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离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皇子已经洗过身睡过去了。
这个孩子倒是没哭多久,像是知道自己的父皇对他不待见一样。
虞澜清原本把皇子抱在怀里仔细看,见魏离出来,赶紧把孩子交给乳娘,起身过去扶魏离:“皇上,苏妃她。。。”
满屋里的妃嫔们都还静候着,魏离看过她们的脸,最后把视线落在睡在襁褓中的孩子脸上,他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难看得虞澜清都觉得他是要杀了这个孩子,所以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步子,把孩子挡在自己的身后:“皇上,苏妃她。。。”
听到虞澜清唤他,魏离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沉默很久,才低声道:“她去了。”
屋中嫔妃传来倒吸冷气的唏嘘声,很快又安静下来。
虞澜清抿了抿嘴唇,心中觉得悲凉,鼻尖有些发酸,但很快克制住了。
相识那么多年的人就这么突兀的永远离开了,无论是爱是恨,心里总是空了一块似的。
魏离说完这句话后,便越过虞澜清朝着孩子走过去,乳娘抱着孩子跪下,大概也是感受到帝王的周身寒气,下意识的想要护住孩子。
魏离没伸手,他不想抱,也不打算抱,看见这个孩子,他总能想起苏遥遥,想起太多太多的事情。
这是他的长子,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就是皇子,是大贵之相。
原本该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时间,可留给这个孩子的,只有屋外连绵的阴雨和满室凄凉。
所有人都能看出魏离不喜欢这个孩子,是以也没人愿意站出来认领这个孩子,只等着魏离自己指一个嫔妃抬个主位娘娘的位分,好抚养大皇子。
人人都盼着不是自己,虞澜清望过神色各异的嫔妃们,她们既然都不愿意,那便不要让所有人都为难了。
“皇上。”虞澜清伸手扶住魏离,轻声道,“大皇子。。。就由臣妾来抚养吧。”
魏离抬头,看着她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皱眉斥道:“胡闹!”
他不想让虞澜清抚养苏遥遥的孩子,否则每每去凤羽宫,岂不是总能看见了?
虞澜清却坚持:“皇上,臣妾与苏妃,相识十年之久,无论她活着的时候如何,人现下已经去了,往事便该随着尘土掩埋,不该报应到孩子身上,大皇子无辜,在苏妃肚子里的时候,也是吃了不小的苦头,可他都挺过来了,如今健康平安的生下,便是上天一定要赐给皇上的福气,让臣妾养着吧。”
魏离心烦,虞澜清每次的坚持都让他找不到话来反驳,他只能看向别的嫔妃,问道:“还有谁愿意抚养大皇子么?”
鸦雀无声。
没人愿意,只有虞澜清,且是主动提的,不管旁的人到底是真的不愿意,还是想让给虞澜清,现下魏离非要驳了虞澜清的意愿把大皇子交给旁人来养,肯定要被太后斥责。
罢了!
魏离摆手,放弃劝说虞澜清:“你愿意养便养着吧,让乳娘抱着孩子跟你回去。”
“那苏妃她。。。”虞澜清见魏离答应了,才放下心来。
外头天已经快要亮了,魏离一夜未眠,现在可以直接强打着精神去上朝,虞澜清问到苏遥遥的后事上,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好,便说稍后再议,让人把苏遥遥的尸首挪到冰窖里去暂且存放,等都定下来了,再入棺下葬皇陵。
说罢,不多做逗留,让吴义准备点凉水洗脸,醒醒神便可以上朝了。
政务不可一日荒废,下了朝,苏妃身亡的消息自然也会传出去,虞澜清看着魏离的背影走远,叹了口气,对还站着的嫔妃们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辛苦一夜了。”
嫔妃们早就已经精疲力竭,听闻虞澜清的话后,都福身行礼离开了这个晦气的地方,李乐荣留下来劝虞澜清也早些歇息,玉坤宫刚死了人不吉利,让她不要再在这里逗留了。
虞澜清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傻丫头,快回去吧,我自会照顾好自己的,去吧。”
三催四催,李乐荣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等到再没有了别的人,虞澜清才让绣心把跪着的乳娘扶起来。
她看过依旧熟睡的大皇子,转身便要往里屋去。
绣心一把拉住虞澜清:“皇后娘娘,别去看了,怪吓人的。”
魏离进去的时候苏遥遥尚且还有一口气吊着,现在人都凉了,渗人得很。
虞澜清不怕,让绣心好好守在这里,她不是问心有愧的人,为什么要怕?不过是送一送故人,哪怕。。。她已经不会知道了。
虞澜清要进去,没有魏离拦着,旁的人也不敢拦她。
