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十八变之前”照片的居住证,杜宗琴不但迅速打消了去找照相那小子麻烦的念头,反其道而行之,还把居住证拍成了大头像,定义成了自己在社交软件上的标签,还特意附加了一个签名:进城务工服务人员。
看着“黑妹”这标签及签名,林芷梦爆笑不止,在底下评论:来组一个团有得赚,赞助一吨酒泡白点。
这签名在网络上辗转半个月后,远在嘉胜的郝东也已得知,一寻思,将自己的签名更改为:服务进城务工人员。
郝东以此签名向杜宗琴申请加为好友,结果被杜宗琴直接拒绝。
郝东不甘心,又找手机里的储存,将矮胖大爷所刻又被林芷梦弄丢的那枚印章的照片调出来,作为自己的图像标签。
形式与内容也是辩证统一的。完全的表面文章肯定讨人嫌,但彻底的实用主义也乏味。
约摸一个月后,宋明奕才关注到杜宗琴的标签及签名。
宋明奕心想,杜宗琴敢如此自黑,应是自信的表现,说明近来工作生活许是不错,由此便放心不少。
与杜宗琴算是彻底地两地分居了,宋明奕对床第之事基本能捱,念想儿子宋准的高峰期似也过了,小舅子杜宗敏不时也转发来一些宋准的照片和小视频。
近来宋明奕多了几分清淡。
很久没去KTV喝酒唱歌了,是宋明奕主动刻意为之。宋明奕也有意无意地疏远总部法律政策咨询顾问室的小周,虽然小周时不时地发些短信来。
杜宗琴将居住证照片作为图像标签一事,在涌泉公司引发热议。
PS?整容?职员们完全无法把照片上的黑妹与眼前的摩登女郎联系起来。甚至还有人在评论区讨论是否换过肤?
林芷梦插一杠子回复:这个肤没换过,那个夫倒可能换。
这些信息甚至连远在铜昌的宋明佳也一度得知,也不管过没过时,照样在评论区强势回应:乐源江水必经铜昌到达铭安才能入海,不忘当初十八变,美女回头夫不换。
此外,宋明佳还发了一大堆育儿经给杜宗琴,经常追问宋准的具体情况。
义愤填膺的林芷梦再插一杠子,抢过杜宗琴的手机,直接把宋明佳踢进了黑名单。
宋明佳不知原委,气不打一处来,又拨通弟弟宋明奕的电话,从杜宗琴拿居住证照片作标签说起,姐弟俩好一通分析合计。
居住证的前身是暂住证,是对板结户籍管理制度的一次松动。
固卫区实施居住证迎来了两周年宣传活动,服务管理中心迫切需要一篇大块头文章来打头阵。
一把手半是加压半是信任,把起草任务交给了陆岩。
陆岩并无预备,仓促上阵,写了三天才一小半便卡壳,又回头请示一把手同意,将主题强化为政策前瞻,而非贴金过往实践。
看着办公室内铺了一地的资料,陆岩正伸懒腰,李烁来电话说约了“穷盒子”吃饭。
陆岩一听就明白了,李烁通过“穷盒子”找福黎县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批条子,解决了李烁的儿子以2A3B1C的中考成绩入读福黎县一中的事。
“穷盒子”跟职能部门打交道本就豪爽,加之念及李烁对闵修仁案子的情份,于是强调“你请客,我买单”,不容分说便安排在了老地方“聚德楼”的“长坂坡”包厢。
在饭桌上,孩子读书的事没怎么展开,自然就由陆岩主导话题并聊到居住证的事上了。
“穷盒子”对以前的暂住证恨得牙痒痒:“大几十块钱,自己交张照片,啪一个钢戳,一张硬纸板板就叫证,过期就找茬,没证更不行,把人拖着往车里一塞,再往遣送站一送,几百块钱路费白瞎了不说,耽工受磨又受吓。”这会提起暂住证的往事,“穷盒子”还把茶杯磕得呯呯响,“在外面打工这一二十年,只差一步就变‘混混’了,有时候不流窜还真不行,如果那些证件证明都有预备就懒得背井离乡了。”
