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年关又近了一天。
当福黎乡下的郭丹彩接到铜昌宋明佳的电话,马上避开堂屋里的杜宗琴,出了院门,站到机耕路口的大樟树下才安心通话。
毕竟不太熟稔,简略寒暄之后迅速转入宋准的话题,带着刻意的热情,聊了一阵之后渐入主题。到底还是郭丹彩沉不住气而先提问:“宋明奕同杜宗琴结婚没有摆喜酒,生孩子也没请客,听说连婚纱照都没拍一张,是不是太不正式了?”
首问出乎宋明佳意料。
“那些只是外在的形式,记得他俩领证时,我还正在操心现在那套嘉胜的房子,好不容易才通过朋友打折办手续。其实铜昌是准备了新房的,也随时可以摆酒,只不过后来没摆了。”宋明佳不愿直接说明没摆酒的原因,当时自己正在打离婚官司,宋明奕便做通了杜宗琴的工作。
郭丹彩其实对为什么没摆酒心知肚明,再想到房子没让杜宗琴挂名也是宋明佳的主意,话里忍不住有点冲:“又不是没钱,也不是没时间,更不是没房子,结婚硬是不摆酒,是不是你这当家的姐姐太顾着自己了?我真正想不通,莫说我这边亲戚朋友有人情往来,就是一般外人问起来也觉得奇怪。”
宋明佳不愿受指责。“我对我弟弟好又不是一天两天,自然也会对弟妹好,爱乌及乌。说到摆酒收人情,你们想摆可以摆,我们从来没反对,也不会干涉。至于结婚没摆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还有好多旅行结婚的。再说事情都过去了,没必要再纠结,我劝您再也不要提这事。”
问话均被堵,郭丹彩察觉这宋明佳果然是厉害角色,寻思杜宗琴以后会吃亏,心里渐渐不爽。“都是女人,摆酒这事,你不在意,并不代表别人也不在意。杜宗琴嫁给你家宋明奕,结婚生孩子都不摆酒也就算了,但几套房子连名都没有挂一个,亏她还从读大学起就跟着宋明奕。”
“房子挂没挂名,我觉得没必要跟您解释,即使是杜宗琴,她也从没操心过房子的事。杜宗琴跟着宋明奕没有吃亏而是享福,不要出去辛苦工作,有老公赚钱养家,可以安心带孩子,夫妻俩年轻轻的,房子就屯了二三套,还莫说宋明奕工作上也是一把好手,才几年功夫就干到了现在这样的位置,我觉得这小日子挺巴适的,哪值当如今这一出那一出的,我也真的想不通。如果这样的日子也算吃亏,那我想现在这个社会想吃亏的人多了去了。”
“听你讲了这一大堆,合着我和我女儿变成了无理取闹,你和宋明奕还尽是对的。我也劝你,别有几个钱就调子高。我生的女儿我知道,她平时没多话,但也不要当她好欺负。不要以为房子是你们出的钱,我们就不该问。这养家的钱是宋明奕挣的没错,但未必我们就不能管?宋准都这么大了,你这做姑姑至今都还没有见过,还有什么好说的?”郭丹彩末尾一句话戳中了宋明佳的痛处。
宋明佳在称呼上把“您”改成了“你”,正面予以反驳:“你不说这事,我还不想提,你要主动提,我还真来气。每次杜宗琴一生气,就带宋准往娘家跑,从嘉胜回乐源,途中总要经过铜昌,哪怕就是飞过去也可以降下来,为什么不能回铜昌来住,难道对铜昌就这么没感情?说到底,还是杜宗琴不懂事,需要调教。不过,跟你通一次电话,我对调教也不抱什么期望了。大家都好自为之,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挂电话了。”
“你家宋明奕把杜宗琴气回了娘家,我辛辛苦苦帮着把宋准带到这么大,你不但没几句好话,还在这里指手画脚,杜宗琴由不得你欺负,我更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郭丹彩岂能受这号窝囊气,直接起高腔了,“我今天可告诉你,以后少插手杜宗琴的事,否则老娘见一次就骂一次。包括宋明奕这混蛋也得好生一阵臭骂,骨头长不硬,挣点钱有屁用。”
挂完电话的双方如同胀气的河豚。
郭丹彩不敢转述给杜宗琴听,抄着柴刀在田埂上齐刷刷地割了一垅草才顺过气。
