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春节,很快寒假就结束了,学校里开了学,春生学习家务两处忙着,时间对她似乎总是不够用,她将功课尽可能在学校完成,挤出时间做家务。
在学校里她一刻也舍不得松懈,课间也在学习,连厕所都尽量不去,更没有时间和同学闲聊。
回到家放下书包就开始忙碌,要忙到很晚才能有一点子时间学习,功课上的时间远远不够。
她一次次将早起的时间提前,又一次次推迟睡觉的时间,马上就要中考了,这一年来春生为家事分了心,她要在最后的三个月里加把劲儿,她太渴望坐下来安静的学习了,可现实是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家务事占用了。
春生并没有考大学的志向,她觉得高中苦学三年,还要读四年大学,时间太长了,她想早点上班挣钱,她的愿望是考小中专(初中毕业直接报考),再学上个三、四年就毕业工作,国家包分配,而且还是干部编制,实在是一条好的捷径。
正因为如此,小县城里大部分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纷纷走“捷径”,考小中专,早上班早挣钱,小中专考不上才考虑读高中,以后高考或许也能考个大专或中专。
所以小中专竞争非常激烈并不好考,通常需要县里排名前十的才有希望,春生虽然在瓦拉尔中心校学得不错,可这么个小山村能有什么教学资源呢,全县这样的中学能有三四十个,所以要想考小中专,还真得十分努力才行。
能不能考上是个问题,还有个问题春生近来为之彻夜悬心,中考结束后,无论是读中专还是读高中,都不可能再在瓦拉尔了,她到了该离开家的时候了,可家里的情况是不能没有她的,她若走了这个家势必会垮掉,弟妹上学会吃不上饭,母病倒也会没人照顾,担水、劈柴、洗衣、做饭、锄地种菜这些活谁来做呢?她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呢?这些天她为此忧心冲冲。
这天吃过了晚饭,春生忙着洗碗,想着还有一篇英语课文要背,便拿出课本放在灶台内侧水溅不到的地方,翻开书,一边看书一边洗碗,手上干着活,心里在默默背诵着,春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可以学习家务两不耽误,想着以后就这么办了,做饭的时候也可以边看书边做饭。
正想着,母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厨房,孙淑兰身体时好时坏,干不了什么重活儿,只能吃些中药调理静养着,这几日感觉身子好了些,也能做些简单的家务事儿,通常时候她都是负责照看夏生。
孙淑兰看着每日忙碌的春生,内心很是愧疚,她本有话要说,却说不出来,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望着春生因疲劳而憔悴的脸,心中如打翻的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剩下的活我来干,你去学习吧。”孙淑兰温和地说。
春生没有停下来,她已经习惯了忙碌,并且很快就把碗洗好了。
孙淑兰和春生一起回到房间,她为春生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春生这才想起,早上时间紧没有梳头,见母亲这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低下头,任由母整理着。
“这个家多亏了你,苦了你啊,都怪我没用……”说到动情处,孙淑兰禁不住哽咽。
“妈,没关系的,”春生答道,事实上也是如此,春生是心甘情愿做这些的,她不想母亲为此难过,便说道:“我愿意为家里出力,妈,你别难过。”说到这儿,春生想起了自己这一年来的苦累与无奈,也不勉落下泪来。
“你走后,这个家可怎么办呢?”孙淑兰无奈地叹息着,终于说到了正题。
春生和孙淑兰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孙淑兰试探的说:“不如先在林场生产队干上一阵子,过个一年半载的就让你爸退下来,你接他的班,将来也是正式工人,全民编制的铁饭碗儿,何必再去读那几年书呢?”
