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湄离世,月影宫里的魏子策便由洛文茵暂时抚养着。
江湄的事情,除了虞澜清和魏离,没有任何人知道真相和内幕,所以洛文茵是真真切切为江湄大哭了好几场,直到棺柩离京好几日之后,才稍微有缓和过来的迹象。
这段时间魏子策还是一样念学下学,可他不像秋猎出游之前那么开心了。
哪怕是魏子善和魏云熙一起逗他开心,小家伙也笑不出来。
子策有心事了。
魏云熙撑着脸在窗边坐着,叹了口气。
坐在对面的虞澜清听见这声叹气,抬头和月颖对视了一眼,随后轻笑起来:“熙儿在想什么呢?”
姑娘长大了,好像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不过魏云熙素来是对虞澜清有话便说的,这也不是她自己的事情,是以沉吟了一下,苦恼道:“母后,自从怡娘娘没了,四弟便一直闷闷不乐的,倒不是熙儿有什么心事,熙儿是觉得,四弟还这么小,老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着叫人担心得很,我和大哥哥想了不少的办法,他就是什么也不说。”
魏子策才六岁,小小年纪经历了生母身亡,养母身亡,可不是要难受了。
之前虞澜清还接魏子策到凤羽宫来小住了一段时间,魏子策自己说的想回月影宫去,这才让洛文茵养着。
虽然魏子策是南华珠的孩子,可当初养在江湄膝下的时候,洛文茵也是天天看着魏子策长大的,按道理来说,魏子策对洛文茵应该比对自己还要熟悉亲切一些,南华珠走的时候魏子策还小,都还不太清楚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江湄这般骤然离世,又是在魏子策已经懂事了的时候,魏子策心里定然是牵动想起生母离世的事情来,月影宫三个院儿魏子策都住遍了,日日瞧着南华珠和江湄的院落,魏子策恐怕。。。
“你怡娘娘走得突然,子策一时之间缓不过神来也是有的,你和子善一定要多多开导劝解,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有你们陪着,他心里定然好受许多。”虞澜清略一思衬便回过神来,低声叮嘱魏云熙一句,“让子珏别去招惹子策,嘴上没个把门的,别再伤了兄弟感情。”
魏云熙连连点头:“母后放心,五弟有我和六妹妹看着呢,他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
魏云熙这个姐姐倒是处处都想得周全,女孩子心思细腻,也是头一个注意到魏子策不对劲的人,她还有话要说,见虞澜清已经端起茶在喝了,便也端起自己面前的喝了一口,随后才道:“熙儿想着,光是我和大哥哥劝解,怕是成效不大,这段时间一直陪着,四弟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倒是嫌弃我和大哥哥聒噪了。”
“熙儿有办法?”
“让四弟多见见父皇吧,四弟最是崇拜父皇,有父皇开解,四弟定然能好起来。”魏云熙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期盼的看着虞澜清。
可虞澜清只是沉默下来,好半响后,才叹了口气:“怕是不好。”
魏离最不喜欢男儿家优柔寡断的样子,他心里早就定了要子珏做太子,虞澜清劝他都听不进去,魏子策到了魏离跟前,怕是要挨训的。
魏云熙宠在蜜罐里长大,又是女儿家,在魏离跟前如何撒娇卖乖魏离都觉得是女儿姿态,可爱得紧。
小丫头没见过魏离训斥皇子严厉的一面,所以不太能明白虞澜清的迟疑。
毕竟,在她的记忆里,魏离永远是笑呵呵的慈父,哪里有大哥哥嘴里说的那般样子。
就连魏子珏这混世小魔王做错了事要到乾明殿去都害怕,挨了训斥哭鼻子的时候更是数不胜数。
让魏离安抚魏子策,可不是个什么好主意。
“还是你和子善去,好一些。”虞澜清回想了一下魏离和儿子们相处时候的景象,更加坚定了不能让魏离安抚魏子策的决定,“实在为难,让子策去太后那里小住几日吧。”
太后慈爱,对孙子孙女都是一视同仁的好。
魏云熙超喜欢皇祖母,一听这话,连忙摆手:“不好不好,皇祖母现在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前几日熙儿才问过京香姑姑,皇祖母吃东西越发少了,四弟别去打扰皇祖母了,免得皇祖母操劳,反而病了。”
虞澜清伸手点了点魏云熙的额头:“熙儿长大了,越发懂事,晓得心疼皇祖母了。”
“皇祖母疼熙儿。”魏允熙笑起来,眼睛笑成弯月。
两人正说着话,小安子突然从外头跑了进来,脚下滑了一下,左腿拌着右腿,一个跟头就摔在了虞澜清脚边上。
磕了牙,小安子疼得龇牙咧嘴的,跪直了身子捂了捂嘴。
魏云熙吓一跳,看清楚进来的人才松口气:“跑这么着急做什么呀,磕疼了吧?可流血了?”