李烁从儿子读书联想到学区以及户籍的事,有感而发:“我家里要派人到福黎县陪读,势必要租房子,不晓得要不要办居住证,不过我想现在的居住证没屁用,一不能读书,二不能就业,估计跟落户都没关系,纯粹是一张证,搞形式。”
陆岩的心思还沉浸在文章里,也深感当前居住证配套政策滞后。“现在的居住证有四个事让人脑壳疼。一是上面的水管子没拧紧。按说各相关职能部门都有一些对于流动人口的财权事权,也或多或少地在赋予在下降,但政出多门,不统一,没权威。二是下面的基础很不牢。从街道到社区,做这一块的事的人手少,保障差,信息难得上来,情况难得发现,管理没有到位,效益体现不出来。三是管理方式落后,尤其是没有一个统一的信息管理平台,头痛医头,治标不治本,做了多少重复劳动,只有天知道。四是行政色彩太浓,领导一换就改规矩了,只怕有制度都解决不了流动人口牵涉的这么多复杂问题,而是要立法。”
“一叶知秋,”吐着烟圈的“穷盒子”难得地甩出了一个成语,“我回乐源这几年,也没办过你那什么居住证,更没有人问过我有没有证,说明你写的那些材料,都是捏着鼻子哄自己,哄领导的。”
“你这号的办不办居住证已不重要,在乐源有房就随时可以落户。”陆岩插了一句。
“穷盒子”早有主见:“谁没事不要农村户口了,迁到城里来凑热闹?我是不会落户的,乡里户口以后比城里户口贵气得多。至于你那什么居住证,就算不要钱,我也懒得办。”
陆岩一时不好如何回应,正好郑瑜来电话了,征询是否去“同渡过”唱歌。陆岩突然来了主意,执意要郑瑜即来“聚德楼”参加饭局。
郑瑜怕有不妥,连忙推脱。陆岩把手机放在桌上,打开扬声器后大声表态:“你还真适合来,因为在座的都帮过闵修仁的案子,而你是殿后,不对,应该叫把守最后一道防线,你当然得来,来了才完整。”
放下电话,陆岩这才向李烁和“穷盒子”透露:“预计闵修仁很快就会放出来。”
“穷盒子”眯着眼睛,笑着问:“听这女的声音挺甜,人也长得好?”
陆岩来不及回答,手机又响,是“彭四能”打来的。
“彭四能”一开口就神秘兮兮的:“到乐源市第二医院骨科来一趟,给你看一个人,最好是把嫂子也带来。”
“我现在外面吃饭,你嫂子还在家里,你这是哪一出?”
“彭四能”不愿明说:“一盘好棋,好比得了一把‘飞刀’,你来看就知道了。”
陆岩对“飞刀”是懂的,就是下棋被允许连下两步,意味着完全突破规则的特许,也喻示棋势一片大好。
虽然电话里应承了“彭四能”,但陆岩还猜不明白咋回事。
等到郑瑜进到“长坂坡”包厢,“穷盒子”马上一番自来熟,郑瑜抿嘴笑:“我听过你的大名,不对,是绰号。”
陆岩介绍李烁倒容易:“挂在‘同渡过’门厅的那幅字,‘人生一世堪如梦,草木一秋望春风’,就出自他的手笔。”
“穷盒子”斟满一杯酒,双手递给郑瑜,“你帮了陆岩的大忙,肯定是关系好才帮,陆岩还跟你提过我的绰号,我很荣幸,不过我与陆岩是好多年的兄弟,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你,这说明什么?”停了一会,“穷盒子”腾出一只手,把陆岩的酒杯也端了起来,“说明陆岩做事不太公平,那就由你陪郑瑜检察官先喝了这一杯。”
陆岩面露难色:“我等会还要到第二医院去一趟,我喝了酒,刚还想要郑瑜帮忙开车。”
郑瑜马上领会陆岩的意思了,迅速接过话茬:“‘穷盒子’兄弟!”这刚一开口,就逗得大家哈哈笑。郑瑜仍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是想帮陆岩开车,这酒先不在这喝,我邀请你和李烁去‘同渡过’歌厅坐一坐,在那再喝几杯,然后还唱几首歌,尤其我听说你有压箱底的戏‘好快就过年’。”
陆岩赶紧附议并顺意引申:“我是先去了第二医院再来接你们,还是大家陪我先去医院再去‘同渡过’?”