放弃学业,春生从没想过,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母,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心象被掏空了一般。
自从孙淑兰和她谈过后,春生用在学习上的心思少了,她虽拿不定主意,但还是倾向留在家里的,毕竟她狠不下心抛开家,况且她觉得母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小中专未必能考上,读完高中也不能保证考上大学,到那时还是一样没有工作,若能接父的班,也是件大好事儿呢。
春生决定不再读书了,既可以打工赚钱,又可以兼顾家庭,何乐而不为呢,道理是这样,春生也似乎想通了,可不知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心中的失落感久久不肯散去,春生甚至决定不参加考试了,只要能得个初中毕业证就行,她要把自己逼上绝路,不想面对更艰难的抉择,不考,便没有了念想。
暑假一开始,春生就去林场生产队干活了,她被分配到青年组,是由一伙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组成的队伍,又被叫做青工队。
这些年轻人因各种原因不再读书,又没有好的出路,便来这里出力挣钱,按日计工,被称做“青工”,又被当地人戏称为“鬼子”。
青工中以男工居多,女工若来齐有五个,这五个女工却总也来不齐,她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一天歇几天的,春生上工的第一天,就只来了她一个女工,在一群大小伙子中格外醒目。
卡车来了,大家七手八脚纷纷爬了上去,春生也攀住车箱往上爬,这时从驾驶室里下来一个小伙儿,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笔直的西裤一条皱纹也没有,面容虽然俊朗却流露出毫无隐藏的放荡与张扬,见来了位新姑娘,笑容更加肆无忌惮而又意味深长,他用颤抖的怪音调对春生喊道:“进里面来吧!”
不知何故,他一开口,车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春生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没有理会,径直攀着车箱板上了敞篷车里,那青年见春生没听他的,索性也爬进了车箱,紧挨着春生坐下来,用一双贼眼上下打量春生,继续找话:“家是哪的啊?叫什么名啊?”
春生一一答了,人群中有人对这青年喊道:“乔少,你可得坐稳了啊。”
这青年笑嬉嬉地回:“本公子什么时候不稳。”
却见满车男人们的笑容里藏着难以描绘的魅惑,春生心里不安起来,她忽然有些怕,传说这青工队里的人多是不学无术的混子,整天偷鸡摸狗无恶不做,春生越想越怕,感觉象是一只羊掉进了狼群。
很快到了目的地,带工的是位五十岁上下的老工长,点了一圈人过了数,记了名儿,便开始干活儿,两三个人自动分成一组,春生因为刚来又是个女的,没有组,她自己单独一个人干活儿,她不肯示弱,锯树,断木,扛小杆儿,全能独立完成,春生不想第一天就让人瞧不上。
中午吃过饭,稍稍休息一下就继续工作,她不比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差多少。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太阳的光渐渐温和下来,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地上,草是干的,干得发白,春生浑身被汗水浸透,步子愈发沉重,这时工长一声“收工”,大伙儿一溜烟跑到山下公路旁,爬上车,汽车一路飞奔着将他们拉了回来。
春生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换下发粘的衣服,舀了一盆水洗脸擦身子,感觉清爽了许多。
春生虽然能干,但以前也只是做一些家务活儿,强度和上山做工不能相提并论,这一天春生累得够呛,浑身象散了架一样,她很想躺下睡一觉,一看表到了晚饭时间了,哪能容许她歇息呢,她又开始在家里忙开了。
那晚春生早早就睡了,睡得很沉,没有做梦,清晨醒来后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经历了一天春生知道了上工是怎么回事儿,劳动是可以让人暂时忘掉烦忧的,只需不停地干活,不停地简单重复,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头脑,每日干活――吃饭――睡觉――干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生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可以,简单而充实,在沉闷的劳作中释放一切,劳动最能让人沉静下来,也最能让人变得坚韧。
