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外观堂皇,内部却透着和外表不相称的质朴。
或许是因为这个自称费工的是经后门把她引进来的,密林心想。
城主府背面的庭院布局还算整洁工整,再继续深入,就透着一股子怪异,野草丛生,从各个地方冒出头来,地上、小桥上、工具上,木板回廊上、檐上……甚至是柱子上。
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仿佛他们进来的不是城主府家院,而是误入了杂草的领地,苍凉而透着生命力的画幅在她面前展开。
密林终于看到了一个人,是个小孩儿,衣着不是道家,而是黄栌色瑞兽团云祥纹帛衣,小孩儿蹲踞埋首,披发散落,一动一动地不知道在弄什么,在他动作之间,衣裳和头发都微泛光泽。他像是远远听到了动静,茫然抬头,看到费工便露出了笑容,蹬蹬跑过来。
这下密林完全看清了他的模样,及腰高,大概十岁的光景,脸圆圆的,脸上身上沾了很多泥巴,华服上几只蚂蚁爬来爬去,整个像只小花猫,看样子完全不像个道童。
他不认生,也并不理会密林,对费工摊开了手,小手里汗津津,染了泥色,奶声奶气开口问道:“给夏惹买糖了吗?”
费工点头,在兜里掏了一会,摸出了一坨白帕子,他解开白帕子,里面是几颗已然粘连在一起的乳糖块,糖块变形,有些化在帕子上了,夏惹伸手就想夺,费工举高,“今天乖了吗?”
夏惹点头。费工让他把另一只手拿出来,夏惹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摊开,是一块被蛀空的泥土,泥土里蚂蚁爬进爬出,爬得满手都是,有的顺着他的手爬到了衣服上。
费工叹了口气,摸了摸夏惹的头,为他拍了拍身上,打落蚂蚁,把糖递过去,夏惹乖乖接过,也不放开另一只手里的土块去捡,直接上嘴就是啃舔,牙齿白而尖利,眼里再看不见其他。
密林发现费工脸上竟然难得带了微不可察的慈爱颜色。
发现密林在看他,费工收敛神色,指着内院,对她说:“主人就在那里面等着,你且去吧。”
让她自己去?密林不免有些疑惑,但并没有问出声,径直走了进去。
内院光怪景象较外院还要更甚,此间岂止杂草丛生,草都深到快有房檐高了!这到底能不能称作是“草”都还存疑,这些形状特别的巨大植物,浓墨重彩,极具视觉冲击力。
密林在这些花花绿绿的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男修,他手持巨剪,正在剪去一株盛放的烟曼花花朵。
密林心道这应该就是瓦严城的城主先生,晏柏舟。
密林对晏柏舟的初印象是怪,原因无他,从来只听过剪枝剪蔓除草,没听说过剪花的,何况他剪的还是烟曼花!《大药辑录》里烟曼花就在前几页,密林刚好看到过,烟曼花作为灵花用来入药炼丹十分常见,但其更贵在好看,价格高昂,其作为观赏性植物亦是十分受高阶修士欢迎。
晏柏舟对密林浅浅颔首,“小友可以进屋稍等我一下。”
屋子两侧连通,门拉得很开,尽管这边杂草蔽日,光线仍是充足。密林放心地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一眼望见的是横在中央的一个大屏风,屏风分为七扇,两人高,十分长,各扇上绘水墨画,是形态各异的美人图,屏风材质特别,白透而坚韧。密林暗自庆幸自个儿长相普通,就算晏柏舟真有什么这方面的癖好也打不着她的主意。一一看完,密林顿觉怪异,有几张图给她一种吊诡的熟悉感。
就在密林观赏美人图时,晏柏舟从屏风那一头走了出来,已经换了身衣服,赤着脚,走路无声,手里握着一柄羽扇,言笑晏晏,“小友喜欢这屏风吗?”
密林心里戒备,含糊道:“我是个粗人,不懂欣赏艺术。”
晏柏舟表情不变,语调依旧是轻飘飘的,“小友何必妄自菲薄,这世上没有不懂艺术的人,只有还不知道艺术的人。”他踱到屏风后,“小友可以过来看看。”
密林不知道晏柏舟玩的什么把戏,却也不想贸然质问,落下乘她不怕,她怕的是落圈套,眼下晏柏舟没有暴露出真实意图,她也不必着急,她没有什么要图谋晏柏舟的,倒是晏柏舟,假以时间必然会露出狐狸尾巴。
顺水推舟,密林也走到了屏风后,才见到屏风的另一面,每一扇美人图的背后,都画着恶鬼,十分可怖。
晏柏舟欣赏完密林的惊诧,大手一挥,通往前院的门“啪”地合拢,屋子四处都燃起了灯烛,密林的心随之一紧。在烛火摇曳之间,她看见了屏风上图案变换,光线缥缈幽晦,前面的美人图的背面的恶鬼相重合,一明一暗,水墨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开始游弋,恶鬼和美人的眼神交错,有的炙热有的阴冷,她像是听到了嘈杂的耳语。
密林的背上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阳光透了进来,陡然充满整间屋子,原来是晏柏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那边,去把门推开了。烛火熄灭。屏风上的异象消失,恶鬼还是恶鬼,美人还是美人,各不相干。
晏柏舟摇着扇子,神态自然,“小友觉得屏风如何?”
