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婕!”林枫喊。
“妈,怎么了?”雪婕闻声跑过去。
“明天你过生日,等我祷告完毕,我给你做面条。”林枫在院子里边洗衣服边念叨,撸着袖子,没带橡胶手套的手烧掉了一层皮沾满泡沫,额前散下一绺头发随春天的微风到处飘摇。
盆子是大红盆,雪婕小时候用来洗澡的,那时候她还很小,没羞没臊的让爸爸陪着她洗澡,妈妈总是哈哈的乐,用手划她的脸颊说“羞羞……”
当然那些都是死去的时光的,那里的妈妈死了,爸爸死了,雪婕也死了。雪婕不舍得将所有的时光都埋葬,她常常爱回忆过去,多后悔当初没在红盆子里一口呛死啊!而现在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发臭腐烂,成为侵蚀雪婕五脏六腑的剧毒,但她仍以最大的温柔幸福地拥抱它,直到她的肉体连同着一并死去。
她享受这样的时光,怔怔的盯着胡姨家大粉色的床单,床单四角的水正一滴一滴的滴在灰色的地砖上,一滴两滴,地砖上有青色小草,绿油油的苔藓,春天真的到了。
“你发什么呆呢?快过来帮我拧衣服。”林枫叫醒正踩着人字拖倚着门框发呆的雪婕。
雪婕机械的拧床单的水。“你用点劲儿啊。”林枫一旁说,“用劲啊,干点活儿都干不好。成天不知道想什么。”林枫瞪了雪婕一眼,雪婕猛地抖一下身子,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一早没见林枫,准又是去祷告了,便没放在心上。
一张“生日快乐”字条压在象牙色的印花瓷碗下面皱皱巴巴,显然没怎么用心,碗里也就是人人叫做长寿面的面,就和普通的面条一样,多了几片青菜叶子,只是因为,今天吃它的人是我,所以更姓换名为“长寿面”。说到底这面应该感谢我,是我给它没用的一生,赋予了一点意义,雪婕自言自语。
雪婕记得昨天林枫告诉她了,她要去做祷告,她的那个教会离家也就半小时的车程,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到家,但是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了,雪婕有点担心,他决定出去找找。
以前林枫也有不准时回来的时候,时间再一长,她就下跪央求上帝,只要林枫能平安回来,就算痛打她一顿也无妨。但等到林枫一回来,她立马就祈祷让林枫不要打她,因为她总是这样的胆小,这样的言而无信,所以上帝总是很讨厌她。其实也不奇怪,人本来就是矛盾体,夏天的时候恨不能跳到冰窟窿里去,等到了冬天又想一把火把自己烧死
柏油路两边的柳树枝条抽出了新绿,红红的火烧云点燃了西边的天,四下几个放学不回家的小孩,聚在一头弹玻璃弹珠,还有上树掏鸟窝的,菜市场已经收了摊,稀稀疏疏的还有一些不知疲惫的小贩准备摆夜市的窝棚,雪婕穿过菜市场,脚下匆忙的步伐不知道踩了多少萎靡不振的烂菜叶,粘在拖鞋底,还有脚趾甲里也跑满了灰。
“妈……”雪婕边跑边含着哭腔,嘴里念叨“XX教保佑,XX教保佑,保佑……”
对,去教会,在维修钟表摊的门口,无助的雪婕像一个走丢的小孩蹲在地上,但是余光扫过,她看见了什么?隔着玻璃,尽管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的玻璃,她仍能清楚的看见,维修店的耿叔正和一个女人亲热的拥吻,那女人坐在他的腿上穿着暗紫色的布麻衣已经褪到了一半,头发蓬乱不堪,她的表情像是睡着了,两个人缠绵在一个20平米的晕黄的店内,那个女人正是她要找的林枫。
雪婕瞪大眼睛,半张着嘴,转身往家跑,发疯的跑。这叫她如何相信?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也不能相信,妈妈那么的爱爸爸,妈妈怎么能这样?不,这也都怪爸爸。
她一下子怔住,转身就没命的往回跑,脸正撞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什么东西上,那东西生生被撞的一脚往后退了一步,另一只脚用力支撑,勉强没到下去,雪婕的手本能的放在他的胸口,缓慢的抬头,再抬头,一张黝黑的消瘦脸庞,他也看见她似乎永远阴郁复杂含泪的双眼。
“劲儿还挺大。”彭辉顿了一下讪笑,然后插着牛仔外套口袋朝巷子深处渐行渐远。
而她还半张着口愣在原地。
彭辉满头的卷在巷口微风里飘啊飘,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烫的,反正在雪婕的印象里,他的头发就是这样。
双休日后,彭辉减了寸头,短短的,如果摸一下一定很扎人。
课间,彭辉正趴着晒太阳,吴美丽轻手轻脚地过来用手轻轻的摸摸他的头,彭辉也一句话也没说,很享受地搂住吴美丽的腰。
