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知不觉竟过的如此之快,一晃便又是四年过去了。
我从计算机前抬起头张望了一下窗外的风景,站了起来舒展一下酸痛的肩膀。
窗外正有几个福利院的孩子在玩耍,有新面孔,也有老面孔。
这几年里有时会有一些夫妻前来领养孩子,那些幼小又聪明的大部分都被带走了,大孩子们则很难被领养了,只能留了下来,等待16岁来临时离开福利院自立门户。
我们这些火灾遗孤还好说,有着政府的支持,那些普通的孤儿就惨了,离开孤儿院之后只能独自一人打拼,没有父母辈的帮助,没有人际关系圈子,几乎很难在如今这个社会站稳脚跟。
因此越是长大,孩子们便越是努力学习。在夜晚,更是经常能听到压抑的哭声。不只是小孩子想念父母,还有大孩子们感到前途迷茫。
对于那些前来收养孩子的夫妻,老院长全都认真隆重的接待了。他不愿放弃任何一丝希望,竭力帮助每一个孩子获得被收养的机会。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有时候政府的一些官员也会来到福利院提出要收养一些孩子,往往都被老院长粗暴的赶了回去。这让一些孩子感到不解,甚至对老院长有了一丝怨恨,只不过老院长却不解释,宁可承受这份怨恨也坚决不让任何资本家和官员带走任何一个孤儿。
我和员工们倒是清楚老院长的想法。
那些大人物们领养孤儿往往不是出于真心,而是为了充作政治资本又或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秘密,让他们带走孤儿,必然不会善待。
事实上,十几年前便发生过一件事。
某位笑容满面的和善资本家带走了某位可爱的男孩,告诉当时还年轻的院长会给他最好的教育和生活。
看着男孩开心的笑容,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祝福。只是没想到,一年之后,福利院便接到了男孩不幸病逝的消息,院长当时除了悲痛,倒也没多想。
谁想半年后却在某一名不见经传的报纸上读到了一则消息,在某一资本家院子里记者发现了地下埋着数具遭受折磨而死的男孩尸体,场面十分残忍,几乎所有的尸体都不成人形,其中久的已经化作白骨,新的尸体仍可依稀看出面容。而老院长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前不久号称病逝的那个孩子,这个“某位资本家”正是那个笑容和蔼的仿佛从来没做过坏事的资本家。
发布这则消息的报刊很快因经营不善而倒闭,那位记者也从此不知所踪,这一期的报纸在没印出多少份的情况下便已停止了发行。
老院长知道,自己不能去找那位大人物,否则这家福利院也开不下去了,于是他只能忍耐了下来,一夜之间,他便苍老了许多,头发上出现了许多白发。自此之后,他便毫不犹豫的拒绝任何大人物的收养请求,无论对方在社会上的风评有多么好。
这一举动当然引得了许多大人物的不满,也让他经营的福利院多了许多困难,甚至连累了许多从福利院出来的孤儿,许多大公司报复性的拒绝了任何从这家孤儿院走出来的孩子。很多福利院老员工也在种种压力下被迫辞职。
但是老院长依旧坚持了下来。
我仍记得某一天晚上,老院长和我坐在福利院三楼的阳台上欣赏着满天的繁星,他忽然对我说,在面对这世界真正的险恶前,任何人都心存幻想,以为这世上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直到在现实中撞得头破血流,才会彻底醒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么一句话,但是对于他的话,我们这些贫民的孩子早早的就已经明白了。
这或许也是我们的优势,那些富裕出生的孩子,被父母们保护的很好,所接触到的生活或许如童话般幸福,可是没有人可以永远的这样生活下去,任何人都终将从美梦中清醒。
而我们,从未享受过美梦。
……
思绪回转,我看着面前计算机的代码沉思着,右手轻轻敲击着桌面。
十岁生日之后,我便彻底投入到了计算机的学习之中,甚至减少了对时事新闻的研究。与此同时,我在计算机领域上也展现出了令见多识广的老院长都感到惊讶的天赋,有一段时间他逢人便夸,说我是他任职院长以来见过最聪明的孩子,大赞我十岁生日上抉择的果断。我倒是没多想,只觉得有些庆幸。我庆幸自己确实在我期望的方向上有着杰出天赋,让我能够向我的理想前进。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去找了依旧感到自豪,逢人就夸赞我的老院长,直白的告诉他这样的行为很容易引起他人的嫉妒。我不愿意与旁人交恶,因为与此带来的各种不可知后果很容易影响到我的计划。老院长经历了很多,一经提醒很快醒悟了过来,之前他只是太高兴了,在任职的几十年里,他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懂得人心又天资聪颖的孩子,他几乎是把我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因此高兴的忘乎所以。经我提醒之后,这才冷静了下来,只是眼神中隐隐藏着一丝落魄。
