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天,陆岩情绪指数低,莫名烦躁。
五一长假近了,闵修仁赶在节前到外地拜访客户,刚用身份证登记住宿后,一辆警车随即抵达并带走了闵修仁。
被通缉?闵修仁慌神了。你是网上在逃人员!闵修仁被正式告知。
只获准给家人打一个电话,闵修仁选择告知陆岩。
事发突然,陆岩措手不及。“你莫慌,我判断是经侦大队办的,接下来你会与外界完全失联,你没见到律师之前有权利保持沉默。我会全力以赴,你也要打足精神。”
迅速打听消息后陆岩得知,闵修仁涉嫌侵占罪于昨天下午被刑事拘留。
陆岩对经侦大队长表示不解:“昨天才批的刑拘,为什么这么快就所谓追逃?后脑壳细想,闵修仁的电话是通的,你们也明知闵修仁是我亲戚,随便一问都知道他在哪,何必要追逃?也不至于把消息封锁得这么死,还搞出这么大动静?”
“你问的,我其实可以不回答。经济案子批刑拘的权限在分局,至于什么时候批,或者批不批,大队也要事后才晓得。至于上网追逃,我估计是办案的着急了,但并没有违规,只是闵修仁不凑巧,正好去了外地。其实我们反而麻烦,今天晚上还要派人坐飞机过去,得尽快把闵修仁带回来。”
陆岩听了更来气。“我上次在你办公室掏心窝子讲过,对这起案子的情理法,有些讲不出味。”
“办案流程有时间要求,经办人不可能为哪个当事人担责,人家有律师、有员工天天在那盯着。而你们一直没有一个准信,没人会陪你们拖时间。我还讲句直话,你们为什么不早些把钱退了,为什么不赔礼道歉去取得谅解,为什么非要走到没有退路?”
陆岩觉得经侦大队长并未上心。“你了解的情况是粗线条的,其实并不那么简单,否则也不至于我这样为难。譬如退钱,按理是不应该退给白家公司的,要退也要退给原来签订合同的客户,而这些客户现在都表态不要了,说几个小钱不在意。再譬如谅解,白家公司压根就不想谅解,他们要的不是几句话、一份礼,而是要把我们的小公司灭了。后脑壳细想,你说在这种情况下,哪还有退路?”
“你们有没有退路,法律不管,反正法律在这里摆着,那就用证据说话。既然要凭证据,我和你以后不会聊及案情,好自为之。”
交流效果并不好,陆岩抛出了关键问题:“那现在能不能申请办理取保候审?”
“问我没有用,那是法制部门批的事,你能办通是你的事。站在办案单位的角度,如果你要给闵修仁办取保,必须先把初步核算的20万元退到账上。”
刑拘已批,人也被抓,平衡已倾。
白家公司现在都懒得跟陆岩斗嘴了,既不讲情,也不论理,只说法。
陆岩与李烁合计一阵,倾向于试一试取保候审。毕竟闵修仁涉嫌之罪并无明显公共危害,如果把钱退了,批准取保候审也属正常。
作为家人,先把人搞出来,莫关在号子里,总是第一位的考虑。“退20万?起先不退,现在又来退?关键是还叫做退赃,那不等于不打自招?”鲁丽蓉带着直线思维。
“如果退了钱,取保又没批准,岂不两头受气!”
“取保无外乎人暂时舒服点,以后该关还得关。”
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让陆岩心烦意乱,但又必须尽快定夺。
经济案子办理取保候审,最终需要法制科的分管领导签字。陆岩估摸审批通过的可能,寻思找什么路径去协调汇报。请廖定宇出面是最容易想到的办法。但陆岩还想挖潜力,尽量留一手到最后。
一盘棋最终让陆岩下定决心申请取保候审。
爱棋的人,静不下心的时候,会情不自禁想到棋,甚至试图通过下棋平复内心。越心静,棋的质量就越高。
陆岩与佟蓓下出了一局难忘的棋。
登录“只此一手”用户名后,显示好友在线,陆岩遂向“tbtbtb”发出邀请。对局开始,“只此一手”执黑先行。
今天的棋恐怕会受心绪影响,陆岩有所预备。
果真,“只此一手”开局行棋满盘飘逸,但序盘过后明显棋型单薄。心不稳,棋自飘。“tbtbtb”执白棋不为所动,先抢实地,再全力治孤中腹。黑棋由于中腹漏洞过多,难以对白棋实施有效打击,更郁闷的是欺人未果反被欺,还被白棋顺手掳去3颗子的棋筋。没有后顾之忧的白棋随后再夺一角,又再打入黑棋边空,导致黑空目数大差。“tbtbtb”棋势顺风满帆。
眼看实地大幅落后,坐以待毙?