第二日,又来了个女工,叫小翠儿,二十多岁的年纪,肤色暗黄却细腻光滑得冒光,微胖的中等身材显得上身颇为丰满,春生自然地和小翠组成一组,小翠没有春生那么能干,她动作慢吞吞的,通常要在一处活计上磨蹭好半天,谁会象春生那么傻呢,干活不会藏奸,拼了命地用力,主要是她心里不服输,怕不出活儿被人指责或嘲笑。
午饭时候,春生带了两张早晨烙的发面糖饼,就着咸菜吃。
被称作“乔少”的青年走过来,把他的饭盒递给了小翠儿,小翠儿接过来打开,是一盒子焖肉,好象很合她的心意,满意地笑了,她把饭盒放在膝上,吃了起来。
吃完后便和“乔少”说笑着慢慢向北走去,逐渐消失在森林里,直到下午上工时刻,他们二人才回来。
在青工队一段时间后,春生了解到一些情况,小翠儿从小没了娘,父娶了后娘后小翠儿日子很不好过,18岁就被后娘嫁给了当地一户人家,结婚三年没生下一男半女,婆婆嫌弃她,说她吃的不少却下不出蛋来,撵她出来做工,丈夫也不疼她,每日只顾自已闲逛,小翠儿没地方可去,只能出来打工,她没读几年书,又好吃懒做,这里的爷们儿稍用言语挑逗,再附带些许好处(通常是一顿好点儿的午饭或是一些其他的吃喝)便可得了手。
大自然得天独厚的庇护,使这里的人们习惯了利用资源,他们肆意地刮分尽情的享受,似乎忘记了自然规律,不知道这树是怎么一下子长起来的,又为何生长得这般茂盛,暂时的欢娱让人看不见方向辩不清是非。
春生每日辛苦劳作,中午吃自己带的饭,“乔少”看见嘲笑道:“还带什么饭呢?身上有现成的粮仓不会利用?”
春生白了他一眼,躲得远远的。
她知道了这个叫做“乔少”的人是林场党委乔书记的儿子,名叫乔梁,不喜读书,高中毕业没考上什么学校,乔书记让他干点活儿吃些苦锻炼锻炼。
这乔梁来到青工队后就纠集了几个小青年成为左膀右臂,并不做什么活儿,每日穿戴得干净整齐四处乱窜,工长碍于的情面,只要他来了一日便记上一日工,乔梁在这里不但没煅炼着,反而染上了一身恶习,游手好闲拈花惹草,以捉弄取笑别人为乐。
一日,乔梁拦下一直躲着他的春生:“你总跑什么?我又不吃人。”
春生冷冷地问:“有事么?”
乔梁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地从里怀掏出一卦白色的珍珠项链,在春生眼前晃了晃,“想要不?”
“不想”,春生厉声回道。
“这可是特级天然海水珠,你买不到的!”乔梁炫耀地说,
“在你眼里是宝贝,在我这儿并不是稀罕物。”春生冷笑道,边说边走开了,乔梁望着春生的背影喊道:“相不中,明儿我给你换条纯金的。”
“你省省吧。”
乔梁没想到来这里做活儿的女人还有不爱财的,她们不是家里穷,就是男人们不顶用,在物质诱惑下没有不动心的,饭都吃不上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廉耻、贞洁,放着现有的好处不得,受苦受累犯得着么,所以他认为春生是故意端着。
中午吃饭时又凑了过来:“只要你和我好,保证你每天好吃好喝的,还不用干活儿……”
春生从心底里讨厌乔梁,看不上他公子哥的做派,此刻更觉得肮脏龌龊,无比恶心。
“断了这念想吧。”临走春生扔下这句话。
春生不再上学后,冬生每日负责领着秋生上学,放学后冬生、秋生与冯朵儿、松籽一起写作业,冬生与冯朵儿同班,秋生与松籽儿是同学,写完作业后,四个小孩儿在一起玩到天黑方才各自回家。
冯朵儿整日与冬生在一起,感情自是与别的同学不同,功课上她尽力帮助冬生,自己的书本文具冬生可以随便使用。
一次冯二出差给两个孩子带回了牛奶糖,小山村的孩子大多没有见过奶糖,他们从小到大吃的都是带水果味的硬糖,这奶糖有着浓浓的香味儿,入口即化,当然价钱也贵。
水果糖一元钱买四块儿,牛奶糖一元钱只能买两块儿,冯二给她们姐弟俩每人买了四块糖,冯朵儿吃了两块儿,剩下的两粒儿舍不得吃,她把糖放在书包里藏好,以防松籽吃完自己的再来找她的。
第二天上学,冯朵儿把两块奶糖给了冬生,冬生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心里很感激冯朵儿,下决心好好报答冯朵儿。
冯朵儿后桌是个非常顽劣的男孩子,小动作不断,一副死活不要脸的样子,大家都拿他没办法,偏偏这个男同学就揪冯朵儿的辫子,没事就揪一下,冯朵儿回头问他做什么,他说没事儿。
过不多久,听不进课闲得发慌就再揪下冯朵儿的辫子,力道时轻时重,揪疼时冯朵儿生气地吼他,他反倒嬉皮笑脸,这一切被冬生看在眼里,他恨得牙根直痒痒。
下课后便叫出那男同学:“再敢揪冯朵儿的辫子试试,”那男同学也不示弱:“关你什么事?难道你喜欢她呀?”