我和老院长关系十分亲密,亲密到我们不需要互相掩盖,可以直白的告诉对方自己内心的想法——这甚至超过了大多数的亲生父子,但是这却并不符合人心。望着老院长眼中的落魄,我不禁头痛了起来。
我研究人心,但我自己却有时感情淡薄,以至于不懂人心。
我想了想,轻轻靠近老院长,拉住他的手,在他的耳边轻轻喊了一声“父亲”。
我知道老院长一生无子,为了福利院的孩子们,他不愿让家庭影响了自己的工作,也不愿让对自己孩子的爱影响了对福利院孩子们的爱。但他又如此渴望着有自己的孩子,纵使福利院的孩子们都敬重着他,即便离开福利院了有时也会回来看望他,仿佛是他的孩子一般,然而却不会有人真正的喊他一声父亲。他的眼中常有落魄,但他却很好的掩盖了,并将对自己孩子的爱全都转化为对福利院孩子的爱。
他望着我,突然紧紧的抱住我喜悦的哭了,哭的无声无息,我却觉得后背被他的头靠着的地方湿了一大块。
我抱住老院长,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倒觉得有些尴尬。不过在我的内心深处,却似乎有一些喜悦。
然而在哭了很久之后,老院长却认认真真的笑着和我说,我不能当你的父亲。
我很惊讶的望着他,在这么说的时候,他依旧红肿的眼睛,我能看出他心如刀绞,却依旧努力摆出一副笑容满面的模样。
他是想要认我作儿子的,可是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说,他不配当我的父亲。
他说,他的仇人很多,许多大人物都恨着他,时刻想要把他搞垮,这几十年来他如同走钢丝般兢兢业业的经营着福利院,不敢出一丝差错,却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或许几天后,几个月后,就会有大人物会找到漏洞攻击我。甚至是之前那个记者所拍到的照片没有被删光又被他们发现,也有可能会成为攻击我的筹码。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连累你。
他说,你很聪明,有着令人羡慕的天赋,你应当有着更加光明的未来,成为世界上顶级的程序工程师。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福利院院长,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帮助,你应当被更加优秀的人收养。我只会拖累你。
他说,他有着许多福利院的孩子们需要照看,无法将全部的爱放在你身上,待在福利院之中,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也会嫉妒你,攻击你。你应该有一个更加爱你的父亲。
他说着,本来强撑着喜悦的声音却渐渐变得低沉,变得痛苦,甚至带上了哭腔。他已经不知是在说服我,还是说服他自己。
我沉默着,在他一遍又一遍说着不可以的时候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转身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我关上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无法阻隔的嚎啕大哭。
我倚靠在门上,伸手擦了擦眼睛,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流下了泪。
第二天我再见到院长时,他很有精神的向我打着招呼,带着笑容,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的事,但我却清晰的看见,他本来便花白的头发,此时已经全都白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申请了更多的学习资料,用双倍的努力学习着。
我要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像老院长这样的人哭泣。
我要这世上每个人都能露出笑容。
我要这世上再也没有绝望与悲哀,再也没有压迫与罪恶,再也没有痛苦与牺牲。
如果这现实如此残酷,那么需要改变的绝不是不愿接受的人,而是这个世界本身。
或许我们已经承受了世界的残酷,但我要我们的后辈不再承受。
我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黑暗扫空,让后来的人迎接童话般的世界,即便要付出的代价是我们自己。
我愿意牺牲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