密林的耳发被汗濡湿,贴在鬓角,她扯出一抹微笑,“很像真的。”
晏柏舟不置一词,不动声色,兀自摇着扇子。
密林渐渐压不住心底的不安,她抬头看了一眼外头,天色近黄昏,密林不知道晏柏舟绕弯子还要绕多久,她可不想在这儿呆到晚上,遂沉不住气了,对晏柏舟一拜,说道:“不知城主因何召唤,密林确实不懂赏画。密林愚笨,还请城主明示。”
晏柏舟用扇子将她虚抬起来,“哎呀,我才是须得向小友赔不是,费工要是有不周之处,还请小友担待。”
“之前周师弟就禹步一法,询问过在下,无奈我当时没有亲眼见到小友的身法,并不能作出判断,觉得颇为遗憾。费工曾经受托接触过小友的灵力残息,今日在城中又捕捉到了小友的气息,报与我知晓,我便令他将你请到府上来。说起来惭愧,费工是我家奴,平日备受宠信,上了年纪,有些性格,兼则他也会些禹步之法,料想也只是为了一探究竟,才出此下策,绝非有心戏耍小友。”
嚯?密林算是听明白了,敢情那费工只是来测试她的,看她是不是有被“请”到这里来的资格。那他呢?刚才装神弄鬼吓唬她,又是为了测试什么?
“听说小友并不晓得禹步法,言自己是自然而然就会了那瞬移术。小友不知道,其实禹步法不一定是学会的。”晏柏舟将扇子收起,指着屏风,“方才我也不是无的放矢,只是想为接下来的说明做个铺垫。”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这屏风上所绘的,乃是堕地夜叉,又称速疾鬼。”
密林的心骤然一跳,面上不动声色。
晏柏舟继续说:“堕地夜叉十分罕见,非大灾厄不出世,现今天下太平,已经很少见到它的踪影。
“而禹步法传说起源于上古,具体情形不甚清晰。我因家学渊源,却对此略知一二。
“速疾鬼,顾名思义,就是速度很快的鬼,拥有天赋神通瞬移术,传说其能瞬息千里,比闪电还要快。有一高阶修士见识到了夜叉的步伐,略有领悟其中奥妙,只觉暗合八卦九宫,将之记载下来,命名禹步。
“换言之,禹步法就是有修士见识了夜叉的步伐,改过来用的。”晏柏舟对密林说道。
密林听了晏柏舟的话,心中振骇,她本来就有些猜测,现下被他道出应验,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但是她不敢显露,脸上只装作恍然的样子。她不知道晏柏舟到底知道些什么,他这一番话,明着像是在科普禹步法的来历,实际上就差对她直言“你不是人你是鬼”了啊!
修真界各种族十分排外,其中还有些道道,虽说人妖殊途,半妖却极为常见,里面并不算是隔着天堑;然则鬼物偏向恶煞,一生一死,阴阳相斥,人修对之深恶痛绝。要是被晏柏舟道破了身份,她在天旭派的日子准保是到头了!
晏柏舟坦然一笑,“我并不是说小友乃是鬼物。”他打起扇子,“堕地夜叉是死物,小友明明白白是活生生的,或许是另有造化,祖上得了夜叉什么传承,才至于天赋异禀,能使瞬移。”他向密林探头使了个眼色,“这对小友是件好事呀!多少人对禹步法梦寐以求,想通过后天习得,却终究因为艰涩难懂,被拒之门外。”
密林像是明白了什么,晏柏舟是在打探她身上有无夜叉传承?她又怎么知道!她送了一口气,对晏柏舟说:“多谢城主解惑。我自幼长在凡间,父母一个是猎户,一个是农妇,都稀松平常,可怜天不遂人愿,相继离世,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
晏城主以扇掩面,“天若有情天亦老,大道无情,小友看开些吧。”
密林说:“多谢城主教诲。”她装作不经意抬眼看了一眼外面,说道:“呀,天色将晚了,实在对不起城主,我受同门所托,身上还有点事情,您看……”
晏柏舟说:“既然有要事在身,那我便不挽留了。你若对禹步法或者其他还有什么疑惑,尽可以来找我。”
密林俯身一拜,“叨扰了。”
…………
晏柏舟独自看着屏风冷笑,费工走了进来,对晏柏舟说:“送出府了。”
晏柏舟说:“确定她不是用灵力驱动瞬移?”
费工果决说道:“确定。”
晏柏舟抚摩下巴,“有点意思。看来这小鬼身上还藏着秘密。告诉葛离,盯紧。”未待费工有何表示,又摆摆扇子,说:“不……不用再在她身上放特殊印记,我自有安排,让葛离专心去做交代的事,千万不要暴露自己。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的。”
“传下去,必要时候保她性命,我留着有用。”
费工应声,却杵着没有出去。
晏柏舟疑惑,“还有什么事?”
费工说:“下次自己做的自己揽,不要老往我身上甩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