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杜宗琴所作的解释,宋明奕在电话里算是彻底失败了,摁下葫芦起来瓢。
宋明奕不管不顾地闷头大睡,既没有细致地帮杜宗琴梳理思路并厘清疑虑,也没有只做不说地从铭安赶往嘉胜陪在身边。
这个当口,杜宗琴作为家庭妇女的成份完全占了上风,需要切实陪伴。
宋明奕还在认为杜宗琴是新时代独立“半边天”,脾气消了再趁热打铁不迟。可是事情发展出乎宋明奕的意料,迟了人不知。
连睡觉附带图清静,宋明奕两天后再给杜宗琴打电话时,响了好久才接通,先听到的是宋准的哭声和铁轨的咔嚓声,而接电话的是郭丹彩,被告知祖孙三代正在回福黎老家的火车上。
郭丹彩压低声音:“你俩肯定吵架了,她从铭安回来就没说过几句话。刚才她本不打算接的,过一阵才把电话丢给我来接。”
“有是有点不开心,但没什么大事。这么快就回乡下了,我还打算忙完铭安的事,星期天就回嘉胜的。不过嘉胜越来越冷,回福黎也好,暖和些,宋准舒服一点。”宋明奕看似在安慰郭丹彩,实则宽慰自己。
苏聪还是不放心,追了宋明奕好几个电话,提醒引起足够重视。宋明奕没好气:“情况是你捅出去的,结果凑一堆了。你明知道杜宗琴的脑筋不拐弯,何不一瞒到底,让我里外不是人。”
面对宋明奕的质疑,苏聪通话前就打好了腹稿,辩解一套一套的,宋明奕根本说不过。长期以来宋明奕就说不过苏聪,这回更不例外。
唐副总听了小周转述,主动给宋明奕打电话:“有误会就早点解释清楚,家庭妇女一旦发麻,吃不了就兜着走。”
小周来过两个电话,头个电话是告知“印山石”已上交总部,后一个电话是问“你老婆是怎么找麻烦的”。
每个人都厌恶麻烦,但麻烦总伴着生活,基本上挥之不去。有的人,总是麻烦不断。还有少数人,麻烦本就不少,偏偏还要惹麻烦。
陆岩按约定星期一到医院见到了“穷盒子”,戴着口罩,带着一个游戏机,拎一大袋东西,原本去解闷宽慰,结果反被“穷盒子”训导一上午。
先从抽烟开始。
陆岩带了香烟去,但执意让“穷盒子”开始戒,“肺结核不能抽烟是常识,不听医生的也至少要听我的,从现在起开始戒,把坏事变好事。”
“戒烟等于戒饭,我晓得戒不了的,我那什么自控能力属于最不控制的那种。临时戒着玩,还不如把戒烟那劲用在生意上,多赚几个是实在。”夹着烟的“穷盒子”伸手要打火机。
陆岩故意摸了摸口袋,示意没带打火机。“我看你是不想这肺结核好。三分治,七分养,你已经没有抽烟的资本了,再抽就是抽命,未必命都不要,硬要过这几下口瘾。烟这玩意确实是害人,我是早就想戒了。你带头戒,我选个日子也开戒。”
“烟都带来了,会不带火?有本事,你先戒,别逼我一个病人。你以为我这病是抽烟害的,根本不是,还是以前在陵江那些木工厂、木器车间惹起的,粉尘那玩意确实沾不得,鼻炎就算了,如今还把老子搞结核。”从病床上起身,“穷盒子”示意陆岩帮忙把挂着点滴瓶的铁杆子举起,“实在瘾不住了,我去厕所抽烟。”
陆岩跟在身后:“还想着烟,自控能力真的差。”
“穷盒子”慢慢走在前面。“我是反面的,你莫要学我。”
“被粉尘害了,也是没文化害的。”
“即使在意也没办法,要养活小翠,还要让她读出身。我没读书就算了,小翠总要多读点书。以前的事,其实我不蛮愿意想起,也懒得讲,自己稀里糊涂过来的。”
“心态是要放平,过去的就过去了,苦难也是财富。”陆岩已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了。
“在最开始那个衰样,跳出山沟沟,一路混到现在,我算赚了的,把小翠带大了也就完成了父母交给我的任务。至于旁的,过一天算一天,有一得算一得,我不想欠别人的,别人欠我的,我也当瞎子。”
“你这话蛮消极,但仔细一想也积极,内心无愧,我都做不到。知足常乐的话,如果你不讲,我还不信你有这个境界。老话讲,行当行之行,止当止之止,我烦躁的时候,莫说知足,知行都做不到,知止就更难。”
“你讲的老话听不懂,意思是奉承我做得好?”
