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的玄关处，一前一后站了两个男人，年长的那个，国字脸，眼神精明，只是眼眶微陷，脱发，略带一点驼背。此刻正在与身后的少年介绍着自己的家庭。
“这是我家，来来来，别拘束，不用换鞋，这边坐。”
少年穿着简约的运动服，将两人的随身电脑放在玄关的台面上，环视着黎教授的客厅。
发灰剥落的墙面，款式陈旧的布沙发，三十几寸的国产电视，没有柜门的电视柜，地板还是瓷砖的……黎教授，这些年在外面做项目开公司赚的钱也不少了吧，怎么会住在这样的一个房子里？
就算是他舅舅家，为了孩子上学没有把老房子卖掉，内部的陈设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面前的男人，虽然常穿简单的衣服款式，可就他身上现在穿的那件POLO衫，也是知名户外休闲品牌的当季新款。
对于生活环境和着装品质的要求，与一些老教授相比，倒是反向而行。
沉黑的眸子静静掠过面前男人的背影，落入一双雾蒙蒙的鹿眼。
少年双目一凝。
黎若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呼吸又乱了，她的尾指不自觉地抽搐着，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赵寒阳！
她找他那么久，他却出现在她家！
他和她爸，是什么关系？
两人对视着，空气翻涌，时光停滞。
这一瞬的僵持很快消散，黎耀光换上拖鞋，见到女儿出来，虽然面色略微怔忪，也只当是小女孩的羞涩，便含笑介绍道：“这是我女儿，若若。”
赵寒阳点点头，原来倒垃圾的小女孩是黎教授的女儿，住得这么近，那天他就该想到的。
黎耀光打量了一下身材高大，清风朗月的赵寒阳，对比下自己的女儿又矮又木，简直是发育不良的乡下丫头，心里一番计较，便又转头对黎若说：“若若，这是你寒阳哥哥，叫哥哥。”
“对了，这客厅空调怎么没开啊，”黎耀光抹了一把额头上将落未落的汗珠，“遥控器在哪里？”
黎若浑身发冷，耳尖却是滚烫，她爸爸的制冷效果这么好，还要什么空调？
黎若直视着黎耀光，讲话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爸……我高一了。”
这句话，本不该由她来说，如果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认了，给她爸一个台阶下，也未尝不可。可面前这人是一班的同学，又是楼上楼下邻居，日后时常要打照面的，有些窗户纸，开始就该揭破。
何况他若是跟着爸爸做项目，迟早也会知道这些，恶心的事。
赵寒阳一愣。
黎耀光毕竟是老油条，这种突发场面对他来说是小意思，他看了女儿一眼，试图要把面前这个娃娃脸小女孩跟平常见到那些健康高挑的高中生联想在一起，最终还是放弃了，心里念叨着王娜这个恶妇，不知道怎么养的女儿。
面上颜色不改，只是咧开嘴角笑了一下。
“哈哈哈哈，那这样看来你们是同年的，寒阳，你是几月份的？”
赵寒阳敛眸，“三月。”
“那不正好，我们若若是十一月的，若若，你叫声哥哥怎么了？多个人照顾你不好吗？”
黎若站在那里，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心口处像是有什么东西不断往下坠去，她望了父亲一眼，父亲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别无选择。
她喊：“哥哥。”
声音低低的。
少年温润微笑：“若若妹妹。”
黎若没法再看赵寒阳的眼睛，她垂下头，转身去拿电风扇。
这时黎母刚从厨房里擦干手出来，一脸热情地笑，“哎呀，今天谁来啦？”目光掠过黎父，那笑容有一瞬冷淡，随即落到赵寒阳脸上，又是热情洋溢：“这不是楼上的小赵吗？你怎么跟耀光一起回来呀？”
黎若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的妈妈，这么多年了，还在奢望爸爸对她回心转意，竭力地配合爸爸演好每出家庭和睦的戏，殊不知，爸爸每天去接那个女人下班，接他俩的孩子放学，都被她撞见几次了，那恩爱和谐的样子，怎么可能还有妈妈的立足之地？
也许是黎若的目光太冷了，冰渣子一样让人不舒服，赵寒阳似有觉察，微微偏头，却并没有向这边看过来。
少年礼貌地向黎母问好。
黎父解释说，这孩子最近帮他做出了一些小有影响的成果，因此带他出去，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
物理学的小有影响，看来是非同凡响呢，难怪爸爸连那群研究生都不要了，带着一个高中生满世界跑。
黎母王娜，虽然对于阻碍丈夫，挽回家庭这件事已经努力到麻木，对于他带回来的每个学生也都持以怀疑的目光打量，但是赵寒阳这种天之骄子，即便在黎耀光的学生中也属少见，何况他们早打过照面，严格来说他也不算黎耀光的正式弟子。
加上俊秀的少年，一旦露出温煦的笑颜，多年痴迷韩剧的老阿姨是根本抵挡不住。
满脸堆笑地招呼了少年，并信誓旦旦地表示，今晚一定让他像在自己家一样舒服自在。
黎耀光看不下去王娜谄媚地对着一个学生讨好的样子，梗着脖子把她赶回厨房，转头看见自己的女儿呆呆站在一边。
温度是降下来了，但这呼呼的凉风并不是由空调吹出的，黎若手上扶着的落地扇还在吱嘎转动。
太旧了吧，不是有空调吗？
“不是让你拿空调遥控器吗？怎么？没电池了？”黎耀光皱眉问道。
“不是的，空调坏了，一直没修。”黎若答道。
其实前年就坏了，只是这附近修家电的人流动性太大，她们母女俩不敢给那些没有登记的维修人员打电话，所以就把原来的电风扇拿出来，一直用到了现在。
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热，只是对于黎父而言，开空调显得更大气，更有面子。
空调坏了为什么不修？
