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溪走出乾明殿,夜空深深,浓云密布,连月光也瞧不见。
她和魏离,这么些年,终于在这一刻,达到了和解。
诏安看着周芷溪走过自己的身边,在长廊高柱边站定,咏歌红着眼上前搀扶,被周芷溪微笑着摆手拒绝了。
虽然不知道周芷溪跟魏离都说了什么,但她神色平静,看来是得偿所愿了。
诏安觉得有些伤感,就算是曾经张扬跋扈如周芷溪,相处太久了,也成了一种习惯。
“娘娘。”诏安没忍住,走上前去,轻声道,“夜间长廊风大,娘娘小心身子。”
周芷溪闻言回首,因为诏安关心的话舒心一笑:“多谢诏安公公关心。”说罢,又看向夜空,好半响,叹了口气,“月亮都瞧不见了,今夜阴沉沉的,怕是后半夜要下起雨来,劳烦公公提醒皇上,夜里出行要多加件衣服。”
魏离待会儿应该会去皇后那里。
诏安应下,再抬头看的时候,周芷溪已经转身走远了。
这一次没有停留,也没有犹豫,回落阳宫的这段路,她从来没有走得这么坚实过。
看着周芷溪走远,诏安也不自觉的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随后快步走进乾明殿里:“皇上,淑妃娘娘已经回去了,奴才瞧着像是要变天的样子,这就去替皇上拿件外衫来。”
说罢,见魏离只是沉默坐着,诏安垂下眼帘,朝着后寝去,选了件玄色长衫出来的时候,魏离已经放了折子,站起身准备往外走了。
诏安赶忙追上去,给魏离披上衣服,小声道:“奴才给您传轿吧。”
魏离摆手,走出殿门,朝着凤羽宫的方向走去。
风吹在身上是有些凉,从前这样的天气,魏离还不觉得有什么,身上滚烫着,尽是年轻人的热血,如今也觉得心口发凉了,不似年轻时候那般力强。
凤羽宫烛火辉煌,虞澜清还没睡,正和魏云熙讨论绣花的样式,魏云思趴在一旁的软枕上昏昏欲睡。
月颖在门口处站着,和惜荷碧荷两个小丫头说笑,小安子蹲在门边,也傻呵呵地听着。
岁月静好,便该是如此模样了吧。
魏离走近,没让通传,是小安子一扭头先看见了诏安,随后龙纹装饰的衣摆就从他眼前略过进了屋中。
小安子赶忙跪下来,喊了声:“给皇上请安。”
声音落下,月颖也反应过来,摆手让两个小丫头快去沏茶,随后快步跟着进去伺候。
虞澜清抬起眼帘,烛火下,她的面容更加柔和,眸子里倒影着烛光,看不清楚自己的影子。
魏云熙一见魏离,手上的笔一搁便扑上来:“父皇,你快来瞧瞧,熙儿画的花样好看不好看?”
魏离勾起嘴角,凑上前看了一眼,画的是玉兰百合,搭配在一起,甚是清雅:“好看。”
魏云熙得了魏离的肯定,欢欢喜喜的把画纸叠起来:“那我得好好绣。”说着脸红起来,小女儿家心思还藏不住,任谁一看都晓得是要送给情郎的,若是平日里,魏离定然要追问,可今日心里装着事,竟然没有注意到魏云熙的表情,只是拍了拍她的脑袋,让她领着早就瞌睡连连眼睛都睁不开的魏云思下去休息了。
魏云熙瞧一眼魏离的脸色便知道他是有话跟虞澜清说,跑到一边扯了扯魏云思的辫子,小丫头这才朦胧醒过来,瞧见魏离在屋里,迷迷糊糊行礼问安后,才被魏云熙牵着手往房间去了。
屋里没了旁人,虞澜清让月颖把桌上的都收下去,随后看向魏离:“皇上有心事?”