小安子闻言便仰脸冲着魏云熙笑起来:“谢三公主关心,奴才皮糙肉厚的,磕不疼,磕不疼。”
说罢,惹得月颖和魏云熙都笑起来,听见笑声,小安子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敛了,舔了舔嘴唇道:“皇后娘娘,月影宫出大事儿了。”
刚还在说魏子策呢,怎么月影宫就出事了?
虞澜清撇眉,还没开口,魏云熙倒是更着急些:“怎么了?四弟做糊涂事儿了?”
还真是。
小安子点点头:“三公主猜得真准,方才听说,洛贵人早起用膳后便不好了,恭房来来回回的跑,人都虚脱了还没个消停,请了太医去瞧,说是吃了泻药一类的东西,用量挺大,是很伤肠胃的,开了药怕要吃几副才能好,原本以为是宫里的厨子拿错了东西,小厨房翻天似的查了,该打该问的都走了一遍,最后才有个小宫女怯生生出来说早上的时候瞧见四皇子进了趟厨房,胆小怕事的,见事情闹大了,这才敢出来说一句,方才贵人身边的彩霞姑娘在四皇子房间外的花坛子里找出来小半包还没用完的泻药,这会儿四皇子正跪在院儿里,彩霞姑娘闹着要去皇上跟前让主持公道呢。”
“真是四弟干的?!”魏云熙站起身来,她不信。
小安子话说完,跪着看虞澜清,魏云熙也转脸看向她,上前拉住虞澜清的衣袖:“母后,定然是有误会的,四弟虽然平日里任性了一些,可也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定下要洛文茵抚养魏子策的时候,魏离给她抬了位分做贵人,月影宫也留她一个人独住,洛文茵对江湄倒是有情有义,定要等过了年节以后才行册封礼,说是要给江湄守灵几个月,尽一尽多年的姐妹情分,当初若不是江湄帮她,她现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
虞澜清沉吟了一下,也觉得事情蹊跷得很,魏子策再怎么调皮,也不能对自己的新养母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他又不是不晓得魏离的性子,晓得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人呢?去乾明殿了?”
小安子摇头:“没呢,贵人到底心疼四皇子,念着说是怡妃娘娘养过,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哪能就到了要惊动皇上的时候,想来也是怕皇上生气,所以才来请娘娘过去看看。”
虞澜清点头,松了口气,好在是洛文茵,心里边念着江湄,对魏子策到底还是好的。
“好,本宫去看看。”虞澜清也不多做停留,在这里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还是要亲自去看了才行。
魏云熙赶忙跟上虞澜清的脚步:“母后,熙儿也去。”
本想让她留下,可回头一看,魏云熙已经长高到自己半腰处了,虞澜清深吸口气,想起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去看一看也好。
是以没有多说什么,让月颖搀扶着自己,快步便往月影宫去了。
洛文茵刚喝下第一碗药,见效慢,恭房还是要跑,腿都没了知觉了,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东西都排泄空了,去了也是只剩折磨。
她脸色难看得很,虞澜清到的时候,才刚觉着好了些,冷汗冒的不那么厉害了。
虞澜清看见跪在外头的魏子策了,小家伙背脊挺得笔直,一脸的倔强,虞澜清没去跟魏子策说话,拽着魏云熙,也不许她先过去,进了院儿里的主屋,一瞧洛文茵的脸色,虞澜清便皱眉道:“这药这么厉害么?”
她快步到洛文茵旁坐下,她是答应了江湄的,往后定然会关照着洛文茵,毕竟洛文茵在江湄心里依旧是如同亲妹妹一般的存在,这下可好,她才刚走,洛文茵便这般模样了。
洛文茵瞧见虞澜清,要起身行礼,被虞澜清摁住,好半响,才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娘娘莫怪子策,也是嫔妾不好,一心沉浸在姐姐离世的悲伤里,没好生陪过子策,孩子心里定然也是难受的,才做下这样糊涂事。”
虞澜清沉默下来,叹口气,见魏云熙满脸担心,才转身对月颖道:“去把四皇子领进来。”
他倒好,不在洛文茵跟前跪着,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跪!什么意思?压根就是不晓得错,跑去跪着怕是也想引起注意。
月颖应声,到外头领魏子策进来,魏子策吵吵嚷嚷的,一副不愿意的样子,进了屋也不看虞澜清和洛文茵,怄气一般背手站着,把脸别开。
像极了想被关注故意惹是生非的样子。
魏云熙一看魏子策这态度便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便拧了魏子策要他跪:“你这是做什么?母后和洛娘娘找你问话,礼数都浑忘了?”