黎耀光的脸色有点不好，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个家里的许多东西都显得很是陈旧，也许自他离开家以后，都没有再添置过，唯一一个新电视，大概也买了有五六年了。
他转给王娜的抚养费呢？
王娜拿钱干什么去了？
黎母背对着他们在厨房加菜，从黎耀光的角度看向她，那真是又蠢又胖，还不安好心的一个女人，尽管是背影，他的眼刀也已经刮过她几十下，这十几年来的恩恩怨怨，两看生厌，也使他再不会对这个女人抱有半分希望。
他拿起茶几上放着的水杯，突然想起旁边还有个赵寒阳，便转头去看他。
只见少年正专注地观看着电视上的社会新闻，仿佛并没有把刚刚的黎家一丝不正常的气氛放在心上，他放下心来，这个年轻人虽然年纪小，但是天赋和基础都是一流的，假以时日培养，必然能成为一颗新星。
只是最近许多业内资深的专家都注意到了他，其中不乏成名已久，比黎耀光成就更高，著作等身的老前辈，要想跟他们抢人，他必须多下一番功夫才行。而且赵寒阳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他还在读高中，有可能将来也不在国内，如果他自己不想往这方面发展的话，谁都很难逼得了他。
赵寒阳感到黎教授在看他，便倾身过来。
便见到黎耀光慈爱地看着他，目光中尽是一片祥和：“寒阳啊，你现在和我们做邻居，住在五楼是吧？”
“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其实我平时工作忙，她妈妈带着孩子要上学，作息时间不太一样，为了不打扰她们，我不是太经常回家。”
“但是你和我们家若若年纪一样，应该会有很多共同话题，平时楼上楼下的，要是没饭吃，直接来我家敲门。”
“她妈什么优点都没有，但厨艺还可以，等会你尝一下就知道。”
“……”
黎耀光絮絮叨叨地给赵寒阳讲着话，但赵寒阳只是微笑点头，他摸不清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想法。
也许人家还是孩子心性，没想过要这么早定下自己未来的方向呢。
罢了，带他多做几个课题，发几篇文章，等他尝到甜头了，他自然就会有想法的。
黎若收拾着餐桌，黎父低沉的嗓音，那不加掩饰欣赏的语气，全数烙进她的耳廓。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爸爸用这种语气说话了。
上一次爸爸对她嘘寒问暖，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黎若怀念地想着，慢悠悠地进行着手头的动作，这张桌子虽然很久没有擦过，但是上面杂物并不多，把一些瓶罐杂粮拿到旁边的矮柜上，抹干净就行了。她只是不想过去，拖延着以免黎父发现她无所事事，要叫她去参与那其乐融融的对话。
艰难地挨过了各怀心思的晚饭，黎父黎母又拉着赵寒阳说了好一会话，尽管他们关注的重点各不相同，却似乎都很是喜爱这个年轻的男孩，黎父更是表明，如果赵寒阳愿意读本区的学校，他可以在两年后的招生工作中为他争取一个保送的名额，并且一入校就可以进他的实验室，将来学位，事业，更是一力扶持。
黎若低头玩着手机，她对他们聊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不过她很清楚，她爸说的这些，恐怕对赵寒阳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纤细的手指划开一个卡通图标，聊天记录中显示着过去上传的群文件，她随意点开了一个。
赵寒阳，12岁以前履历未知，家庭不详，初中于H市青原区二中就读，参与竞赛如下……全国特等奖如下……世界奖项如下……发表论文……合作研究……成果……
她爸……虽然不知道这些年做到怎样的研究，但是以他在院里只是个区区副院长的地位来说，要争取这样优秀的学生，对手也不会少吧。
估计优势就只剩下先下手为强了。
黎若嘴角勾起一丝微微的弧度，既然提醒他也是大概率会被呵斥，那么不如静静看着她爸卖力地讨好，说来可笑，她爸对这些学生用的心，哪怕有一半在她们母女身上，她们家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冷不防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她：“若若妹妹？”
黎若惊恐地抬头，正撞进一双沉黑的眸中，赵寒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在看什么呢？这么开心的样子。”
二人中间实则隔着黎父黎母，黎父黎母闻言也转头看黎若，她捏着亮屏的手机被抓个正着。
黎父板起脸：“我跟你说过平时少玩手机，你怎么老不听话。”
又对黎母说：“这个年纪的小孩，给她买个老人机就可以了，怎么？你别的钱舍不得花，给孩子买手机倒大方？”
黎母也不甘示弱：“若若平时在家里都不怎么玩手机，谁知你来了她就玩，说不定就是不想看到你呢。”
黎若手忙脚乱地把聊天界面按掉，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赵寒阳一直在看她，心底一阵毛毛的，他该不会是瞄到那份资料上附着他的照片了吧？
坐得这么远，不应该啊，而且证件照上人都长得一样。
黎若忐忑地听完了黎父黎母的拌嘴，这两人既要唇枪舌战，又要维持在小辈面前的尊严，几个来回便以黎父不愿再讲而告终，黎母便打了个圆场，又聊了几句，赵寒阳便推说时间不早，要回去了。
回去也就是上楼而已，黎父黎母走到门边客气地目送他，他们家来的访客多了，礼数大点不算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今天黎若冲了出来，还拿着一包东西，说：“我去送送他。”
黎父黎母惊奇地望着女儿的背影。
这是……开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