宋明佳则第一时间把情况告诉了宋明奕,反复强调一点:不能认怂。
宋明奕试着拔打杜宗琴的手机,仍关机。第二天,宋明奕鼓起勇气给郭丹彩打电话,也没接。
年关已近,流动人口多的嘉胜又将迎一轮“空城计”。
“穷盒子”星期五出院,但陆岩这两天忙,因为闵修仁的案子下周一开庭审理。
陆岩分身乏术,便临时委托“彭四能”开车接“穷盒子”出院,一并把从陵江回乐源过年的小翠送回福黎县克明乡。
小翠今年由护士改当幼师了,过年有假期,不比像往年那样要在诊所轮班。平时极少回过乐源,小翠拎着大包小包,还考虑陆岩喜欢舞文弄墨,特意给陆岩带了一盒陵江“印山石”。
这会陆岩无心他顾。
跑了法院三趟,绕不开司法谅解书目前签不到的问题,陆岩徒增郁闷。尝试约见具体负责的法官,也被明确拒绝,理由是有关事项均由律师代为转达。
陆岩只好把心思花在己方辩护律师上。从连着两个晚上会商并起草答辩状的情形看,陆岩对案子的走向颇为担忧。这辩护律师怵于对方法律顾问的名号,明显信心不足,而且平时对财务票据的研究不深,开庭前的专业准备尚不充分。
陆岩带着“豆腐跌进灰里头”的心态着重提醒:“你要抛开外界的顾忌,就事论事去辩,但辩之前先要自己弄懂搞透。”
“庭审本身并不复杂。”这成了辩护律师口头禅。
陆岩觉得向辩护律师“灌米汤”已潜力不大,临时采取两步走。
先是把田益与鲁丽蓉调过来,专门陪辩护律师找单据并做讲解,以确保没有遗漏任何有利的证据或线索。再就是约见谭主任。
走到这一步,陆岩也心知肚明,再怎么剖析案子也不足影响大局,关键是要有人敢拍板,再具体点,就是敢拍不怕白家公司告状的板。
“未必还不合宽严相济?”陆岩不像是逼问谭主任,更像是自言自语。
“应该是没有大的社会危害,当然也可能要考虑是否有大的社会影响,大到一定程度也是一种危害。”
陆岩一肚子苦水加怨气。“什么危害,要我说就是白家公司的祸害。什么影响,无外乎是有几个臭钱的影响。我还被实名举报,真后悔没有早点豁出去。”
头发打湿了总要剃。闵修仁案子终于开庭了。
鲁婉蓉与鲁丽蓉领着父母旁听,终于得见羁押半年多的闵修仁,自是涕泪横流。
白家公司来的是大白,带着众员工,而小白意外地没出现。那著名法律顾问连人影也不见,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不屑一顾,从事务所指派来一位不愠不火的女助理。
陆岩直到庭前才知晓,此前岳父母曾专门向白家低头以求和解,但大白小白相互推脱不允。
大白来了更让人唏嘘。瞅着大白与岳父母从熟识到陌路,人生怎可沧桑到这般境地?冷眼在旁的陆岩倒吸一口冷气。
陆岩担心仇恨的眼神会像剑一样收不住,刺穿大白和所谓举报自己的股东,于是猫在法庭外的花坛抽烟。
陆岩在烟圈里冒出两个念想:一个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另一个是反目成仇的事当止则止,避免重蹈覆辙。
庭审结束,似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倒是陆岩事先没有想到的。
田益没来旁听。直到辩护律师将资料交还,陆岩才发现田益缺席了。
回家路上,陆岩开车,一大家子在车上七嘴八舌议论。陆岩有意不多言语,心思回到眼前事。
陆岩听到风声,春节过后有一批职位变动,涉及单位就有服务管理中心。
自转任服务管理中心以来,陆岩几乎全面收缩交际应酬,尤其这下半年,为闵修仁的案子又求情又被举报,不亚于焦头烂额,上班精力都受影响,更莫说为上位。
陆岩突然想起“冷热灶”说法。
职场升迁,功夫在诗外,积累在平时。有一种叫做“烧热灶”,有些人爱凑热闹,哪个在位就往那里凑,哪边势隆就往那边倒。还有一种“烧冷灶”,独辟蹊径或独具慧眼,避热趋冷,哪里冷清反而往那边跑得勤,不需要与别人争着抢着头一排,拿一把小凳子在这安心端坐,等某一天俟时而动。