冬生被这句话激怒了,他才上小学六年级,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知道冯朵儿对他够意思,两家的大人也相处得好,他就要对冯朵儿好。
“放屁”,冬生一面吼,一面挥拳下去,二人扭打在一起,被老师和同学们拉开了,但是全班都知道这次冬生是为了冯朵儿才和别人打仗的,冯朵儿知道后心里一阵异样的跳动。
铁蛋儿自从出了那件事儿后,便不再进山干活儿了,他去了县城投奔了亲戚,两个妹妹还在读书,铁蛋娘在家操持家务,养些鸡鸭鹅,种蔬菜,实在没钱的时候就向乡们借,还不上就用鸡鸭鹅抵。
她心里觉得对不住张德顺一家,不知怎么报答,没办法在经济上补偿,她想着要出点力,春生出去做工中午赶不回来做午饭,她做完自家午饭后来张德顺家做午饭,后来干脆叫冬生秋生中午放学直接去她家吃,张德顺知道铁蛋家困难,所以时常送过些米面油等物品,铁蛋娘尽力把每日的午餐做丰盛些,两家相处得很好。
春生虽看不惯青工队里的风气,看不上这些人,但她知道她暂时离不开这个地方,只能坚持做下去,在小山村,想不离开家挣钱,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卖力气,尽管心里一万遍呐喊,理智让她平静下来,她想开了,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我干我的活挣我的钱,不趟你们的混水,能奈我何。
可事情并不象她想的这么简单,自打她来青工队的第一天,许多人就开始打她的主意,一群精力旺盛无处排遣的“生荒子”怂恿乔梁,乔梁自认为很快就会拿下春生,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此不顺,他无比气愤却并不死心,认为春生早晚会招架不住。
这天,早上出工时天还是晴朗的,到了地方却变了天,一块一块深蓝色的乌云象水面上浮着的布,飘荡着,变幻着,逐渐汇聚在一起,遮住了太阳,浓云与远处山峰连接在一起,象尘土落在了山尖。
春生正在锯一棵几十年的冷松树,这段时间下来,她渐渐适应了这种工作强度,也摸索出一些干活的技巧,比如锯树时要找好风向,独自完成时要双面切割等,她全神贯注地锯着,只听得锯条摩擦树木的沙沙声,锯沫从隙间纷纷扬下。
她正忙着,这时走来两个小青年,主动接过她的锯,一拉一拽地干起来,让她歇着就行,春生有些懵,他细看这两青年,是乔梁身边的“爪牙”,便明白是乔梁的技俩儿,她生气地喊道:“你们就这么愿意做别人的狗腿子?给你们喂了什么狗粮了?”众人都看向他们,这两男青年被她这么一喊,脸上难堪,知道又讨了个没趣,撂下锯跑了。
乌云越滚越厚,终于遮住天空最后一丝光亮,一场大雨就要来了,人们纷纷跑到公路上,三五个一组撑开大块塑料布,躲在塑料布下避雨,一块块撑起的塑料布象开在绿野里的花朵,透着粗犷的美。
一阵电闪雷鸣,大雨噼里啪啦地下起来,雨急速地拍打着人们支起的雨棚,风裹着雨滴袭进来,人们呼吸着夏雨的清新,感受着凉意带来的舒爽。
一阵敲打过后,雨停了下来,天空突然透过一片光亮,这光亮逐渐漫延开来,乌云象沉回水底的鱼,游着游着突然不见了踪迹,太阳出来了,象玩了一圈捉迷藏的孩子,顽皮地照耀着水淋淋的树林,树叶上散落的雨滴被阳光映得亮晶晶,路边的青草整齐地倒向一侧,一绺一绺地粘贴在一起,不时传来树上雨滴落下的“扑嗒”声,鸟抖着淋湿的羽毛鸣叫着从头上飞过,人们把塑料布挂在树枝上晾晒。
准备吃午饭了,大雨带来了凉爽,也为人们带来了林间休憩的时间。