苏遥遥躺在床上,仪容端正,应该是魏离替她整理了一下,虞澜清没有靠得太近,就站在屏风旁,能看见苏遥遥死白的脸。
原来一个人死了,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你刚到虞府来的时候,我是真心想把你当妹妹的。”虞澜清望着苏遥遥,呢喃开口,她最好的幼年岁月,都是和苏遥遥一起度过的,当时祖母说,会接来一个年岁与她相仿的温柔姑娘同她做伴,虞澜清还生生高兴了一晚没睡,赶在苏遥遥进府之前,就给苏遥遥亲自做了一个布娃娃,怕她来了陌生地方,晚上睡觉害怕,可初见面,苏遥遥便把她推远了,一个拙劣又充满恶意的谎言,把虞澜清和她之间划出一道分水岭,那晚的难受虞澜清至今也记得,那个娃娃。。。直至出嫁,也没能送给该送给的人。
就像现在一样,虞澜清在离苏遥遥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再不上前。
她们之间的鸿沟,已经无法弥补了。
斯人已逝,虞澜清可以释怀,却无法忘记,也是因为无法忘记,记忆才会愈发让人疼痛。
“我也想过,变成今天这样,也有我的缘故在里面。”虞澜清深吸一口气,喉管间有些哽咽,“祖母说,你父母双亡,可怜得紧,我没有妹妹,只有哥哥,年幼不懂事,也没经历过心疼人的过程,自幼都被全家裹在蜜罐里,所以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撒谎骗祖母说我弄疼了你,也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总要哭哭啼啼的,若我能理解你一分,能看懂你一分心里的害怕和恐惧,能走近你一分,或许,今时今日,我们都不是现在的模样和结果。”
“今时今日,我愿意相信,最初的你做出那样的事,只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想保护自己,只是因为我太突兀的亲近你,你下意识的逃离。”虞澜清抬手擦了擦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伤心,可实在心痛,她实在心痛,“我愿意相信最初的你,有一颗纯真善良的心,你解脱往生,愿下辈子,你能活得欢喜,你能。。。为自己活着。”
虞澜清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一夜没睡,眼睛酸涩得很,阳光明明并不强烈,却格外的刺眼。
“雨停了。”虞澜清感慨一句。
“是啊,娘娘,雨已经停了。”绣心上前搀扶住虞澜清,见她摇摇晃晃的,怕她摔下去,“回去了吧,娘娘,大皇子的房间奴婢已经差人回去收拾了。”
虞澜清点头,再没说什么,一行人离开玉坤宫,往凤羽宫去。
苏遥遥没了的消息传到慈寿宫中,太后也松了口气,事情了结,大家都能安安生生的平稳一段日子。
“大皇子呢?”太后抬眼看京香。
京香轻声道:“皇后娘娘一定要亲自抚养,人已经抱到凤羽宫去了。”
“清儿品行端正,长子养在她的膝下,是那个孩子的福气,往后若是有才能,也能记在皇后名下,以嫡子的名义分封府邸,算是他的造化,只盼着这孩子能争气一些,有个那样的生母,若自己再不能靠本事讨他父皇欢心,便是日日在皇帝面前跟着,也是只有挨训的。”太后点点头,虞澜清要了去养也好,毕竟是长子,给了旁的年轻嫔妃也不合适,平白让前朝的人动了不改动的念头。
“只是苏妃的处置皇上还没定下来,已经着人送苏妃的尸首去冰窖暂存了。”京香接着道一句,出了这样的事,后宫人的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先放着吧,皇帝年纪轻,还没经历过这样的事,那苏妃,毕竟也是他真心欢喜过的女子,知道可恶该死是一回事,真的见着人没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还要难受几日,由着他去吧,等过了这几天,便都好了。”太后叹气,难为了魏离,要亲自参与,亲眼见着苏遥遥死去的全过程。
魏离没什么精神,今日朝上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便早早的退了朝回乾明殿歇息。
他睡得沉,却睡得很不好,断断续续的睡了好几次,下午时分醒过来,烦闷的说自己想喝酒。
今日景胜不当值,吴义怕魏离心郁难解,自己做主去请了景胜来陪魏离一块儿喝酒,有个人说说话,总要好些。
好在景胜来魏离并没有多说什么,添了个杯子而已。
刚开始魏离只是一个人闷声不停的灌酒下去,喝下去一壶,才开始与景胜碰杯,但还是什么话都不说,景胜也不问,他在御前当差,和一同当差的人相处得也都不错,所以御前的事情,景胜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苏妃没了,魏离心里难受,景胜不必多问什么,只要陪着魏离把郁闷发泄出来,便好了。
酒过三壶,魏离有了上了头,才开了口,苦涩道:“朕,识人不清,都是朕,识人不清!”