读秒声中感觉丝丝凉意,中盘认负?
陆岩脑子闪过两回放弃的念头了,但平素从围棋汲取的韧劲反哺了此刻的自己,盘内棋势如此不堪,盯着屏幕的陆岩内心渐渐活跃,意念终于笃定:放手一搏。
第137手,横顶;第139手,单立。黑棋在下方白空实施“定向爆破”,意欲决一死战。
网络那头的“tbtbtb”见此着法,既大为惊愕,又倍感兴奋。你自信能做活?你治孤有这么厉害?如此拼命手段,无法退却的犀利。
在白棋排山倒海的攻势中,黑棋第137、199手之后聚集的空降军团最终形成“劫活”。此劫价值接近70目之巨,劫赢则活,棋局尚可继续,劫输便死,棋也必输无疑。
“只此一手”绝无他途,唯有争胜此劫,于是争得满目疮痍,争得不管不顾。
“tbtbtb”此刻也是咬牙切齿,竟敢跑到我的势力范围撒野,必欲歼之而后快。七个来回的劫争后,“tbtbtb”发现自己比对方少了一枚劫材。
一枚!竟然只少一枚。
“tbtbtb”斗志仍酣,满盘审视,终于发现一处隐藏的连续进攻点,于是第166手毅然放弃劫争,收取右上实地并埋下伏笔,待黑棋第167手消除劫争后,白棋第168手往右上角原黑棋深处精准“透点”,顿时有如麻筋被点,软肋一击即中。黑棋左右为难,三下两下被搜刮得惨不忍睹。
凭借先行收官之利,这一圈下来,输掉劫争的白棋竟然仍然占据着优势!
“tbtbtb”已经心里有谱,“只此一手”开始黯然神伤。劣势面前差一点哀兵必胜,乱局当中终未能凯旋而归。
从网络里抽身回到现实,从棋局里感悟当下困惑,陆岩决定还是要争一下取保候审。免得届时后悔,陆岩暗示自己。
取保的流程一启动,就意味着开足马力。
上午9点电话约定,20万元在10点前转至经侦大队账上。相继赶到对应部门衔接的陆岩打定主意,精力跟着文书走,取保候审材料到了哪一步,自己就跟到哪一步。
取保候审材料经过两道签字后,已经盖章可以上报了。
李烁打电话来提醒:“办理取保的过程要尽量保密,尤其不能透露给白家公司。完全不知道不可能,关键是不能知道得太早,你的动作要快,衔接工作要一次做足。”
此后陆岩获悉并被承诺,取保候审材料将在下午2点半由专人送呈法制科。
陆岩看了看表,在附近的巷子扒拉了盒饭,便开车动身,打算去跟进材料。
但在半道上,陆岩即获知了变数。
李烁告诉陆岩的情况始料未及:下午刚一上班,白家公司便有人跑到法制科门口举牌子闹访,称陆岩四处活动并妄图替家人开脱罪责,正准备捞人放人,请上级阻止。
电话里李烁在话音未落,陆岩猛地向右打方向,靠路基停住车子,把手机往副驾驶座位上一扔,然后右手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方向盘上。
下车抽支烟,午后的日头有些灼人,陆岩的脑子里很懵,虽然闪过多种应急想法,但预感都不好。
“我还去不去?”陆岩拨通李烁的电话,“果然泄了消息,不知哪个王八蛋干的,就是故意冲我来的。不过现在扯这个没涵义,还是先想办法联系愿意帮忙的领导。”
“照我看,你先不要急着露面了,既是避开,也是换一下策略,我估计你没必要到哪个领导办公室见面,打电话还妥些。”
“问题是我已经约了法制科宁科长,本还想当面再找分管副局长汇报的,隔着电话怎么讲得清?”