春生找到一处相对干燥的树桩坐下,从挂包里拿出饭盒,春生今天带的是高粱米饭豆芽萝卜丝,正吃着,被一个急着走路的青年撞了正中,手中饭盒一下掉到了地上,一盒饭菜全扣翻在地,这青年连忙道歉:“真对不起,刚下过雨,脚下太滑了,要不你吃我的饭吧,我的饭正好还没动过。”
春生想,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正要原谅他,抬头一看,这青年也是乔梁身边的人,心里便有些犯嘀咕,这时又走过来一个人,用戏弄腔调说:“你那饭有什么好吃的,不如吃乔少的吧!”
春生心里明白了,这人是故意撞掉她午饭的,她沉下脸来,什么也没说,用饭盒将散落在地的饭菜用力收起来,拨掉表面的草叶和土,忍住眼中打转的泪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两人看得目瞪口呆,刚下过雨的山地,泥水四溅,掉到地上的米饭居然还能收起来吃,这女娃子家是得有多剽悍。
吃过午饭,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地面,树上草上看不到半点儿湿润,好象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一凉一热,春生有些不舒服,到了晚上觉得头晕,早早躺下了,却睡不着,想起这两个月的经历,她尝到了生活的苦,红肿的肩头和手上的茧子告诉她,人生就是吃苦受累的,要想活下去就得不停地干活儿,劳累枯燥正在一天天摧毁她仅有的一点信念。
在青工队里,人与人相处怎么就这么难?为什么人和人的差别这么大?为什么他们非要和自己过不去?
春生想了很多,她想起了王湘军,那个靠自己本事吃饭,那个勤奋到令自己佩服的小棺材匠。
她想起了美好的童年,那时父母身体都好非常宠她,记得五岁那年夏天,山村里进了一批苹果,在这小地方一年也买不到几次苹果,人们都争相购买,父亲也冲进拥挤的人群,但是人实在太多了,钱就是递不上去,她在外面看见柜台被围得密不透风,父亲在人群里被前拥后搡地挤得左右摇摆,头发都乱篷篷地笠了起来。最后父亲来到她面前无奈地告诉她没有买到,但是春生还是感觉无比地幸福,仿佛自己就是童话里的公主,人要是永远长不大该有多好,春生胡乱地想着。
外面月光皎洁,星河璀璨,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屋子里,映得地面白花花的,院子里的杨树映在窗帘上,叶片重重叠叠明暗交错,从窗子一侧伸展进来,象一幅挂画,很是好看。
直到后半夜春生才睡着,很快天就亮了。
昨晚没睡好,春生感觉疲劳乏力,中午简单吃一口就到树下一荫凉处,躺在草丛里歇息。
恰巧乔梁从此路过,见树下高草中藏着一人,他走到跟前儿来。
凉风吹过,惬意袭来,春生觉得飘飘荡荡的,象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架舟独行,海鸥在船顶盘旋飞过,湛蓝的海水波涛起伏,小船一路颠簸,海风吹得她争不开眼睛,她努力睁开了双眼,却还是看不清方向,船儿漫无边际地漂着,天也变成了灰蓝色,海天一色,雾气蒙蒙,春生心里着急,揉着眼睛仔细辩认,却看见乔梁蹲在她身边,正俯下身来,春生方知刚刚睡着了,她猛地推开乔染,一个激凌坐起来,由于太过用力,乔梁被推翻在地,
“流氓!”春生骂道。
乔梁被推愣了,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对他动手呢,更没有被打到四脚朝天的经历,他十分恼怒,冲上来将春生扑倒在地,摁住双手令她动弹不得:“我就流氓了,怎么着吧?”
