟此事,无从原谅。
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做这一切?
“三皇叔以为我是厌倦了受制于人的生活才不愿再为皇子,其实此只为其一;知道了这皇位是如此得来的,我又怎能安坐?若是继承了皇位,我才真的无言面对先祖……”不仅如此,他自知自己无力制衡杨澍年和各门阀外戚,他日真的登基,只怕真的要将云氏断送于自己手中。
凌琛沉默良久,终于道:“云灦出事时你并未出世,上一代的恩怨,与你无关。你既在鬼门关走过一次,如今醒来,便作新生,换个地方,好好活下去。”
闻言云昭不由微愣,华甄也微怔。而凌琛又沉默一瞬,转身,意有所指的看了华甄一眼。
华甄回过神,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她转头看向云昭……
清晨,整个晏城银装素裹,破晓时分,丧钟敲响,低沉的悲鸣传遍整个王城。宫中传出消息,皇子昭薨。
走出寝殿,外面还在下着雪,华甄伸手接过一片。雪落在掌心,顷刻之间化为了水,只余一丝凉意还萦绕在掌间。凌琛在她身边,亦停了下来,两人一时无言。静静的看着浩荡广阔的王宫,和远方灰亮的天边,
“结束了吗?”片刻后,华甄轻声问。
“快了。”凌琛答。
……
是啊,快了。北凉撤兵之后,云衡就可以回来了;云昭也“死”了,所有障碍都扫除了……快了。
静静的立了片刻,凌琛复又举步前行。
华甄却站在原地没动,凌琛走出几步后转过身回头略不明所以的看她。
一阵风呼呼吹过,吹得衣衫扬起,雪子纷飞,华甄忽的一笑,唤他:“凌琛,”而后柔声说:“你不能跟别人说的秘密,以后都告诉我吧。”
凌琛眼中微光一动,继而深深地看着她,末了意味深长的扬起了嘴角,他朝她伸出手。
华甄看着眼前的画面,远处的天空破开的一处乌云漏下点阳光,落在凌琛身后,他站在皇城之巅,身后是广阔的宫羽,照得半身轮廓清晰分明,高大挺俊。一只手向她伸出,是意味不同的、郑重的邀请,看着她的神色格外柔和。
她又怎会不明白,她走上前,刚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凌琛很快握牢,两人相视一笑。
不远处一队宫人巡逻至此,凌琛携了华甄快速离开了此地。
他们相携奔跑着,两个身影快速掠过浩荡的王城,在这重重宫殿中飞檐走壁,凌琛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于是在他的带领下,华甄仿佛也变身成为一名剑客,轻功绝顶,矫健如风,在高墙之间穿梭亦如履平地。耳边风声赫赫,身边的物事飞快的从脚下掠过,一切如此不真实,可又有真实的畅快淋漓。她看着被他握着的手,看着身边的他带笑的英俊侧颜,也不觉笑了起来。
不错,他们虽隐匿于黑暗,却从不惧黑暗,他们奔走不停,是为了奔向光明;他们敢于对抗邪恶,是这乱世之中崛起的英雄,能居庙堂之高,也能处江湖之远,各个身怀绝技,满身正气,与朋友嬉笑怒骂,谈笑风生,敢爱敢恨;对敌人果断分明,翻手为云,覆手乾坤。
他们,是青州剑客山庄的剑客们。
两个身影一路起起落落渐行渐远,已至王城境外,化为两个点,隐入天边的晨光之中。头顶的红星依旧闪烁,风雪未停,下一场江湖之旅即将来临。
前路依然艰险,然而有你一起,又有何惧!
--------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