“可以断定,他们现在不会同你见面了。一有闹事的,躲都躲不赢,你必须赶紧想别的辙。”李烁明确建议。
时间的余地也只有几个小时而已,陆岩盘算着材料流转进度,决定先跟宁科长通电话。
宁科长的手机竟然关了。听着“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陆岩凉了半截。
“穷盒子”打电话来的时候,陆岩正远远地看着法制科门口。把停车在附近,走了一段,陆岩还有些喘。“我在看戏,那些杂毛做得出如此丑陋的表演。”
“穷盒子”问清大致情况后,连着几声叹息。“看样子人家也是唱戏出身,这一出给唱的。你家里人出事,干嘛不早告诉我?你现在要找人,其实也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陆岩苦笑着,但并没心思揶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告诉你干嘛?你也不会惹这些疯狗的。”
“穷盒子”提及宁科长的儿子刚录取到福黎县一中,正是“穷盒子”座上宾也就是县教育局副局长经办的。
陆岩便临时请托:“现在是下午2点40分,争取3点钟给我准确回信。”
果然不到10分钟,宁科长走出院子,过了马路,向等在这里的陆岩解释:“才在主持一个会,午睡起来忘记给手机通电了。”
“冲你亲自走出来这么远,这份心意记下了。”
路旁柳絮如烟,宁科长拍落在便服上的絮末,似在拍落一丝讪讪。“我刚已经安排看材料,从材料本身角度来说,批准是没有问题的。但我要跟你讲清楚,材料报到我这里之后,我是不会马上签同意的,因为我必先得到分管副局长的明示。”
“你是想帮我,但是?”
“办理取保的审批权在领导那里,说白了我一个搞业务的还不算领导。经济案子需要考虑的地方多。譬如你问的这个事,门口那些人盯得这么紧,我估计批不下来了。”
陆岩急了。“我要是等会跟分管副局长汇报,他会不会说,你这还没拿意见所以他也不批?到时候该不会变成你要他发话而他要你先批,两头不着墨,我担心都没着落。”
“不会的,就等他一句话。我得走了,你也去忙你的。”宁科长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等他一句话”,我到哪里搞一句这么有用的话?陆岩顾不得柳絮末钻进脖颈里惹发搔痒,用鞋底揉碎刚丢在地上的烟头。
搞业务的不算领导!这句话也让陆岩有些醒悟。
时间不等人,陆岩麻起胆子给分管副局长打电话,通了但没有接。
这没超出陆岩预想,于是采取第二方案,发短信给分管副局长——
您好!我是固卫区原流动人口社会化服务基地的陆岩,知道您忙不赢,今有一事想向您请示汇报,不知是否有空?打扰了,非常感激!
短信发过去后,没有收到回复。陆岩心里有些恨,但又不知从何恨起。
从远处望去,白家公司的人还举着牌子在法制科大门口,人来人往,车进车出,没有谁管那些人,那些人更没做什么,只是宣示着那两块牌子,一块写着——陆岩干涉办案,另一块写着——谁放人就找谁。
半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这会还不知如何办,陆岩挺想离开法制科大门口对面的马路了。
再等5分钟,陆岩再一次给自己设定等待的时间。
不到5分钟,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拨进来了,陆岩一听,竟然是分管副局长打来的。“我听宁科长说了,现在关键是有人盯着闹,我不是不想批,但目前批不得,请你理解,好吗?先这样吧,这边先只能这样了。”
陆岩刚说完“谢谢”两个字,电话就断了。
家里正等着信,“穷盒子”也发短信来问情况。陆岩这会懒得回应,边寻思边往回走。
陆岩内心已然明白,领导说“好吗”,其实不等于征求你的意见。领导说“先这样吧”,往往就是最后的决断。
白交了20万?!鲁婉蓉在电话里叫出声来了,陆岩竟然也学着分管副局长的口吻:“先这样吧,这边先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李烁又给陆岩打电话:“还有人在法制科举牌子。”
陆岩心灰意懒,不愿开口说话。
鲁婉蓉与鲁丽蓉两姐妹愤愤不平,闻讯跑到法制科门口去看,回信说举牌子的人根本不认得,应该不是白家公司的员工,还说恨不得上去问个清楚甚至打一顿,陆岩连忙给这两姐妹发短信——
闵修仁批捕已无可更改,你俩莫在那里发宝气,快回来安心等。
等!被动的等,相比于主动的等,心境完全不同。
鲁丽蓉天天出差搞采购、跑销售,老公被抓后,家里倒不吵架了,但事情一下子多出一半,鲁婉蓉三天两头往公司里帮忙,还要顾着自己原先的工作,回家比陆岩都晚些了,各睡各房,早晨都难得见一面。
只要鲁婉蓉不问闵修仁的事,陆岩也懒得提,但都知道对方挂碍这事。
铁砣砣压在心头,还真让陆岩异怪,多数时候扰乱自己情绪,有时候竟然又能让躁动心境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