春生急了,使劲挣扎,双手还是没法挣脱,她双腿使足了力量,用力将乔梁掀翻在地。
春生虽是女孩,每日的劳作早已使她有了蛮劲儿,乔梁虽为男青年,但每日的闲逛儿使他并没有什么力气,春生将他掀翻在地,又猛踢了几脚后走了。
乔梁躺在地上疼得直咧嘴,他心里十分懊恼,竟被一个小女子打趴在地,这口气如何能咽下,这耻辱必须得洗掉。
下午便联合起几个小青年形成势力组合,在干活过程中处处给春生设障,阻止其他人与春生结队,春生做的都是最难最重的活儿。
春生咬着牙挺到了下工,回到家躺下再不想起来,本来今天身体就不舒服,被乔梁这么一闹,彻底病倒了。
春生躲在被子里,心里一阵委屈,很想大哭一场,人与人相处怎么就这么难,她想不通乔梁为什么总是和她过不去,在青工队自己就象是一个被排挤的异类,孤单无助让她感觉生活的辛酸与凄苦,苦点儿累点儿她都能忍耐,但是她无法忍受自甘堕落的人们肆意妄为,那些针对她的嘲笑与排挤令她伤心失望,没人能懂她,甚至没有人愿意听她诉说,那些伤心流泪的夜晚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过的,她的伤心难过只有星星知道。
春生只在家休息了两天就上工了,乔梁因为忙着同学聚会已有半个月没来,乔梁不在的这些日子春生过得安静自在。
秋高气爽的九月,野果子熟得象要滴出汁蜜来,春生每天利用闲瑕时间采野蓝莓果,晚上下工带回家给弟妹们吃,乌蓝的果实溜溜圆,上面挂着白霜,撒上白糖拌着吃,是孩子们心中极好的美味。
山里的孩子是靠大山哺育的。
三月,冬雪还没化净,漫山遍野的兴安杜鹃便争相绽放开得异常娇艳,孩子们爬上山,大口地吃着带雪的花瓣儿,花蕊的甜蜜馨香从口腔一直浸入心脾,舒爽得忘记了寒冷;
四月,刚冒尖儿的落叶松嫩芽清香微涩,别有味道,人们把它摘回家制成凉拌小菜,去火解腻。
五月,野草莓和红豆熟了,红通通的果实在绿叶下若隐若现,拨开叶片显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娇艳的红色,如火如荼。
孩子们撒着欢地采着吃着,这一翻景象,是山里人们最常见的,一代一代的人就这样享受着大山的恩泽。
春生再见到乔梁,已是九月中旬。
乔梁看见春生,如刺在喉,羞愤难当,恨不得将她撕碎了。
他气春生不知好歹,软硬不吃,恨她太彪悍,自己不是她的对手,更多的愤恨则原于自己不能令春生动心,他想不明白,一个穷困潦倒的毛丫头凭什么看不上他?
这日他伙同别人孤立春生,春生排到的都是重活,春生也不挑捡,没人愿意干的她就干,渐渐地便被落在队伍后面。
到了下工的时候,累了一天的人们如鸟兽散,纷纷跑向汽车,上了车,工长喊话:“人齐了吗?”
众人都急着回家就喊:“齐了。”
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只有乔梁发现春生还没有上车,她干活时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此时已被忘在了深山里。
乔梁虽然发现了,却并不想吱声,他一肚子怒气没消,正想借此教训她一下。
当春生发现偌大的森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只剩下半点余辉。
春生内心充满恐惧,鸟叫虫鸣风声水响,仿佛都在威胁恐吓着她,她看着天边马上就要沉进山的太阳,清楚地知道,过不了多久,天就会黑透,暗夜里的森林会怎样呢?会有猛兽吗?亦或是别的什么鬼怪?