魏离沉吟了一下才道:“朕想,玉坤宫的宫门关了这么些年,或许也到了该打开的时候了。”
虞澜清嘴角勾起笑意:“皇上所言甚是。”
不管魏离究竟是怎么了,能够说出这句话,便意味着魏离放下了。
他放下了对苏瑶瑶的恨,放下了对苏瑶瑶的怨,玉坤宫门开,也意味着放下了对魏子善所有的责备和偏见。
他打开的是自己的心门,真正试着去接受自己的儿子,去了解自己的儿子。
平心而论,太子之位,魏子善是不二选择。
但说完这句话,魏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虞澜清以为他是还要再过段时间才来考量太子人选,却不知道魏离只是在等。
在等周芷溪离开的那一天到来。
朝事繁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没有休整的时候,魏离搂着虞澜清入睡,这些年,她房间里的熏香总是魏离最好的助眠剂,朦胧睡意间,虞澜清感觉到魏离收紧了手臂,声音从头顶轻微的传来:“等太子能独当一面,咱们就走。”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朕陪着你。”
他还记着这事。
虞澜清长出口气,拍了拍魏离的手臂,他才稍微放松一些:“好。”
之后几日,魏离总赖在虞澜清宫里,连带着要办的折子也都搬来了,把虞澜清这里改造了一个简易的书房出来,下朝后便径直回凤羽宫,俨然是不准备回乾明殿的样子。
魏云熙和魏云思倒是开心,父皇在这里,两个丫头便成日里围着魏离转,魏离也会随时放下批改的折子,背了云思小丫头在肩上,父女三人在外头的院子里放风筝。
凤羽宫一片欢声,落阳宫的宫门却在这两日关上了。
刘太医年岁太大,前段时间已经告老还乡,如今替上来的赵太医给淑妃问过诊,说是多年积郁,少食难眠坏了脾胃,有呕血之症,已经无法医治了。
骤然查出绝症,虞澜清还去看过周芷溪,她自己倒是平静得很,还跟她像往常一样说笑,提起魏子善来,还说幸好孩子已经大了,自立府邸,又是个争气的,自己没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虞澜清却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可再细问下去,又什么也问不出来。
当初周芷溪刚来的时候,处处针对着自己,像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儿,虞澜清那时候就提点过她,不要太过执着,有些别的寄托也是好的。
原以为有了魏子善她这些年至少过得有滋味一些,却没想到还是这般不珍重自己的身子。
周芷溪如今整个人沉静下来,咏歌说她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一坐便是整个下午也不挪动一下,想来是在回忆往事,有笑有泪,说着说着,咏歌先掩面而泣,在虞澜清跟前说这些本是不妥当的,可她家公主在大魏本就没有什么能说体己话的人,咏歌给虞澜清磕头,求皇后能够在周芷溪最后的日子里多来陪她说说话。
