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翻修不久的整洁小院,石砌院墙内晾着不少肉干,还有一只黄犬听到有陌生人的脚步声便不停地吠叫了起来。
“老田,这是客人。”杨鸿七踏入院中,亲昵地揉了揉黄犬毛茸茸的头。这黄犬通人性,闻言嗅了嗅久便撒欢地又溜开了。
“请进。”杨鸿七颇懂礼数。
久点头再次道谢,踏入院中。
一面目黝黑的中年汉子从正屋中探出头来:“来客人啦?鸿七你还不赶紧把客人带到屋里!”
杨鸿七侧身对久介绍道:“这是我爹。”
久向屋主人也见了一礼,双方大概自我介绍下就进了屋中。又随意聊了片刻,那汉子便到隔壁的小厨房里帮自己的妻子一起准备晚饭了。
在农家昏黄的灯光下,一顿质朴但热乎的晚饭配着几杯自酿的浊酒下肚,久也从这家好客亲切的农人口中了解了这个家与村的基本情况。
那个黝黑汉子叫杨林安。他家在村里是大族,出过读书人。许是因为这名字的原因,从小不爱读书只爱往林子里钻去打猎。后来就辍学专心务农,农闲时依旧爱往林子里跑,也从没出过事。
那个年轻人叫杨鸿七,是杨林安的儿子。族里行七,辈分为鸿,故名鸿七。
本来读书天分极高的他,却在三年前辍学了,事实上整个村子屈指可数的那几个念书的孩子都辍学了——因为神女很快就要降临了。如今利国是八任君主,他要求这个村里的所有人都要为神女的降临做准备——翻修神庙,连农家自己的房屋、农具都要换新的。
“神女降临时,这个村连只瘸腿的羊、一根绣了的针都不能有!”第八任国君剔着牙搂着美人对自己的将军说道。
于是便有了杨家村民与那肥腻金甲将军相看两厌的三年朝夕相处。
“小伙子可曾有过婚配?”农人的妻子给久夹了块肉,她挺喜欢这个面善的小伙子的。
久匆忙摆手答道:“啊?没没没。”脸上却有红晕蔓延。
然后他就看到那俩老夫妻齐刷刷叹了口气,接他来的杨鸿七则松了口气,看他的眼神甚至有些感激……
“说起来,为何神女偏偏选择这里降临祈福呢?”久暗暗将法力附加在那昏暗摇晃的灯芯上,让它能够更明亮些而不费油。
老实的农人摇了摇头,感觉自己也插不上什么话,干脆又去帮妻子收拾东西了,让他们“同龄人”可以好好聊天。
杨鸿七的目光从灯上瞥过,道:“我听先生说,是因为神庙里那幅千年有余的神女画像。”
“千年有余?!”久一怔,未曾料到她与这村子的羁绊竟已如此之长。
“正是,而且神女她确实庇护了我们村很久,老一辈口口相传了好多除妖祈福的事迹,但是自从完国灭亡,利国在此建立后……这庇护给我们村带来的不幸却更多了些。准确地说是利国第三任国君后,前三任国君还算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唯恐辜负神女赐福,而之后的国君却只想着粉饰太平。”
“我不知道这些事神女是否知道。神不是无所不知的吗?因为她对利国皇室的庇佑,很多起义都失败了,如果她是知道的却依旧庇佑那些昏君……”杨鸿七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久一时沉吟不语,想了想只能说一句:“神并不是无所不知的。”比如他在来这里之前对这些事就一无所知。
二人一时怀着相同的疑问都陷入了沉默。
在久眼中,利国国君根本就无足轻重——一个小国君主罢了。他被任命为北方战神的时日并不长却已经见识过不少家国兴衰——关键是她的心意。
而在杨鸿七眼里,她的想法则决定了推翻利国的障碍大小甚至是成功与否。
“说起来,可以带我去看看那幅神女画像吗?”久先打破寂静道。
杨鸿七眯起眼盯着他,而久则坦荡荡地任他打量自己。
“可以,不过能请你先坦诚下自己的身份吗?”