“是反思我没做好。”
“那你刚才还笑我没自控能力,不瞒你讲,要是这也控,那也控,那活着也没个卵味,水煮萝卜不放盐,哪怕活一万岁也讲不出味。”
“所以你就及时行乐,烟不戒,酒照喝,妹子继续玩?”陆岩突然转到男女之事。
作为发小,在医院这个特定情境下,两人戴着口罩坐在住院部靠天井的回廊长椅子上,带着与平时酒桌子上完全不同的心态,开始辩论生理与精神需求。越是熟悉,越有攻击力,火力越猛,越想分出输赢,又一通论战。
“穷盒子”扯下口罩抽烟,连呛了好几下,陆岩想去泡杯热水,“穷盒子”直接拧开了矿泉水。“不要以为我完全乱搞,我也是有框框的。再说,胯里那点事,不能一把尺子量到底。”
“随你讲到哪里去,玩妹子总是好色,不光背叛老婆,也怕得病,还要出钱,色字头上一把刀。”陆岩这些观念由来已久。
“未必你不好色?”单腿搭上长椅子,身体靠住回廊柱子,“穷盒子”揉着睡过头的眼睛。
陆岩噎住了,转而答道:“我爱美,但不能讲就是好色。”
“我爱的色,就算得上美,先觉得美,我才会动色心。至于有没有色胆,搞没搞上床,我也有套路,不是一上来就是土匪,也不是见母的就沾的牛牯子。”
“该不会又是那些屁理论,说什么一辈子只跟一个女人上床会后悔,如果自己没有过别的人而老婆有过,临死还能不能闭眼,你那些问题实在是霸蛮,设想得极端,讲得也太绝对。”陆岩也扯下口罩,点烟来抽。
“上次你不敢正面回答,我估计你现在也答不上来,凭你读的那些书解不开这些歪把子。”
“那凭你就解得开?”
“你四平八稳,那我是不同。我10岁以前,爹死娘不在,直条条来去无牵挂。到20几岁,每天睁开眼睛,只求小翠能有一口饱饭,至于自己穿什么、睡哪里都不在乎,基本上没有妹子正眼看过我,连妹子的手都没有摸过。再到30几,才晓得自己有钱就可以当男人,才发现每天鬼扯腿之后睡不着,最好不过是喝得酒醉迷糊,或者喊来就来,放一炮再睡个实在。”
看陆岩思考着的样子,“穷盒子”掐灭了烟继续说:“后来自己学了一点本事,想做生意了,特别是送小翠去学护士后,有时候想说话,但找不到一个朋友,感觉自己就跟水沟里的一根草一样,被水冲得还不得手,不晓得哪天被连根冲走了。一个人单惯了,不怕做事,就怕不晓得明天要做什么事。后来有了老婆,才定下来回老家,这么个小公司,实际是喝酒卖笑加磕头作揖的麻纱。每天要应酬,风月经得多,就跟老婆的那种感觉划了线,虽然对老婆不一定是爱,但除了老婆以外的女人肯定不爱,凡是发生关系的,我都不动感情。”
陆岩努力换位思考,讶异于那种孑然一身的孤单,更对情爱切割得如此泾渭分明表示质疑。“你都不动感情,绝不仅仅只划了线这么简单,可能你觉得那些货色不配动感情,也可能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挑明了,只谈钱不谈感情,甚至你想动感情但别人还不愿意动。如果纯粹只是满足生理需要,那你不如自己用手,何必搞这么复杂,还担心这么多。”
“那照你讲的,肚子饿了,只要有吃、能吃饱就行,那何必下馆子点菜,直接拿管子往肚子里灌就行。吃也要图舒服,过程省不得。喝酒也差不多,人对头,10块钱一斤的酒也能喝出20年陈酿的味道。女人就更不一样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有各的味。”应酬时烟酒不分家,酒桌上谈女人,都是“穷盒子”惯常话题。
“随你各种味,统归是没有感情的味,只是生理上的味。随你怎么喝,10块钱一斤的酒也不可能有20年陈酿的味道,顶多也是喝醉了才喝出一点那感觉,其实只是味道麻木了,就好比你对女人也麻木了。不管姓甚名谁,搞完就走,这种搞法比一夜情的档次还低些,正是印了一句话,关了灯都是一样的。”陆岩虽不能确切自己的认知体系是否完整,也不知道具体该捍卫什么,只是认为“穷盒子”行为另类且看法不对。
“穷盒子”并不在意这些评价,只在意自己的感受。“不要以为拿话刺激一下,我就会变什么。如果看别人脸色来安排自己,靠在意别人来找乐子,那我早死在外面了,根本等不到你今天来挽救我。你放心,我不要你来挽救。正和邪只隔一张纸,不捅几个来回,等于吃过猪肉但没见过猪跑。你还是没有活明白,说不定过几年才会懂。书读得多,身上的绳子就多。”
陆岩反驳:“虽然各有各的活法,但看问题有个角度问题,深浅也不一样。有的人跟栽树打枝一样,笔直地从小到长到大,做起事来,一是一,二是二,只正不邪,正邪势不两立。有的人伸缩得大一点,亦正亦邪,可以披羊皮,也可以扮狼,还能够装迷糊,那层窗户纸似有似无。我就见过一类人,嘴里一套又私底下一套,刚还在台上喷沫子,大道理讲得做雷响,但转背又拉帮结派,吃喝玩乐,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每条道上,每个单位都有一些表里如一的人,但基本上搞不过八面玲珑的角色,其实蛮受煎熬的,有时候吃亏,有的受排挤,被边缘化。”
陆岩看“穷盒子”正准备答话,伸手一摇,示意自己没讲完:“发财同爱色一样,无外乎都是有欲望,自己找诱惑总能找得到理由,被诱惑进去了也觉得难免,甚至还认为自己适应能力强,能够随时全身而退。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而已。好多人一被查,裤子里大多不干净,说明男女之事的这根绳子最不牢靠,似乎层次越高的人越不当回事。”
“穷盒子”听得入神,把刚才想回应的话给忘了,只对陆岩的话尾子更上心。“我也不把这些事当回事,那我的层次可以算高的了。”
陆岩话上浇冷水,顺着话尾子再补刀:“除了层次高的,还有层次越低的,也不当回事,高和低两个极端,都不怎么当回事。”
“你讲话有毒,笑老子的层次。莫尽剖我,我是没进过学堂门,正宗‘黑墨症’,是极端里面的极端。你的层次算高还是算低,你把这些事当不当回事,看你每天跟和尚念经一样,敲木鱼的时候有些么子小九九?”