虞澜清也于心不忍,入宫十来年,她从不组织嫔妃聚会,更不参加嫔妃聚会,咏歌说周芷溪是最爱热闹的人,被查出症状前,还和后宫的几个嫔妃在御花园里听戏,有说有笑,甚是开心。
受此触动,虞澜清第一次破天荒的主动同魏离说起这事来,也想在御花园里再办一次茶园会,把孩子们也都唤进宫来,所有人都在,陪淑妃好生再热闹一回。
魏子善孝顺,晓得淑妃病重,自己在府中大哭过,怕自己当面落泪惹周芷溪伤心,每回去落阳宫探望伺候淑妃用药都尽量逗她开心。
还能相处的时间不多,魏子善还专门到魏离跟前跪了好几个时辰求了恩典,每天都能准时入宫来服侍周芷溪用药,从前忙的时候总还觉得时间长,往后的日子还很多,真到了和阎罗王赛跑争取时间的时候,魏子善才知道失去一些人和一些东西,都只是在一瞬间罢了。
因为每天入宫,魏子善到凤羽宫来的时候也多起来,在落阳宫不敢落的泪,不敢说的话,在凤羽宫里都没办法忍住,虞澜清温柔的宽慰总让魏子善痛哭出声,每每拽着虞澜清的手时都在轻微发抖。
他很害怕。
每一个对他来说温暖的人,重要的人,魏子善都不想失去,也没有做好失去的准备。
当年皇祖母走的时候,他年岁还不算大,又因为走得实在突然,自己未曾亲眼看见,所以巨大的悲痛过去,也不算太过难熬。
可如今是养育自己多年的养母,她的生命每一天都在他面前流逝,天知道哪一天醒来,宫中就传出消息,说人没了。
这样的心情太过煎熬,魏子善不知道要怎么留住,要怎么挽回,最后能够稍微让自己好受一些的,还是只有皇母后温暖有力的手。
得到魏离首肯,把御花园的茶园会都布置好的时候,周芷溪已经走不动路了。
她服用的是慢性毒药,就是为了瞒过魏子善,瞒过所有人,缓慢又充满希望的死去,周芷溪总是笑着,因为她生命的尽头,是魏子善一生的希望,她是笑着往那里走去的。
魏离特意准许了周芷溪想要穿着大周公主服饰参加茶园会的请求,咏歌给她盘发更衣,因为服用毒药,周芷溪身上已经出现了青紫色的斑纹,脸色惨淡,嘴唇没有一丝的血色。
她已经不能自己在梳妆台前坐稳,只能用有靠背的椅子支撑,半睁的眼睛只能朦胧的看见自己的轮廓,她抬起手,抚摸过身上熟悉的彩色纹路,笑了笑:“咏歌你瞧,这花样,还是皇兄替我选的。”
咏歌哭到无声,放下手中的梳子,深吸口气,尽量平静的开口:“是,皇上的眼光向来是准的,公主最爱的便是这一件,这么多年了,依旧保存得很好,公主穿在身上,还和十年前一样,半分改变也没有。”
周芷溪颔首,光是被咏歌搀扶着站起身,就已经花费了大量的力气。
轿撵就在门口,周芷溪却坚持要自己走出去,腿上没什么力气,她扶着墙边慢慢摸索,伸手触到门外的阳光,觉得自己冷冰冰的身子突然暖和起来:“今天的阳光真好,咏歌,你看,真暖和。”
咏歌应下,赶忙唤人来扶周芷溪上轿,轿撵朝着御花园而去,周芷溪仰面躺着,阳光落在眼皮上,像是滚烫跳跃着的火焰,只是周芷溪已经感受不到那样的温度了,只觉得暖洋洋的,有些痒,很舒服。
“皇后也在么?”
“是,这茶园会是皇后娘娘办的,特地请了公主最喜欢的那个戏曲班子来唱。”
“皇上也在么?”
“是,大家都在,只等着公主到,便开始了。”
周芷溪在轿撵上轻笑出声,突然睁开眼睛,伸手拍了拍咏歌的肩膀:“从前皇兄也是这么等我的,满皇宫的人都等着我,我却在塘子里摸鱼,皇兄派人来接我,瞧见我衣摆都湿透了,也没舍得说我半句,咏歌,我是不是要回家了?”