“呃,我就是个过路的旅人,听了神女的传说有点好奇……”
“灯,刚才你对灯做了什么?”杨鸿七刚才一直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自家那盏小破灯的变化在别人眼里自然难以察觉,却让常年伏于其下苦读的他一眼察觉。
久对上年轻人敏锐的目光,心中衡量一番觉得大概是瞒不过去了,于是干脆也望着他的眼睛,和盘托出:
“实不相瞒,我也是神。”
“……”
“你信吗?”久微笑起来。
“信。”杨鸿七却断然点头。别的地方的人未必会信,他们村的人却是每二十年要接待一次神女降临啊!神,已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毫不质疑的信仰。
“那么您来这里是做什么?”杨鸿七的眼睛愈发锋利起来。他有些迫切地希望他来此与神女有关。
只是他却未曾料到是那种有关。
“昂、咳咳咳。”
眼前的神明忽然咳嗽起来,在暖黄的灯光下杨鸿七分明看到有红晕爬上他的双颊,他心中有种奇异的预感……
“我来这是因为,我喜欢她。”最后久还是低声说了出来。
那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我带你去看画像。”
“啊多谢杨兄!”
“不、不谢。”杨鸿七“噌”的一声便站了起来,抬起长腿就跨过了木门槛。
紧随其后的久并不知道此时这位新认识的兄弟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绝对不能让爹娘知道他来这是为了追神女!!!”
不然年年月月日日时时被催婚的他日子还有没有法子过了?!
…………
杨家村初夏的夜晚很是静谧,尤其是在祭祀结束那群官兵走后的第一个夜,所有村民都松了口气,饱餐一顿后便迫不及待享受生活的美好了。
蝉鸣阵阵,皎月高悬。
杨鸿七带着久抄小路,绕过神庙的守庙人,从后院翻墙而入。
“不过我没有这里的钥匙,你有办法进屋里吗?”杨鸿七低声问道。
久红着脸沉吟了一会,办法他自然是有的,像这种普通的墙他是能毫不费力直接穿过去的。
‘不过这样夜里偷偷进她的神社看她的画像会不会不太好哎……’久在心里纠结着。
杨鸿七看着这位年轻神明又红起来的脸颊,心里已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
单身了二十年并且打算继续单下去的杨鸿七默默叹了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怂恿道:
“久兄如今仰慕她对吧?那不就和信徒差不太多了嘛。你就把自己当成她的信徒,神女定然不会反对信徒进神庙的,就是时间不太凑巧罢了……不过也更显得久兄的虔诚呀!”
好一招偷梁换柱偷换概念!久当下十分佩服这位人兄的才华,然后就不再犹豫地直接带着他穿墙踏进了她的神庙。
杨鸿七诧异地看着已到身后的墙,不过并未做出伸手触摸一类的动作,很快将视线移到了那个神明目不转睛看着的画像处。
那幅画被悬在盛放丰富贡品的供桌上方。已历经千年的岁月洗礼却仍色彩鲜艳地展现着当年画师的心血——一位穿着月白古衣的女子翩然迎风立于漫天枫叶之间,皓然满月之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神女的衣摆与无律飞舞的枫叶仿佛勾勒出了风的形状。倘若细看便会发现,在她的眉眼处似有眼波流转,神秘与活泼的气质仿佛水乳交融而毫无突兀,跃然于画布之上——那画师的画技已出神入化至斯。
“这幅画叫《神女枫下除妖图》。神女就是那个女子了,枫叶似乎是她的法器,妖这里被虚化表现了。”杨鸿七向久介绍着自己听说的传闻,手点着画像一角的一片氤氲墨色,“就是这片墨,挺不起眼的。猛一看完全看不出她在除妖。”她那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表情,倒像在秋游。
虽然面貌相似,但是气质与如今的她差异甚远,说是两个神都不为过。
“据说那位画师毕生仅画昀神女,”杨鸿七继续讲解道:“那个画师也是我们村的人,听说本来他也不会画画,倒是颇爱四处闯荡。后来有次他听说深林有妖,便拉了几个不怕死的朋友晚上一起过去捉妖,结果恰好撞到了从天而降前来除妖的神女,回去后他便潜心研究以前在外面闯荡时曾见过的绘画技术,穷尽毕生精力画了无数幅神女图。这是他的最后一幅作品,也是集他此生大成之作。”
“这个画师终身未婚。”杨鸿七介绍完画又刻意补充道,然后舒心地叹了口气。
“这幅画,”久盯着画忽然呢喃道,“我好像在哪见过……?”说着却又自己摇了摇头:“不对,我确实从来没见过。”
杨鸿七笑道:“莫不是久兄最近日思夜想她太多了,看到这张脸便觉得熟悉?”