“我一天到晚焦头烂额的,肯定层次不高。你问这些事,我还真不好如何回答,确实不好从哪里讲起,上不上,下不下的,原来还好,但现在蛮困惑。以前觉得这些事已有定论,不需要花心思,如今也开始想破脑壳了。你是我兄弟,骗你没意思,有个事还是可以讲的。前一段,准确地讲是从去年开始,我跟一个妹子差一点就发生过。”陆岩其实没准备说的,但这会话赶话了。
“穷盒子”只听不答话,还用眼神示意陆岩继续讲。陆岩还有最后一块遮羞布没扯下来,侧面问了一句:“你听了没反应,未必不觉得奇怪,一点都不惊讶?”
“要我什么反应,笑你也下水了?”“穷盒子”又伸手向陆岩要烟来抽,先后点上火,隔着烟圈对视一下,“穷盒子”渐忍不住笑,先连着吸几口烟来掩饰微微笑,随后实在瞒不住,还是笑开了。
陆岩马上警觉:“你小子的尾巴露出来了,开始幸灾乐祸,还故意装宝没反应,幸亏我还不怕你笑话。”陆岩有点不好意思,但说出这件事也觉得轻松了,便由着“穷盒子”搞怪。
“穷盒子”开始发问:“你跟那妹子有没有长期计划?你俩现在是谁离不开谁?”
陆岩最怕被问这些细节,但仍硬着头皮回答:“从来没有过什么计划,也不存在谁离不开谁,何况现在差不多收场了,因为又不在一个城市,隔好远。再说我们之间那种事还没做的,也就见过一回。”
“只见过一回,谁信!只一回能玩么子名堂,有么子玩的,那跟我在歌厅里喊的差不多。”
“我既然同你讲了这件事,就不会真假混着讲。你记不记得我到铭安管理学院学习培训?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后来就只见过一回面,她来乐源看过我一次,真的。”
“穷盒子”仍是疑惑,又问了一阵,尤其质疑既然见面了却没做那种事。
陆岩不耐烦了。“莫问了,我并不是色迷心窍,只是擦枪走火。我讲这件事的目的,不是来挨你的批,更不是向你炫耀什么,而是对动不动感情有些看法,尤其是跟你的看法完全不同。你所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觉得太乱了,有危险,不放心,才跟你掏心窝子讲几句。”
“我不觉得危险,反而觉得你的搞法更危险。一个就几十分钟很简单的事,千万不能搞复杂了。我这种不叫乱,叫有余地,有好多选择,就跟弱电耗材一样,有好多品牌,各种粗细规格的线随你选。”
“你的搞法看似选择多,实际选不到什么,因为你只能选来一类人,别人也只会把你当成同一类人。真正有选择的,应该是我这种,对味的才选,包括动感情,更多的时候选也不选,动也不动。”陆岩想起杨菊兰那天晚上差点撞见自己“用手”,决定拿来当说辞,但忌讳“穷盒子”曾经与杨菊兰那啥,便隐去了梗概,“就说早两天,我就有一回既不选也不动的经历,现在自我感觉蛮坦然。人家喜欢我,如果我只为了生理,随时可以上,但既然我不喜欢人家,我就不上,宁愿用手。”
“动感情就伤感情,越动得多就越磨人,本来蛮舒服一件事,非要搞得不舒坦,不值当。我劝你以后莫搞复杂了,要不赶紧上岸,再莫下水了。你这号人的身上绳子多,手脚展不开,淹水会死得快。要不就换一张脸对自己,莫把那些事当回事,否则压在心上短阳寿。”点滴瓶快见底了,“穷盒子”起身拍拍屁股。
回病房的路上,陆岩跟在“穷盒子”身后,叹了一口气:“我不要你劝,我还看你着急。看样子我根本说服不了你,也不存在分高低。都是牛上了套的年纪,开不开心暂且不论,只要平安健康就好。千万莫学闵修仁,家里两口子没搞好,外面做生意也出麻纱,人还跌坑里。”
“穷盒子”也有同感,询问会不会坐牢这个关键:“要判是最后一关了,到底有没有松动?”
“不顺利,我打算找廖定宇,麻起胆子找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