咏歌哭得泪流满面,哽咽着应声:“是啊,公主,咱们快要回家了。”
说完这话,周芷溪便沉默了下来,去御花园的路很远,她昏昏沉沉躺在轿撵上,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很远。
到御花园亭子前的时候轿撵放下,前面站着许多的人,周芷溪看不清楚,魏子善跑着过来扶她,她整个人的重量都搭在魏子善的身上,靠得近了,才发现所有人都穿得甚是艳丽。
站在最前方的是虞澜清和魏离,身后是朱玉琼肖梦珵和郁兰,魏子凌,魏子策,魏子珏也都在,魏云熙招呼着让戏曲班子都准备上,魏云思给她铺上软垫,她的位置在最中间,是一早就定好的。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真好,周芷溪从没觉得这样好过,她在大魏那么多年,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自在。
“淑妃,你还好吗?”魏离轻声同她说话,周芷溪点头说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后,魏离和虞澜清才在她左右坐下。
面前许多瓜果,摆着好看,周芷溪却已经吃不下了。
赵太医说她肠胃萎缩,已经到了无法进食的时候,可只有周芷溪和魏离知道,她这是毒性累计到了一定程度,已经感觉不到饿了。
这是虞澜清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周芷溪拽着虞澜清的手,认真的看着她,想把皇后的面容看清楚,但是已经很困难了,她靠近虞澜清一些,戏台子上已经开始唱起来了,欢欢喜喜的一段《智取威虎山》,像是衬托背景的哀乐,明明那么热闹,可又显得格外冷清。
“皇后娘娘。”周芷溪开口,说话的声音有些晦涩,虞澜清赶忙靠近她一些,想听得更清楚一点,“我曾少年意气害你,妒你,无缘无故中伤于你,今日不求娘娘原谅,只盼着我的过错,莫连累在子善那孩子的身上,娘娘,子善是你一手养大的,我有幸与子善相伴数年,无怨无悔,只盼着身死之后,子善还能得娘娘庇护,便再无遗憾了。”
她一定要把魏子善托付给皇后,必须托付给皇后,只要皇后,才能帮到这个孩子。
虞澜清拍拍她的手背,让她别再说话了,见周芷溪执意看着自己等回答,虞澜清才应声下来:“本宫自然是疼子善的,事情过去那么些年了,本宫怎么会还记在心上呢?你安心便是,本宫定会照顾子善的。”
有这句话,便比什么都叫人安心了。
周芷溪笑笑,没再说话,转脸去看戏台子,却只能听见咿咿呀呀的热闹唱腔,眼前朦胧,耳边朦胧,世界变得一片模糊,她突然有点害怕。
她怕自己这样看不清楚,都不晓得皇兄有没有来接自己回家了。
虞澜清望着她有些失焦的眼睛,片刻后,赶忙招呼着大家说起话来,魏子善忍着泪意,有魏子凌和魏子珏陪着,倒还能忍得住,只有魏子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甚是冷漠的翘着腿嗑瓜子,一脸的无聊模样。
魏离盯着他,魏子策瞧见了,一下子心头惊了一下,收敛不少,乖乖做好了身子,也把手中的东西放下了。
魏离顾着虞澜清,这么多年,周芷溪的变化他也看在眼里,魏子善被她教得也不错,至少没有走了歪路,魏离也晓得。
说对周芷溪一丁点的感情都没有,肯定是假的,就算是当做妹妹来看待,生活那么久了,他心里同样难受。
周芷溪从来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她爱自己,很爱自己,但大魏这样看不见出路的日子,她也是真的过够了,过累了。
所以她把一切,都给了魏子善,并且她和魏离之间的这个秘密,永远不会公之于众。
也是这样的感情让魏离动摇了自己,如今看着周芷溪的模样,魏离有些后悔。
这些年,她独自一人在落阳宫中,或许也曾经期盼过他会推开房门,进来看一看她,哪怕是陪她说说话,陪她吃一顿饭也好。
可是没有,魏离细细回想这些年,他一次都没有去过。
孤苦无依的深宫里,她什么都没有,曾经那样骄傲的人,磨平了自己所有的菱角,伤口结痂,不再疼痛,可那也不再是她了。
“你。。。”魏离开口,想跟周芷溪说些什么,可太久太久没有说过话的人,早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停顿一下,也只能不知所措的问一句,“你觉得身上疼么?”
