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逍遥说完这句话,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揭露了唐七的阴谋,那又怎样。那些死了的人永远不会活过来了。
而他也永远的失去了一个朋友。
过了好久,唐七黯然摇了摇头,道:“玉逍遥,你知道,我一向都很佩服你。”
玉逍遥扭过脸去,不想再去看他。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他们之间已无话可谈。
若你已不再信任一个人,哪怕千言万语都只不过是废话。
唐七轻轻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闪电般伸出手去,从捧剑的长老手中夺过了那把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玉逍遥刺了过去。
他的武功果然很高,甚至比唐夜麟还要高出不少。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快的速度,几乎是在一眨眼之间,那把短剑的剑尖就已到了玉逍遥的眉心。
但玉逍遥就是玉逍遥,他还有那天下无双的逍遥游。
剑尖距他眉心已不足一寸,玉逍遥忽然吹了一口气,整个人如风筝一样轻飘飘的向后退去。
但唐七的目标却并不是他。
玉逍遥只觉左手一空,怀里的婴儿已被唐七抢了过去。
那柄短剑收了回来,抵在了婴儿那小小的脖子上。
玉逍遥又飘了回来。
“站住!”唐七大叫一声。
玉逍遥只能站住,他看着唐七,沉声道:“唐七,你不是这种人。”
唐七微微一笑,道:“那你为何不试试?”
玉逍遥不敢试,他连动都不敢动。
“很好。”唐七点了点头,“山长水远,我们有缘再见吧。”
“把那孩子放下!”苍松怒喝道。
唐七笑的很愉快,他一边往门外退去,一边说:“真人,我劝你最好不要大喊大叫的,万一我被你吓到了,手一抖,这条人命就得算到你头上了。”
玉逍遥道:“你要拿他怎样?”
唐七笑道:“我怕你们来追我,自然是要把他带在身边了。”
玉逍遥道:“好,你走吧。”
这时唐七已走到了门口,他转过身来,对玉逍遥笑了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但他没能说出口来。
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一点血红色的剑尖从他喉咙里冒了出来。
薛情收回了剑,面无表情的看着唐七转过身来,一脸的惊恐。
唐七是个高手,高手能感觉到别人的杀气,但是刚才,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所以他才会放心大胆地走到门口,才会放心大胆的转过身去想要嘲笑玉逍遥两句。
薛情还剑入鞘,伸出手去,轻轻地从唐七手里接过了那个孩子。
唐七忽然想起了那个夜晚,薛情在出手之前与独孤鸿的对话。
“所以你的剑上有杀意。”
“剑是用来杀人的,剑上没有杀意,那应该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他终于明白了薛情的话。
玉逍遥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薛情越过唐七的尸体,抱着那个婴儿走到了玉逍遥跟前,轻轻递给了玉逍遥。
婴儿仿佛刚刚被惊醒,他睁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着玉逍遥,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他是在为他的父母而哭么?
还是为这世间所有的悲伤与不幸而哭?
唐夜云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玉逍遥看了他一眼,默默的把孩子递给了他。
唐夜云将孩子抱在胸口,轻轻的晃动着。于是,婴儿渐渐止住了啼哭。
“多谢。”唐夜云轻声道。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也终于稳重起来。
玉逍遥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望着他怀里的婴儿,那双眼睛是那么的纯净,没有沾染半点世俗的尘埃。
“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玉逍遥轻轻说道。
唐夜云说:“他还没满月,只有个乳名,叫箫儿。”
“箫儿,箫儿。”玉逍遥轻轻的念着这个名字,渐渐的露出了一抹苦涩的微笑。
“这名字很好。”他说。
一个月后,扬州。
玉逍遥走在扬州城里最繁华的大街上,左边是繁华的运河古道,河边栽着一行婆娑的垂柳。右边则是扬州城里的公子哥最流连忘返的烟花之地。
此时华灯初上,正是青楼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时刻,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笑语晏晏,在路边挥舞着粉帕招揽生意。
那倚门卖笑的,既有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也有娉娉袅袅的豆蔻少女,香雾如云,粉汗如雨。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若世间有极乐之地,那一定就是这里了。
但玉逍遥却一点都不快乐。
他怅然若失的走着,避开了想来揽客的粉臂柔荑,躲开了横冲直撞的鲜衣少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来这里。
或许在心底,他仍然记挂着她。
但她还会在这里吗?
就算她还在这里,她会原谅自己么?
就算她原谅了自己,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罢了。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停在了在这条街上最奢华的那家青楼门口。
青楼的楼头挂着一盏红彤彤的大灯笼,灯笼上画着一支血色的梅花。
灯笼下面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三个大字。
解语楼。
如今解语楼原来的主人已经不在了,但那盏红灯笼却依然高高的挂着。
像极了往日的幽灵。
玉逍遥站在长堤边的柳树下,柳枝被风吹起,拂过了他的脸颊。
像是那一日,在竹林中,她的头发掠过他的脸时的感觉。
他静静的看着那盏红灯笼,却迟迟不肯迈动脚步走过去。他怕她还在这里,他更怕她不在这里。
那么,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就把这当做一次无声的道别吧。
他就这样静静的站着,直到冰冷的夜风吹寒了他的衣衫。
该走了,所有的相遇,终究都会以离别收场。
他走出去几步,又依依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那盏血红的灯笼。
像极了他们初见时,她身上披的那件血色的披风。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回了头。
但再次迈出去的脚,却迟迟不能动弹了。
因为有一阵琴声随着夜风飘来,送入了他的耳朵。
他默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轻轻的抚着琴弦。
素白的衣衫,血色的披风,欲透不透的面纱,眼波流转,顾盼嫣然,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小姑娘急急的走了过来,打量了他两眼,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房间里燃着熏香,桌子上摆上了酒壶,他与她相对而坐,相顾无言。
良久,苏青轻轻叹息一声,道:“你还是来了。”
玉逍遥只说了一个字,“是。”
苏青哀怨的道:“你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玉逍遥叹了口气,抓起酒壶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苏青道:“你来见我,只是为了喝酒么?”