廖定宇在位时,现成烧热灶,如今不在位了,陆岩已没有热灶可烧,也没有预热过哪个冷灶。
人际关系这些事,一步松就步步松。平时不烧香,等到如今想点火,拿着香都找不着灶门了。
苦恼的陆岩没有心思花在年度务虚会上,半小时就把发言材料给打发了。
正准备出门给陆志坤买制氧机,陆岩接到了“穷盒子”的电话。
受陆岩所托,“彭四能”在医院接到了“穷盒子”。在城区转了大半圈的好几个地方,为“穷盒子”公司事务及置办年货,“彭四能”老老实实当专职司机兼搬运工,然后又连夜开车,将“穷盒子”和小翠从市区送回了福黎县克明乡。
忙乎一天下来,大病初愈的“穷盒子”心思清澈,看中“彭四能”敦厚稳当,有意让小翠与他处对象,便找陆岩问情况来了。
陆岩有些歉疚没有接送“穷盒子”,把已知“彭四能”的情况一古脑说了——
“彭四能”首先是棋友。一般而言,下围棋的人,没几个坏人,心眼坏的人下不好围棋,因为心不静不平衡,棋品就上不来。
“彭四能”在一线,日常显得松散些,但具体事项更过硬。陆岩加班是有松缩的任务,“彭四能”加班是固化定量的任务。
从参加工作到现在,“彭四能”委实是忙,加上还报考了本科班以及研究生学历进修,时间就花在三件事上,工作、进修和下棋,倒是个余钱的好主。陆岩还曾感叹,这小子到底是农村伢子懂得顾家。陆岩除了当面催促谈恋爱,“彭四能”的父母也通过陆岩从侧面打探,最终结论是确实还没对象。
“彭四能”曾与一位农业银行的姑娘谈过,相处头几个月,一改常态,花钱大方了一些,并且合理利用业余时间,结果这姑娘蛮满意的。那年过春节,“彭四能”从乡下回到城里,拎着东西到姑娘家拜年,姑娘的妈妈托了一件事:“刚才单位的经理开车出了事故,看能不能好好解决一下。”
“彭四能”回到单位,查阅资料后认为那经理要负全部责任。事故调解那一天,姑娘的妈妈带着那经理到了办公室,“彭四能”又是上茶又是递烟,就是不愿意出面说项,反而跟那经理讲了一大通理由,最后还是由那经理承担全部责任。
当时正月初旬,姑娘在单位半工半休,差不多有半个月的假。姑娘时不时约“彭四能”出去玩,可是所在的备勤组缺人手,天天得倒两趟班。有一天,“彭四能”刚睡着,姑娘找到单位来了,一把摇醒,希望陪着去看姑娘单位上的文艺汇演。“彭四能”迷迷糊糊从床垫下扯出一张值班表,说这是一个月的倒班作息表,以后约会请对照表格。姑娘觉得不爽,当时就发脾气走了,后来一个人出去旅游了。
“彭四能”半个月之后才打通电话,姑娘说:“你天天加班,月月倒班,不要叫‘彭四能’,干脆叫‘倒四轮’得了,咱俩还是不合适,没必要再谈了。”
——
陆岩最后提及:“谈恋爱要缘份的,这回小翠跟‘彭四能’直接打过交道,有没有感觉还不自知?”
“穷盒子”未置可否,估计还没问小翠的想法,而是先探“彭四能”的底。
回乡下的车上,“彭四能”还向“穷盒子”讲起找对象的经历。
有一次,“彭四能”去照相馆取冲洗出来的交通事故现场照片,正好遇见那位附中音乐老师,两人经进修班的同学介绍,见过三回面了,感觉尚可。当时天气热,两人坐在冷饮厅,那姑娘顺手翻开了搁在桌子上的相袋,抽出相片一看,立马吓得花容失色,因为不敢看血肉模糊的事故场景。好一阵,那姑娘闭着眼睛问:“你每天的工作就是和这些打交道?”
“彭四能”当时答得实在:“死伤交通事故现场往往不忍看,先要救人,还要护场,碰车的要拉,落水的要捞,救场如救火。”姑娘听完,坚持结了账,此后就杳无音讯。
谈恋爱的事,有的人无师自通,也有的出不了师。
“穷盒子”发感慨:“平时看年轻人谈爱,听七七八八的套路,觉得跟喝蛋汤一样容易。但小翠一直没开窍,估计还是我管严了,从小就怕她被男人骗,结果管得她胆子细,脸皮薄,今年满28岁了,还不晓得跟男人打交道。”
陆岩劝道:“年纪不算蛮大,不着急。后天我回乡下送制氧机,再专门来看你,顺便问一下小翠对‘彭四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