周芷溪偏过头,轻声回应:“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
她特意选了最好的慢性毒药,可只要是毒,不会有不疼的。
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要融化了。
但她不会喊疼,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气氛,像是在弥补当年到大魏的时候未曾给过她的欢迎会。
如今她要走了,有人欢送,也是好的。
这场茶园会直到下午时分才散场,实在是周芷溪太累了,支撑不住这样的场合太久。
魏子善亲自送她回去,在落阳宫呆了会儿,听周芷溪说有些累,想要休息休息后,才离开了落阳宫。
他跟周芷溪说好,明天自己再进宫来伺候她喝药。
魏子凌有事先行,魏子策是不肯在这里多呆的,落阳宫外只有魏子珏等着他,原本魏云熙和魏云思也在这里,魏子珏说大哥现在心情实在是不好,就不要那么多人围着了,免得大哥更加难受。
魏云熙这才领着魏云思回了凤羽宫,叮嘱魏子珏定要好生宽慰魏子善才是。
不过魏子善在弟弟妹妹们面前素来是坚强的,两兄弟一并出宫,他还故作轻松的同魏子珏说话:“我和母妃说好了,明天还来伺候她喝药。”
魏子珏点头,两人又沉默下来。
此时周芷溪躺在床上,呼吸有些急促,已经要靠嘴才能喘过些气来,身上很疼,脑子也非常混乱,身体内部像是要被拉扯开一般,她有些痛苦的呻吟了两声,咏歌跪在床边,握紧了周芷溪的手,连声唤她:“公主。。。公主。”
她撑着等魏子善离开,眼前只有一片白光,就连咏歌的呼唤都变得很遥远了。
嘴边鼻子好像滚出了什么液体来,周芷溪看不见,也抬不动手,只是感觉到咏歌在拿手帕给自己擦,深吸好几口气,才说出话来:“咏歌,皇兄来了吗?皇兄。。。来接我回家了吗?我这样子。。。会不会很丑?”
咏歌颤抖着手,看着满帕子的深色血液,伏在周芷溪的身上,想要留住她身上的温度:“公主。。。公主啊,你别扔下咏歌先走了,公主。”
“皇兄来了吗?”
她固执的问,抽动手指,想要抓住什么,可周围什么也没有,手垂到床边,被咏歌紧紧拉住,她的手已经变得很冰凉了。
咏歌哭得悲伤,连声应道:“来了,公主,皇上他来了,来接你回家了。”
来了啊。。。
她看不见,眼前的光,特别的亮。
“皇兄。”她喃喃一句,“溪儿。。。后悔了,我跟你回家,咱们。。。这就走。”
再也不分开了。
努力抬向远方的手猛然垂下。
周芷溪嘴角带着笑意,鲜血顺着躺下来,染红半边枕巾。
她的双眼紧闭上,胸口起伏的呼吸也平静下来。
在她最后的视线里,一定和最疼爱她的周苍泓,回到了大周国去。
咏歌的哭声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她张着嘴瞪大眼睛,颤抖着手去触碰周芷溪的鼻息:“公主。”
没有回应,没有温度。
已经走了。
片刻的静默,随后是更加崩溃的哭喊。
淑妃殁了——
消息从落阳宫飞快的传出去,魏子善和魏子珏才刚刚走出皇城门不远,还没上马车,便听见里边人的喊声:“淑妃娘娘殁了——”
魏子善怔在原地,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魏子珏伸手想要撑住魏子善,可晚了一步,魏子善整个人已经跪向了皇城的方向,双眼瞬间失了焦,悲伤还没涌上心头,眼泪已经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下来。
不是说好,明日还要再见的吗?