魏子策本来是要听魏云熙话的,今天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邪,狠狠甩开魏云熙的手,龇牙咧嘴就冲她吼:“放开!谁要你管!”
魏云熙楞了一下,随后撇眉:“四弟,你生气归生气,伤心归伤心,这儿站着的可没人招惹你,你好端端的,干什么要给洛娘娘的早膳下药?”
魏子策抬高头看魏云熙,哼了一声,又不做声了。
虞澜清一下子想起当年南华珠离世的时候魏子策推搡魏云熙的事情,这孩子怕是又一时想不开,江湄没了,没人管的住了。
“子策,你这泻药,哪里来的?”虞澜清尽量放缓语调问一句,不出所料,魏子策还是闷不做声,看都不看虞澜清一眼。
彩霞气得脸色惨白,上前便跪到虞澜清跟前:“回皇后娘娘的话,四皇子自从凤羽宫到咱们娘娘膝下养着之后,这样的荒唐事情早就不是头一回了,奴婢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怡妃娘娘在的时候,四皇子虽然活泼任性了一些,却也不会是这般古怪的性情,我家主儿性情温和,诸多事情管不住四皇子,处处也隐忍让步着,念着是怡妃娘娘养过的孩儿,念着四皇子是过于悲痛才情绪大变,可今日之事实在太过,皇后娘娘瞧,主儿的脸都白了,四皇子还是这般模样,奴婢不过是个下贱的宫人,每每想同四皇子好生说话,四皇子总是呼来喝去,时不时还会动手,今日皇后娘娘既然来了,还请娘娘替我家主儿做主。”
“本宫自然会做主。”虞澜清扫一眼魏子策,抬了抬手让彩霞起来。
听了彩霞的话,魏子策更是生气,指着她道:“就晓得告状!”
彩霞心头有气,规规矩矩站到洛文茵身后,没等到魏子策说后边的话,洛文茵又难受起来,赶忙唤来人左右扶着往恭房去。
看见洛文茵这般,魏云熙的脸色也不好看,觉得魏子策甚是不懂事,方才还觉得里头肯定有什么误会,现在看着魏子策这幅死不悔改的模样,魏云熙干脆也坐回去,气鼓鼓的抱着手,等着听虞澜清问话。
不过这回虞澜清倒是没问魏子策什么了,她就这么坐着,气定神闲的等,魏子策眼珠子四处乱瞧,站得不老实,左右摇晃着,虞澜清也不管他。
魏云熙沉不住气,想问虞澜清这是在干什么,可是一看魏子策,又把满腔话忍回去了。
魏云熙自小就知道,自己母后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后宫里的人,上至各宫娘娘,下至各宫姑姑,都这么说,所以魏云熙没有开口,等着看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的母后会怎么处理。
虞澜清一脸的不慌不忙,一直等到洛文茵从恭房回来,还轻声关切了洛文茵两句后,才抬脸看向彩霞:“近来谁和四皇子走得最亲近,可晓得?”
话音刚落,虞澜清撇了魏子策一眼,小家伙方才还故作镇定的摇晃身子,这下身形一僵,立马紧张的看了一眼彩霞。
彩霞回想了一下,微微摇头:“这。。。是奴婢疏忽,且四皇子现在大了,总是许多秘密,奴婢过问了还得挨训。”
虞澜清颔首,回过头对月颖道:“去查查看,宫里接触皇子的就那么些人,本宫要找人,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月颖也立刻明白过来,抬起眼皮看一眼魏子策,转身便出去了。
魏子策这下急了,有些崩不住,想追着月颖去,被小安子拦下来:“四皇子去哪儿?皇后娘娘问话呢。”
魏子策憋红了脸,快步走到虞澜清跟前:“你干什么!谁准你查我的事了!”
魏云熙瞪他一眼:“你再这么和母后说话试试!”
她起身拦在虞澜清跟前:“魏子策,你再不懂规矩,我便要教训你了!”
云熙是姐姐,一直都很有做姐姐的气势,魏子策被她吼了一顿,倒是气焰不那么嚣张了,往后退了一步,眼眶便红了:“你们都欺负我没了亲娘!没了养娘!反正这世上,也没人会疼子策了!”