久想到她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也许是吧。”然后禁不住伸手向画中人抚去。
“当”的一声细微闷响拦住了久的手,久撤手看去,一枚枫叶在画像前缓缓浮现出来——正是它方才拦住了久。
在她身侧,到处都是那个男子的痕迹。
心绪微凉的久此时认真感知才发现,围绕这幅画像有一个隐蔽的结界,不让任何人或物有触碰损伤画像的可能。不过这个结界倒不是攻击型的,也比较好破除,似乎更多的只是为了避免这幅画被岁月侵蚀。
也许正是这个结界护了这幅画千年未变。
“这是她的法器?她设下的?怪不得这画能千年未变……”杨鸿七在一旁感慨。
久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失落地道,“不,她的法器不是枫叶。枫叶代表的是另一个一直在她身边的……妖。”
“妖?”杨鸿七倒未曾听过这种说法。
“大妖灼华君,缙,听说过吗?”久垂下欲抚画的手,解释道。
“未曾。”
“哎?”这次轮到久诧异了。他还以为她和缙的传说已经无人不知晓了。
“如果这枫叶代表的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妖,那我就明白了。”杨鸿七右手抱臂左手摸着自己带着点青色胡渣的下巴道:“利国一直以她为信仰,而人和妖大部分时候都势不两立。国君大概不会想让民众知道自己信仰的神明与一个大妖有密切联系吧。”哪怕是真实存在的。“尤其像我们这样一个每二十年都要亲自接待神女的村落,更是不允许有任何对她不利的流言出现。”
久对这个年轻人愈发刮目相看。
“说起来我方才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久兄。”杨鸿七忽然严肃起来。
“请讲。”
“神仙……不是不能谈情说爱结婚的吗?久兄却如此……”难道不怕触犯天规?
“神仙为何不能谈情说爱?”久诧异地转头看着这个他觉得颇为聪慧的年轻人。
“嗯?传说里不是都这么说的,想要成仙,必须戒断七情六欲专心修行什么的。”
久忍不住笑了起来,解释道:“这是对人和妖修炼成仙的规定。准确地说连规定也不是,约定俗成罢了。”
“约定俗成?”
“正是。成仙主要靠的是力量。若力量极强又心性尚可便可为仙。而人和妖往往被红尘诸多繁事所扰,无法专心修炼。修炼成仙的多是那种戒了七情六欲的人或妖,”比如他的白狐同僚常翎,那就是个是男是女是妖都不多看一眼的仙,是他们五位司战里单挑的最强者,“所以久而久之便有了这个说法,想修仙,先戒七情六欲。”
杨鸿七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又思考了会问道:“不过听久兄的语气,久兄似乎在成仙前既非人又非妖?”
‘真是聪颖。’久在心里暗暗夸了句,然后道:“的确如此,我是灵,非人亦非妖,天地间自然而成,更是不用受这些规矩限制。”
杨鸿七拱手道:“得与久兄一谈,杨某受益良多。”
“啊客气客气,是杨兄聪慧,此次我也得多谢杨兄才是。”久立刻回礼道。
忽然间,一阵带着睡意与怒气的吼声伴着正门处的开锁声传来:“哪个小兔崽子大半夜不睡偷偷跑到这?看大爷我不弄死你们!”
久和杨鸿七对视一眼,杨鸿七忽然觉得身体一轻,等再回神时已到了自家屋里,那守庙人的吼声尤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