景胜喝下杯中的酒,轻声道:“皇上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世上伪装之人太多,并不都能被一一识破。”
魏离摆手:“你不明白,景胜啊,你不明白,你没有经历过,你不会明白。”
景胜沉默下来,站起身走到门外,对吴义道:“再给皇上送酒来。”
吴义楞了一下,想哭又不能哭,只能勉强挤出个比哭还丑的笑脸来:“景大人,这。。。奴才请您来,是想请您劝劝皇上的。”
“劝着呢,吴总领放心,我在这里,皇上出不了事,尽管送酒来便是。”景胜笑着说一句,看吴义紧张的神情,觉得比以前府上的看门小厮有一丝许多。
吴义张了张嘴,想了一下还是没再多说,朝身后站着的诏安挥了挥手,让他去拿酒。
本是个好好晚膳,偏生变成了买醉,景胜和魏离都是酒量极好的人,若不是今天魏离自己状态不好,眼下这些酒,他是不会醉的。
魏离有些迷糊了,挂在景胜身上,嚷嚷着要见皇后,说有必须要说的话对皇后说。
景胜劝他明日再去,被魏离指着鼻子骂忤逆天子,甩了景胜的胳膊就要自己往外走。
景胜没法,只能应声下来带他去见皇后,魏离才安静下来。
吴义真是头都大了,这么晚了,皇上喝得烂醉如泥要到凤羽宫去,这。。。像什么样子。
景胜对吴义道:“吴总领,劳烦你传轿子来,皇上这样,怕是做不了撵轿。”
吴义点头应下,找来轿子后还是不放心,让诏安也跟着一块儿去,有个什么不对劲的,好赶回来报信。
景胜把魏离扶进轿子坐下,说了好几遍是去皇后娘娘那里,魏离才乖乖的松了手,靠在轿子的背靠上。
往凤羽宫去的路不远,但怕把魏离颠吐了,所以走得很慢,期间原本想让诏安先到凤羽宫报信,可魏离总要是不是的钻出来问他们是不是要造反,去凤羽宫的路哪里有那么长,得两个人扶着,才能把他塞回去,所以离不开身。
好不容易到了凤羽宫门口,景胜扶着魏离下轿子,让魏离整个重心都能放在自己身上。
魏离站定,抬头看被烛火照的通明的匾额,写着凤羽宫三个大字,才终于点了点头:“到了,朕到了,你们有功,赏,都赏!”
说罢,挣扎着不要景胜扶,自己歪歪扭扭的往前走,一进屋便喊:“清儿,清儿。。。”
酒气扑鼻,绣心都吓了一跳,跟着虞澜清一块要去扶魏离,谁知道魏离一见到虞澜清,便抱住了她,两人一起跌在榻上。
景胜和诏安进屋瞧见这个场景,都赶紧退出去,诏安上前拽住还在发呆的绣心,一并退了出去。
关了门,绣心才反应过来,抬头想问到底怎么了,一眼便看见了诏安身后的景胜。
绣心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一看见景胜便脸烫得很,特意拽了诏安往旁边挪了挪,眼神飘忽着,想看他又不敢看,只能说话来缓解自己这样的失常:“皇。。。皇上怎么喝那么多酒?你怎么也不劝皇上睡下?”