李烁举着杯子问:“去医院看谁?”得知是“彭四能”后,李烁对陆岩点点头,“我知道这个人,跟你一起下围棋,只是对不上号而已。”
“穷盒子”一听是“彭四能”便来劲了:“我也得去,这小子差一点点就成了我亲妹夫。”
于是郑瑜开车,四个人一台车到了第二医院。
陆岩领头进到骨科病室,找到对应病床——“彭四能”坐在床东头,右腿缠着绷带搁在床上;有位姑娘靠在床西头,左腿也缠着纱带,搁在“彭四能”的大衣上。
经陆岩介绍并打过招呼,“彭四能”故意问陆岩:“这嫂子咋不是上回那个?”
问得郑瑜不好意思,陆岩佯恼没好气:“你这是不想要红包的节奏,你还想不想在有生之年赢我一盘?”
大伙听“彭四能”讲了半小时的原由。
这位姑娘骑车去市政大厅办居住证的路上,被一台小货车给撞了,“彭四能”到事故现场后,为扶助受伤的这位姑娘,不小心被铁皮在腿上划了一道筷子长的口子,血管都破了,反倒比姑娘还伤得重。结果两个人一起住院,恋爱故事就开始了。到后来,姑娘的伤情恢复得快些,对“彭四能”极尽护理照料之能事,让“彭四能”身心俱畅,有点乐不思蜀了。
“彭四能”讲得眉飞色舞,这位姑娘间或点头认可,间或插上一句“别听他吹”之类的。归根到底,大伙还是听出来了,这次是“彭四能”主动出击的。“彭四能”满脸自得,“医院这么多病人,就我住院的水平高。你们猜,我女朋友是哪里的?”
陆岩难得见到“彭四能”这么得瑟,“你的花痴已经晚期了,你自己不说,我们哪知道你女朋友是哪里的。”
“彭四能”憨笑出一副贱相,“就有这么巧,我女朋友就是第二医院的药师。”
大伙炸开了笑,“穷盒子”不知何时准备好了一个红包,塞给“彭四能”的枕头下面,“这居住证果然办得好,不光办出了事故,还办出了故事。伤在同一起事故,又住同一个病房,英雄救美的估计当时就没安好心,另一个拿护理做借口,肯定也留有备手,不过这缘分是真到了。”
陆岩问啥时出院,“彭四能”笑答:“我倒是想早点上班,但这条腿不愿意,加之她还有一个疗程,也还要住院。”话音刚落,只见“彭四能”眨眼努嘴示意,这姑娘竟然麻利起身,快步走到窗边,一抬手就拉开了窗帘。
大伙面面相觑:“她这腿脚还要住院?”