春天到了,柳絮儿飘进来,雪婕也忍不住用手抓。
学校周围的小吃一条街新来了一家幸福铁板烧的摊,那是杜小米最爱的铁板烧,吴美丽最爱的铁板烧,也是彭辉最爱的铁板烧,所以他们常常在那里聚头。
新华书店除了辅导书,还引进了各种各样的少女杂志和漫画,几个礼拜学校内几乎人手一本,雪婕挺好奇里面的内容,但林枫除了必要的学杂费以外没给她一点钱。
“就跟当时风靡一时的小人书一样吧,也就那样。”雪婕自言自语。
脚踩风火轮的哪吒闹海,十三姨太,机器猫,聪明的一休,还有各种武侠小说的连环画,小时候爸爸和她一起看便更加有趣,搬了家后这些书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不过现在也有卖的,只是这些黑白的小书在市面上越来越少。
但这些变化都太微不足道,相比接下来要说的两个人,彻底介入并改变了雪婕的人生,让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竟可以有这样的人,又更加认定了,上帝的存在。
“听说了吗?隔壁四班有插班生。”杜小米激动的跑到吴美丽耳边。杜小米总是搜索最新情报的第一人。
“谁啊?”
“还没见人,据说从美国来的。”
顾南琛在宽敞的越野车里冲宋映花强颜欢笑,内心却好似油煎,分分钟想逃,越野车慢慢的从宽敞大道,挤进和这辆车完全不是一个画风的又脏又窄柏油马路,这叫什么地方?艹,顾南琛心里暗骂。
如果他要是不来呢,他完全可以拒绝,只是为了维护他模范生的形象。“阿琛,你一向最是听话。”宋映花正收拾要带的行李笑着说,让他没有拒绝的空隙。
华盛顿的夜景,灯光闪烁,这个小小的破渔村能有什么,华盛顿的车川流不息,这儿连个车影儿都没看见,华盛顿的大街宽敞明亮,这儿的街道又脏又窄到处都是下水井的污水,华盛顿有好多的朋友,在这儿他不想和任何一个人说话。
还有爷爷,妈妈让他讨好的的那个爷爷,老是瞪着他那个灰色鹰眼,满脸的褶儿,大手总用力的按他的肩膀,说话也只问问成绩。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讨好爷爷,就这样一辈子住在华盛顿就挺好,什么公司企业,什么乱七八糟的就让叔叔和大伯家的哥哥争去好了,反正他也不感兴趣。
“爷爷年纪大了,不喜欢折腾来折腾去的往美国跑,想回祖籍D城养身体,现在是你好好表现的时候到了,我看你的几个哥哥都是窝囊废,提前回去又能怎样?”顾剑秋摸儿子的头自豪的说。
记得爷爷前些年每逢过年都会来一趟美国,待上几天,这几天也是他最最难受的一段时间,等到老头儿一走,悬着的心便如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今后还要一起生活,他想都不敢想。
“嗯……”顾南琛脑子闪过无数可能,别答应,别答应,“嗯,好。”顾南琛恍惚间心口不一。
所有故事都有因必有果,有果必由因,如果他当时没答应呢,也许故事的流向会流到别的什么地方,但总之应该不会流向大贝海。
“哥哥要回去?那我也要回去。”姜美娜站在二楼抱着巨大的玩偶熊,得知消息之后大吵大闹的要跟着回去。
“当然要带上美娜呀,你可是我们家的小媳妇儿。”
美娜是玩具厂的女儿,她的妈妈和顾夫妇是比家人还亲近的故交,所以因为工作她的女儿也理所应当然的寄养在顾家,除了隔三差五或是逢年过节的过来带点礼物过来看看美娜,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走动。换句话说有的时候美娜更像是顾家的女儿。
“给什么生活费?这女儿我养了,反正我也喜欢女孩儿。”宋映花说,“给阿姨做小媳妇好不好?呵呵……”
顾南琛很讨厌妈妈这样说,美娜就像他的亲妹妹,他虽然知道是玩笑,但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恶心感觉。
离开华盛顿的最后一天夜里,顾南琛几乎一夜未眠,他看看明亮的天花板,再看看窗帘垂下来的金色流苏,他要离开了,他生活了16年的地方,他要回到那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外面夜色和灯火水乳交融在一起。
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答应的事付出代价,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他后悔自己没能做出最后的反抗,明天就要启程了,他接受的刀俎鱼肉的命运,毕竟谁也不知道前途会发生什么。
在渔村里的那些人,与那些人发生过的的交集,谁都不能全身而退。
“看见了吗?那个人……”
“哇……那个好漂亮是什么啊……”
“哇……好帅!”