玉逍遥摇摇头。
苏青说:“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玉逍遥又饮了一杯酒,“我是个混蛋。”
苏青眨眨眼睛,道:“就这些么?”
“就这些。”玉逍遥点点头。
于是又是沉默,玉逍遥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往肚子里灌酒。
“你知道么,其实我不怪你。”苏青忽然道。
玉逍遥道:“可是我怪我自己,无论如何,是我把你丢在了那里。所以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混蛋。”
苏青嫣然一笑,“你能这么说,至少说明你是所有混蛋里最可爱的那一个。”
玉逍遥绷着脸端着酒杯,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回来?”玉逍遥问。
苏青托着下巴,眼中充满了茫然的神色,“我还能去哪里呢?”她轻声道,“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除了这里,我想不出我还能去什么地方。”
“那这里的主人现在是谁?”玉逍遥又问。
苏青眨眨眼,笑道:“是一个很漂亮的老板娘哦。”
“是吗?那我倒真想见一见。”玉逍遥打趣道。
苏青笑道:“你已经见到了。”
玉逍遥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那恭喜你了,苏老板。”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道不能自已。
“你要做的事情做完了?”苏青道。
玉逍遥点点头,“完了。”他说。
“那接下来你要做什么?”苏青问。
玉逍遥道:“还能做什么,无非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罢了。”
苏青眼里闪过一抹黯然,她轻轻咬了下嘴唇,沉吟道:“那你就没有想过稳定下来?”
“稳定下来?”玉逍遥问道。
“是啊,比如说,当个老板什么的。”苏青说着,低下头去,声音渐小如蚊蚋。
玉逍遥看着她羞红的双颊,心中忽然有了一丝的动摇。
漂泊了这么久,或许真的应该找个归宿了。
但是有些事,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见玉逍遥不说话,苏青的双颊褪去了红润,变得雪白,她抬起头来,眼睛里似是泛起了一层雾气。
玉逍遥张口想说些什么,苏青已把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你不用说,我懂。”苏青道,“一个男人总有一些他非做不可的事情。”
玉逍遥轻轻叹了口气,道:“谢谢。”
苏青笑道:“谢我做什么。”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跟我说一说,那之后发生的故事吧。”
于是玉逍遥开始讲了起来,从李燕云的诡计讲到那场雷雨之夜,从他与唐夜麟的那场会面讲到唐七之死,他心里清楚,这些话已没有什么意义了,苏青并不是真的想听这些故事。
只不过是想多把对方留住一会儿而找的借口而已。
所以玉逍遥讲的很慢,苏青听的也很认真。
玉逍遥多么希望这个故事永远也讲不完,于是他们就能忘却所有的忧虑,把这个故事讲到天荒地老。
但故事还是讲完了。
苏青问道:“所以最后唐夜云继承了门主之位?”
玉逍遥点点头。
苏青叹道:“唐七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物。”
玉逍遥道:“只可惜他把这聪明用在了错误的地方。”
“也是。”苏青道:“他竟然能把指挥使都玩弄于股掌之间,锦衣卫都奈何不了他么?”
玉逍遥道:“指挥使当初本想让千户杨天赐暗中查访,不料却被唐七识破,不但杨天赐丢了性命,指挥使的孙女也因此丢了一只手。”
“杨天赐?锦衣卫千户杨天赐杨千户?”苏青忽然问道。
玉逍遥疑惑的点了点头,问道:“怎么,你们认识?”
苏青道:“杨千户是我家夫人的好友,以前经常来我们楼中做客。”
一个模糊的想法闪电般的从玉逍遥的脑海里闪过,他再去想时,却没有了头绪。
苏青继续道:“不过奇怪的是,自今年七月份起,杨千户就没有再来过,反而是以书信的方式和夫人来往。”
“书信?”玉逍遥跳了起来,“那些书信还在么?拿来我看一看。”
苏青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那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找来。”
没过多久,苏青就拿着一叠纸条走了进来,说道:“都是信鸽来往,所以只有只字片语,只怕没什么好看的。”
玉逍遥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些字条,拿到烛火下翻阅着。
“事关重大,须缓缓图之,勿急。”
“我已见到那人,你所料没错。”
“将东西藏好,他近日内或要去寻你。”
“他们确是父子,你又猜对了。”
“他已起疑,我需得另想办法。”
“如果如你所说,此人可用。”
“事成矣。他不日将往你处去。”
一张张字条,一句句简短的话,看似凌乱不堪,但玉逍遥隐隐觉得,这其中必然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是什么人能让雪夫人和杨天赐不敢再见面,只能以这种方式联络?那个“他”究竟是谁?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
蜡烛忽然爆开了一朵灯花,发出噼啪的一声轻响。
玉逍遥猛然抬头,“我错了,我错了,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什么是他?”苏青不解的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玉逍遥站了起来,“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里?”苏青问道。
玉逍遥看着桌子上的字条,一条清晰地线索已在他脑中逐渐成型。
“我要去见一个人”他说。“一个掌控了天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