感情很玄妙,感觉更无厘头,有时候,对的那个人只是迟来了一步而已。
在去“同渡过”的路上,“穷盒子”还在调侃陆岩念叨居住证的文章:“你那什么居住证终于做了一回好事,让‘彭四能’找着了女朋友。连“彭四能”都名草有主了,我又担心那老不谈爱的小翠了,是不是也要她在陵江去办张居住证试一下手气?不过千万不能有事故,只准有故事。”
郑瑜也说起了段子:“刚才当着‘彭四能’那药师女朋友没说,现在可以放开说了。大家都说这第二医院好,一是骨科好,一是牙科好,合起来是二,而且都是硬的科目,所以第二医院才过硬,才二得好。”
车内一片哄笑。
拐过市人大路口时,陆岩又发起了感慨:“乐源市如果能成为拥有半个立法权的城市,我愿意第一个申请报名,立一部流动人口与出租屋服务管理工作的地方法规,哪怕一直不给我解决正科职也愿意。”
李烁听了似乎想到了另一层,也顺嘴打趣:“你其实打的好算盘,有半个立法权,应该乐源市也相应解决了副省级城市的待遇,大家水涨船高,莫说正科职,你的副处级都有可能解决。”
“穷盒子”有点跟不上,“那种解决不算本事,要解决就要有面子地解决。”
陆岩正准备回应李烁时,郑瑜先接了话:“我相信陆岩讲的是真心话,他对流动人口一块的工作是有这么上心。至于半个立法权,据我理解和判断,应该不是与副省级城市完全挂钩的。当然,城市的级别越高越好,自主余地也就越大。譬如有些城市早就通过立法设置了收取税费渠道,流动人口一块的保障就全部上去了。这就完全是两种概念了,你天天汇报要人要钱,人家在搞信息化,你天天在协调解决市县乡三级联动的问题,人家已经在搞社会化了。”
郑瑜这一通观点,不但让陆岩这个业内人士认同,也让“穷盒子”和李烁觉得特别在行。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陆岩瞄了郑瑜一眼,郑瑜正目不转睛开车,陆岩把心思继续拉回到最近的这篇文章任务上来,“我这回打算向上面提两个新观点:一是借力立法。市里借省里之力启动立法,既不要观望更高层面的动作了,也不要围着省市本级一些制度办法转圈圈了,直接推动立法来定杠杠。二是归口赋权。市里统一下命令,各个职能部门都挤出一两条对流动人口有利有益的政策,归口加载在居住证上。有些政策不争取突破,人磨死了都不听见响。”
“你快点争取,趁人齐话圆,争取我也能见到那一天。”郑瑜回应着,不疾不缓的调门。
车内三个男人同时诧异,可郑瑜只笑笑不解释。
当晚的歌因为有酒的掺和,陆岩唱得不走心。
有酒又非应酬,“穷盒子”的兴致正好,神韵饱满地唱起“好快就过年”的戏词——
好快就过年,垮瘪的口袋里抠余钱,点烛鞭子响,拜神敬祖先,几丈高的青烟坟上悬,过了一年又一年;
好快就过年,才腌的猪头肉尽是盐,搓绳冻疮开,烧锅图就现,腊八节的剩粥加水稀,捱到三十再过年;
好快就过年,裤脚的烂泥巴赶团圆,浸豆磨盘转,点卤闻飘香,米缸埋的柿饼软带甜,牙口反而胜往年;
好快就过年,累欠的工分单贴门边,门口听到喊,后屋避照面,接账的老伙计抡大拳,何时不再像今年;
好快就过年,上头来的消息开始传,分田促生产,包干自留地,喂养的鸡鹅鸭随意添,明年肯定好过年。
——
“穷盒子”赢得满堂彩,连“同渡过”的服务员都被吸引过来了。
难得“穷盒子”表演折子戏,也为照顾李烁的感受,陆岩与郑瑜不时烘抬包厢气氛,意在尽地主之谊。
明显是默契,陆岩与郑瑜并无更多言语交流。
陆岩只问过一句:“你说‘争取我也能见到那一天’是什么意思?”郑瑜也只摇摇头。
在“同渡过”唱到晚上11点多散场,好不容易支走热情过头的“穷盒子”,再把李烁送上出租车,腾出空来的陆岩才直截了当问郑瑜:“你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
“那你还说争取见到那一天,这么瘆人?”
“感慨而已,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认识你也不算短了,就憋出这么一句感慨。跟你交流有这么难?”郑瑜反问。
陆岩沉默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