四班教室门口这几天已经被聚满了人。雪婕知道来了两个转校生,但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也是心生好奇。
下课了,班级里的女孩子又是倾巢而出,围堵在四班的窗口水泄不通,雪婕想出去走走,去打杯热水,其实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的借口。路过四班的门口的时候女孩子挤来挤去的,根本就看不见教室里面。
终于快到了上课时间,女孩子已经走散,丁香为尾随到她们身后走的很慢,假装是她们其中一员在终于她们都走远了,她踮起脚尖,因为隔壁班的同学她基本都混个脸熟,但是她却在靠近窗帘的位置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后脖颈,红色的胎记硬币大小,白色的纱帘被熏人的春风吹起来,她隐约瞧见他漂亮的侧脸,她的体内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说不上来到底是怎样的触觉,再往前走她煎熬的渴望他能转过脸来,渴望所有的时间能够停留住,永远停留在这一瞬间,这一瞬间,一眼万年。
此时上课铃响起来了,她没等到他回头,也来不及看他的脸,但不得不仓促的跑回去。
她想有机会看看他的脸,所以她再去打水,去经过四班门口,却没有在踮起脚的勇气。
“你这么花痴干什么,人家又有女朋友。”
“那怎么了,看还不让人看了?”
雪婕常听见女生们这样的对话,便觉得没了兴趣。
而且停在校门口的车她也没见过,漂亮的闪人眼睛。因为学校旁边有一所小学,放学之后,孩子们总喜欢聚在一中门口打纸牌,顺便再心满意足的买一个可口的铁板烧,或者是摊一个香喷喷的鸡蛋饼。
“哇……酷”大约三年级的孩子边咬铁板烧边说。呼朋引伴的一下子竟聚了十多个孩子用小手摸车,只在电视上见到过的,现实中从来都没见过。
“快走,快走!”一个宽鼻大眼的人,着一身正装,皮鞋擦得锃亮,下车冲孩子们喊。
“来人了,走吧,走吧。”孩子们吓得像受惊的小鸟拉拉扯扯的一哄而散。
只有一个孩子可能是看的入了迷,仍在没走,还用手摸摸车灯。
男人的大手伸过来一把把孩子推到在地上,孩子方才反应过来,脸蛋红扑扑的,丢人的哭了起来。
“行了,管家!摸一下又摸不坏。”车门打开,一个抱着玩具熊的女孩露出白净的脸,漂亮长发。她的五官是一种和谐的美,美的像是月光,即使隔着人群拥挤,雪婕看不太清楚,但是隐约的能清楚的感觉得到女孩与生俱来的一种干净又高傲的气质。
“你也对转学生感兴趣?”
雪婕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她看着彭辉的牛仔外套说“嗯……就是凑凑热闹。”
然后呼哧呼哧的往家走,他不知道怎么了自从上一次跟踪了彭辉以后,她就再也不敢看彭辉的脸,更可笑的是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吴美丽。
“一起啊!”彭辉在后面喊。“反正也顺路。”
“不了,我还要去别的地方。”雪婕头也没回的加快脚步,在书店里待了两个多钟头,一直读到吴用智取生辰纲才回家。
小吃街的贩子大多都收摊儿了,雪婕疲惫的一路踢脚边的小石子儿,把它们一个一个的踢进被街边零散小饭店的甘油熏黑的下水井里。彭辉难道是发现我跟踪他了吗?不会。我明明那么隐蔽。她的脑子很乱,耳边是聒噪不止的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