“淑母妃。”魏子善喊出声来,良久良久,悲伤哭出声来,对着皇城,磕下头去,“淑母妃,儿子。。。谢母妃多年教养。”
多余的话卡在喉管里,再说不出来了。
光庆十七年,大周嫡公主——淑妃殁。
为安抚千里之外大周帝的情绪,追封淑妃为贵妃,以皇贵妃之仪下葬。
咏歌守着周芷溪的尸身,诏安头一个赶到,在整理好周芷溪的面容前,没有人能进来。
擦去脸上的血迹,为周芷溪整理好妆容。
咏歌痛到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是麻木的做着这些事情,只是凭借着必须让公主风光体面的离开的信念,驱使自己把这些都做好。
周芷溪的入殓比想象中还要快一些,魏子善在皇城外等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魏离传唤,他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赶到了落阳宫。
他是淑妃唯一的养子,也是淑妃在这个宫里唯一的联系和牵挂。
魏子善跪在灵柩前,看着安详躺在棺柩里的周芷溪面容,红着眼眶,已经没有眼泪了。
昨晚,他已经把该流的泪流干了。
咏歌说,周芷溪临死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想回大周国去,按照大周国的风俗,人死之后,是要火化的,魏离允了咏歌的请求,等到哀悼结束之后,可以秘密火化了周芷溪的尸身,让她带着周芷溪的骨灰回到大周国去,连带周芷溪写给大周帝的信,也一并带回。
这也算是,给大周帝一个安慰吧。
而葬在大魏皇陵里的,放上她生前的宫服便是了。
原本她就不应该属于这里,回去吧,芳魂悠悠,回家去吧。
周芷溪的葬礼非常壮阔,花了整整半月的时间,才算是下葬完毕。
淑妃离世后,魏子善一度非常消沉,就连魏子珏去见他,也没能进恒亲王府的门。
起先三个月,魏离都没有管他,想着周芷溪这般走了,他心里悲痛,一时难以缓过来也是有的。
可三个月之后,魏子善仍旧把自己锁在府里,不见人也不出门,魏离便有些恼火了。
他让诏安亲自去把魏子善叫到宫里来,饶是诏安,也是三催四请,才让魏子善出了门,上了去皇宫里的轿子。
魏离心中已有定夺,这段时间,想让魏子善稍微缓一缓,却没想到这孩子自己进了牛角尖里,不拉他一把,怕是出不来了。
这段时间不仅仅是魏子珏担心他,魏子凌也同样如此,他也是对自己这个大哥哥极为崇敬的人,两人在虞澜清跟前说过几回魏子善的状况,虞澜清原本也和魏离一样,觉着魏子善过了这段时间的悲痛,渐渐也就缓过来了,没想到会这般。
召魏子善进宫到乾明殿,是在魏离写好过继诏书第二天的事情。
这事儿魏离也跟虞澜清商量了,虽然没有说周芷溪和他之间的交易,但是听虞澜清的意思,魏子珏对太子之位的确是没有太大的兴趣,将魏子善过继给中宫,也是为他的太子之路铺垫一个良好的台阶,往后走起来会更加顺利一些。
虞澜清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问过魏子珏那孩子,他也说挺好,往后和大哥哥之间便更加亲密两分。
此事已经敲定,魏子善却还如同在梦中,不怪魏离生气。
跪在乾明殿里,父子两两相望,却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魏离捏着手里的诏书,好半响后,让诏安拿给他看。
诏安接过东西,送到魏子善的手上:“大皇子,皇上让您瞧瞧这个。”
魏子善看一眼魏离,见魏离只是看着自己后,才打开这诏书来看,只看了一眼,又合上了:“父皇这是何意?”
可怜他么?
如今,他又是无依无靠的人了。
魏离:“过继到中宫名下,你自己有什么想法么?”
魏子善沉吟了一下才道:“儿臣曾在皇母后膝下受过教养,也在淑母妃膝下受过教养,如今已然分府自立,想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魏离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他在怪自己,这些年,他这个父皇的确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义务,如今骤然失去了养母,看见这东西,魏子善会多心也是有的。
“这不是朕替你决定的。”魏离站起身来,朝魏子善走过去,“这是你淑母妃的意思,是她想要看到的。”
果然,说到周芷溪,魏子善眼中一下子有了些光芒,他抬起脸,看向魏离:“淑母妃?”