一丝不详的预感升起,离开这里,必须离开,春生心里叫道。
无论如何也要走回去。
百十公里的路四五个小时总能到了吧。
她沿着弯曲的山路快步往回走,累了一天的双腿却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打颤。
磕磕绊绊地走走停停,天很快就黑了,没有月亮,不见星星,黑得彻底,黄色的土石子路弯弯曲曲地盘在山里,此时亦看不清楚路面了,只能凭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不知道走到哪里了,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只认定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就一定能走回去。
春生心惊胆战地走着,忽然听到有汽车的声音,这声音虽小,但她断定是汽车,心里一阵窃喜。
果然远处一缕灯光照过来,在她身后开过来一辆吉普车,春生站在路中间,拼命挥手将车拦下,她走到车旁对里面的人说:“我是瓦拉尔林场的,能载我一程吗?”
“怎么是你?”春生与车内的人同时发声。
原来车里坐着的人是王湘军。
“我在呼通刚做完工,准备回开富康,上来吧,送你一程。”
王湘军很惊讶,春生怎么会大黑天的一个人在这偏僻的森林里,待春生上了车后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春生没想到会以这么狼狈的样子与王湘军相见,她窘迫地低声说:“与队友……走散了。”
“你不读书了?”
“不读了。”
春生低沉的声音里渗着一丝忧伤,不知为什么,见到王湘军,春生内心一阵悲痛,千种心酸万般磨难无法诉说,是种不能言及的痛。
二人沉默着。
王湘军细细打量春生,虽然车内光线昏暗,他还是看清了春生的模样,这个令他怦然心动朝思暮想的姑娘此时就坐在身边,他相信一见钟情,再见还钟情,可现实却令他绝望。
眼前的春生已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春生了,皮肤不再白晰通透,被阳光晒得黑黝黝的,干燥地爆着白皮,头发没有一丝光泽,干枯又凌乱,宽大粗糙的双手黑黑的,青筋突暴,肥大皱缩的裤子,裤脚掖在了袜子里,粗布蓝卡上衣,笨重又粗糙,甚至散发着难闻的汗酸味儿。
王湘军不敢相信,才短短一年时间,一个人就能有如此大的变化,他不知道,生活的苦难足以令人变得面目全非。
王湘军将春生送到村子口,继续向前赶路了。
春生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一家人正为她迟迟没有回来着急。
春生撒了谎,说路上遇见了同学去同学家玩了一会儿。
这晚乔梁在家却安静不下来,开始的时候,他幸灾乐祸,准备看春生的笑话,天黑透后,他便开始担心起来,有些后悔,不该把一个姑娘扔在那么远的山野里,觉得做得有些过了。
晚饭没怎么吃,睡意全无,他躺在床上想像春生此时的处境,觉得她这一回算是完了,定是凶多吉少了,就算不会遇到坏人,野兽也不能放过她,就算万幸没遇到野兽,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鬼哭狼嚎,也能吓个半死。就算走回来了,也得累死了。
又一想,她不是挺能耐的吗,说不定此时已经回来了,转念又想,那么远的路,连个人影都没有,能走回来吗,是不是现在已经让野兽吃了,她不会真的就这么死了吧。
乔梁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越后悔就越觉得自己不象个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又宽慰自己,谁让你个小妮子不识好歹,为什么就不能服个软儿,为什么你偏偏就看不上我乔梁,为什么你就那么清高。
胡乱想着,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急切地去集合,想打探春生的消息,看见春生和往常一样来上工了,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地,他心想,这妮子果然神通广大,难不成是飞回来的,总之没有出事就好,谢天谢地了。
一整天,乔梁无精打采,也没怎么说话。
没过几天,气温骤降,冬天来了,青工队也就暂时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