诏安苦笑道:“我哪敢,皇上说要去哪儿,我不是只能跟着么?还好有景大人在,不然我和我师父还不晓得要怎么办。”
说到这儿,绣心又飞快的撇了景胜一眼,随后垂下眼帘,声音也轻下来:“那。。。请两位到偏殿喝杯茶吧,这儿有我守着呢,你们且坐坐。”
诏安摆手说不行,御前的规矩不能坏。
景胜也道多谢姑娘,皇上在此,身为一等侍卫不能离开半步。
两人都是倔驴子,绣心说不过,便道罢了,转身到小厨房去,给皇上熬一碗醒酒汤来。
而屋中虞澜清好不容易让魏离从自己身上坐正了,还没开口,就被魏离抱在怀里抱得死死的。
“皇上。。。”虞澜清不敢挣扎,越挣扎他越用劲,苏遥遥没了,魏离也是真的伤心的。
“清儿,朕,朕一直都是个糊涂人!”魏离抱着虞澜清不撒手,说些她听不明白的话。
“皇上喝醉了,臣妾伺候皇上歇息。”虞澜清想把魏离往床上扶,奈何魏离力气太大,她是折腾不动的。
“朕没有喝醉,朕有话,必须要跟你说,今日不跟你说了,朕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敢开口跟你说了。”魏离接着酒劲儿,酒壮怂人胆,算是豁出去了。
虞澜清叹口气,以为他还在犯浑,更加坚定要把他搬到床边去的念头:“皇上,孩子都睡了,这样大的动静,万一再哭闹起来怎么办?”
大皇子算是好哄的,吃饱了就睡,几乎不哭,虞澜清也没有操什么心,现下反而是这个大男人像个小婴孩一样需要人哄。
魏离不肯,怎么都不肯,掰了虞澜清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心一横,便开口道:“清儿,朕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皇上知道什么了?”虞澜清一脸的茫然,从他进屋到现在,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没有一句是虞澜清能理解的。
可见是真的喝了不少,已经说胡话了,难为他还记挂着要到自己这里来。
“朕都知道,十年前,与朕相遇的人,是你,朕也知道,她口中说的虞家皆是假话,朕更知道她接着身孕三番两次诬陷于你,想要害你,朕,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所以朕。。。”魏离长出一口气,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心窝子,“朕难受,朕心里难受,朕与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她骗了朕那么多年,还想要继续把你从朕身边夺走,朕太痛心了,清儿,朕错过了你十年,十年啊。。。”
虞澜清愣住,魏离的话,她花了好久才听明白。
他说,他都知道了。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他都已经知道了。
怪不得。。。他对自己那般好,原来都是在弥补,他心里那么难受,自己却一无所知。
魏离把虞澜清抱紧,头靠在虞澜清的肩膀上,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呜咽着小声道:“你不许离开朕,知道吗,你不许骗朕,不许算计朕,朕。。。朕不辜负你,你也不许辜负朕,你若敢,虞澜清,你若敢辜负我,我就,我就。。。”
虞澜清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这么多年的委屈,有朝一日从魏离的口中说出他知道他明白这样的话,虞澜清沉默无声的滚下泪来。
魏离感受到她的轻微颤抖,话说了一半便没说下去,赶紧坐正身子,慌张的去擦虞澜清的眼泪。
越擦越多,擦不干净。
从最开始的无声抽泣,到后来的失声痛苦,魏离至始至终握紧了虞澜清的手,他懂她的痛,爱而不得十年,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被旁人霸占十年。
如今被最该得知的人得知了,情绪宣泄,难以控制。
“你若敢辜负朕,朕又能拿你怎么办呢。”魏离叹气,虞澜清的眼泪让他的心都软成水,“是朕亏欠你的,都是朕。”
虞澜清摇头,她平复一下情绪,也伸手抱住魏离:“皇上没有亏欠臣妾什么,无论皇上是否知道此事,臣妾对待皇上的心意都不会有半分改变,臣妾一心一意,只待皇上一人。”
“不可以不知道。”魏离喃喃一句,他必须要知道虞澜清的付出,才能体会太后所说的山高水远也要到他身边来的心酸。
他们之间没有了苏遥遥,这些话该早日说清楚的,便说清楚。
从此以后,两人再没有了隔阂。
魏离心头的大事卸下了,也不再继续闹情绪,虞澜清哄着,乖乖的洗漱了睡下了。
虞澜清守着魏离睡熟,才到门口去,绣心说是景胜和诏安一同护送着皇上过来的,还等着皇上的指示。
虞澜清道魏离已经睡下了,让他们也回去休息了,景胜和诏安赶紧行礼称是,往外走的时候,绣心慌张着说去送一送两人,她眼神闪烁,虞澜清看在眼里。
瞧着那丫头跟着两人走远,虞澜清勾了勾嘴角,对一旁的月颖道:“小丫头长大了。”
月颖扶着虞澜清进屋,笑笑:“绣心姑娘单纯善良,什么心思都在脸上,自然瞒不住娘娘。”
“她的心思,等她自己琢磨,什么时候想告诉我了自然会说。”虞澜清点头,绣心跟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她一直都计划着要在京城里的官宦人家给绣心留意个好人家嫁过去做正妻娘子的,“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