魏离点头:“你淑母妃希望你能够过继给皇后,她为你打算许多,担心她走了以后没人照顾你,这是她的一片心意,朕已经允了,现在只看你自己的意思,子善,你自己愿意么?”
魏子善的心钝痛了一下,面前的这个人,是他的父皇,是他这一生都想追逐上的人,他从来没有停下过自己的脚步,也从来没有回头看过自己。
而此时此刻,他就在自己的面前,用魏子善这辈子都不敢想的方式和语气在跟自己说话,他居然。。。在跟他解释,在问他愿意不愿意。
用这般柔和的口气。
魏子善怔住半响,这才重新拿起这纸诏书,认真端详起来。
这是淑母妃为他留下的东西,这是淑母妃对他的期望和谋划,魏子善鼻子反酸,眼泪落下来,他很快抬起手擦去。
不想被魏离看见,魏离说过,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男儿家的软弱模样,所以魏子善一直都很坚强,坚强到连魏离偶尔的一点温柔语气,就能够瞬间破开他的心房。
他到底也只是一个想要父母疼爱的孩子啊。
“哭吧,哭出来便好了。”魏离破天荒的没呵止他,而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用一种很别扭的语气哄他,可这样的语调落在魏子善的耳里,是天崩地裂的声响,是他十几年来都想要得到的东西。
“父皇,儿臣难受,儿臣又失去淑母妃了,儿臣不想这样。”他奔溃喊出声,涕泗横流,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在魏离面前,宣泄自己无处安放的情感。
魏离有些手足无措,但这次他没有逃避,而是笨拙的,非常笨拙的,拿开了魏子善放在膝盖上的诏书,自己也伏低一些身子,伸出手,把这个自己从小推开到千里外的孩子,抱回了自己的怀里:“没事了,子善,没事了,你淑母妃,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她相信你,对你寄予期望,你若是一直沉浸在伤心里,她如何安心走呢?”
这么多年,终于打开彼此心门的两父子相拥在一起,诏安在一旁又哭又笑,一直抹泪。
魏子善第一次感受到父亲温暖坚实的怀抱,多年的痛,瓦解了,多年的不甘和委屈,瓦解了,多年的倔强和恐惧,都瓦解了。
这一刻,他终于拥有了父皇,真正的拥有了父皇。
良久之后,魏子善渐渐平复下来,魏离松开手,皱眉看一眼自己胸口湿了一片,不晓得是鼻涕还是眼泪,却还是让诏安寻来一块帕子,再魏子善脸上囫囵一擦。
“想好了吗?你愿意吗?”魏离问他。
魏子善往后挪动一些,随后端端正正的磕下头去:“儿臣不愿辜负淑母妃的心愿,也愿意侍奉在皇母后身边,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他愿意。
他愿意承载着周芷溪的希望和心愿坚强起来,也愿意应承周芷溪的希望和心愿到皇后身边去。
魏离点头,将魏子善拉起来,把诏书放到他的手上:“那从今天开始,你便正式过继给皇后,从此以后,可以中宫嫡子身份自居。”
说罢,魏离眼中的挣扎神色一闪而过,他搭上魏子善的肩膀,终究还是迈过了自己心里的坎儿,轻声问道:“你。。。想去玉坤宫看看么?”
玉坤宫?
魏子善眼眸一颤,随后垂下,他当然知道玉坤宫,他的生母德妃,曾经的宫宇便是玉坤宫。
自德妃离世后,玉坤宫门紧闭,十几年来都没打开过。
当年,也是因为自己年幼不懂事,加上魏离对自己的疏离,所以在玉坤宫的事情上伤了皇母后的心。
魏子善不知道魏离突然说这个是为什么,还没想好怎么应答,魏离已经朝着外边走去了。
魏子善咬了咬嘴唇,赶忙跟上魏离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