他这话从何说起?!虞澜清一听便是有人说了什么不好的话给魏子策听,赶忙越过魏云熙伸长手把魏子策拉扯过来:“说什么浑话呢?皇祖母,皇母后,洛娘娘,淑娘娘,你大哥哥三姐姐,哪个不疼你?”
魏子策抿着嘴,甩开虞澜清的手:“你们都不是真的疼我!我晓得你们在想什么,大哥哥就是因为克死了亲娘,所以父皇不待见,母妃早就跟我说过,只有亲娘才是真心疼自己孩儿的,皇母后既然心疼大哥哥,怎么又把大哥哥送给了淑娘娘?!子策就是没了亲娘,所以才和大哥哥一样,被送给了养娘,所以父皇小时候疼我,如今也不那么疼了!这下可好,养娘也死了,你们就把我塞凤羽宫,塞月影宫,谁瞧着顺眼,就要谁来养我!父皇就是觉得我和大哥哥是克星,克死了亲娘,所以一直不喜欢,现下我还要更讨人嫌一些,连养娘也一并克死了!你们疼我什么?!真疼我,怎么不送我去皇祖母那里,不就是怕我养在皇祖母膝下,也算是半个嫡子,往后抢了五弟的太子么?别以为我还小什么都不懂,我都晓得的!洛娘娘一个荣华,破格抬了贵人又怎么样?我这样的皇子,往后没出路!”
虞澜清怔住,这些话,怎么会是魏子策这么个六岁多的孩子说出来的?
连洛文茵都被魏子策这番话搞得一脸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虚弱着声气道:“子策,你胡说什么呢?!”
“我说错什么了吗?你们说不出话来,那是你们心虚!”魏子策抬高头,一副愤世的模样。
魏云熙一听他提皇祖母便炸了,严厉道:“皇祖母身子不好,如今连饭都吃得少了,你若是晓得关心关心皇祖母,也该晓得皇祖母现在不易操劳,你去了慈寿宫,皇祖母难免忧心操持,母后早说好了让你在凤羽宫跟我做伴,你自己不肯,闹别扭要回来,给你定了洛娘娘,你又百般折腾,我原还不明白你这是为什么,现在知道了,你想去皇祖母那里是吧?”
魏子策不吱声,算是默认了。
虞澜清刚顺过来的气又郁积在心头,半响也没说出话来,且不说太后如今的身子早就没有精力管宫里旁的事情,就算是真的指了洛文茵给他做养娘,也没亏待了他几分去,洛家如今好歹是从正三品坐上了正二品的官儿,有洛家背后撑着,江湄养育他一场,往后江家定然也是会帮衬着魏子策的,就算不是太子,那肯定也是实权亲王,只要兄弟齐心,往后在朝政上的建树绝不会轻了去,真不晓得他是哪里听了许多的糊涂话,竟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来。
什么克不克的,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虞澜清真是匪夷所思。
好在月颖办事一向是干脆利落,没得一盏茶的功夫,就查了个八九不离十。
月颖靠在虞澜清耳边低语了两句,虞澜清抬起眼,皱眉道:“八岁?”
“是。”月颖点头,她也觉得不可思议,但的确是事实。
虞澜清看一眼魏子策,深吸口气让伺候四皇子的宫人先把四皇子领下去,魏云熙说想跟着魏子策一块儿去,有话要说,虞澜清也点头应下,让她别着急,缓缓说。
孩子们都走了,虞澜清又扭头对彩霞道:“扶你家贵人下去先歇歇,本宫省过人,再来说四皇子的事情。”
洛文茵早就撑不住了,有虞澜清在这里,她倒是安心,彩霞也是千恩万谢,扶着洛文茵先去后边寝房里歇息。
等没了旁人,虞澜清才让月颖把人领上来。
跪到自己跟前儿的小男孩看上去和魏子善差不多年纪,月颖说近来和魏子策特别的亲近的是个八岁左右的小侍卫,亲眼见着了,虞澜清才有些接受了。
这个小侍卫是江湄发丧左右时间进的宫,才短短月余的时间。
因为是最下等的侍卫,所以安排在书院附近巡逻,不晓得是怎么和魏子策攀上了交谈,只是听说魏子策很是喜欢这个小侍卫,魏子善越发沉溺在功课里,魏子珏又总是和魏云思形影不离,魏云熙到了年岁,琴棋书画也正是初学最忙的时候,魏子策刚没了养母,更是心不在焉闷闷不乐的时候,小侍卫陪着魏子策时候便多了。
虞澜清怎么看也不觉得这么个小孩儿能教魏子策什么,但既然来了,还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卫虽然跪着,声音却很从容:“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卫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