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今天渡口那个汉人脖子上套的小机器，是不是你的照片就用那个小机器照的？”
“我直本的孙子就是聪明，你说对了，我的照片就是那种机器捣鼓出来的。白玛，去把挂在墙上的我的照片拿来。”
“是今天那人照的吗？”
爷爷把我抱在怀里，我骑在爷爷的双腿上，爷爷与我面对面亲切地顶着我的额头说：“说你聪明，马上变傻了，我照那张照片的时候，马麒（马步芳的父亲）的人还没来玉树，青海省没有成立，玉树属于兰州管理，你姨妈、阿妈还小，今天那个脖子上套照相机的人，估计那个时候他就是你现在这么大的小孩。”
爷爷接过阿佳白玛递过来的木头相夹说：“你看，照片上爷爷多年轻。”我看那时的爷爷三十多岁，浓眉大眼，穿着氆氇藏袍，留着康巴男人的发辫，站在岸边皮船旁。我发现照片上的爷爷很英俊。
布毛奶奶说：“老爷，好像我记得你说起过，给你照相的那个汉民官员不是七八年前被人杀害了吗？”
“嗯，四十多岁就死了，可惜啊！那是一个很有学识的人，来玉树时是三十岁左右。这话说起来长了，我从西藏和西康、甘肃相争说起，也叫甘川相争玉树。
“早年，西藏的藏军从欠多进到玉树，争地盘，争人口，打来打去的，以藏军败退告终。藏军走了，四川来了，说玉树在地理位置上离他们近，同属于康巴地区，要玉树交赋税给他们。我们的土司王犯难了，玉树在明清时就归甘肃兰州管辖，向兰州交赋税。四川这边说玉树应该向他们纳税，近水楼台先得月，兰州那边是天高皇帝远，信息闭塞不畅通力不从心。这样引起了‘川甘之争’，争夺的过程十分复杂。玉树成了没主人的奶牛，牧人看见挤了一遍奶走了，流浪人来又挤了奶走了，奶牛被挤干了。一时玉树赋税繁重，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有一年7月份，清政府派遣的驻藏大臣取道成都经雅安，过二郎山到藏区，再从打箭炉渡通天河到欠多前往拉萨就任。玉树的土司王和部落头人听说后觉得是一个向清政府申诉的好机会，老土司王和他的大臣们以及各部落的头人们早早来到渡口迎接等待。当时，直门达渡口还专门组织了村里的舞蹈队献歌献舞，敬酒献礼。驻藏大臣、随员和跟从侍卫上百人，下午从石渠赶过来，来到渡口。我们直门达村和结古多来的迎接人员联手，组成了阵容强大的迎接队伍，因为有求于人，各方力量都很卖力，敬献哈达，敬献珍贵的礼物，并献上祝酒词祝酒歌，以歌舞夹道相迎。
“我的父亲，代表所有迎接人员，带领直门达的舞蹈队走上前敬献哈达，吟诵祝词：
吉祥洁白哈达一丈长，
两端秀穗垂一肘，
犹如天空挂白云，
又像河面结冰凌，
自然映射百种图，
出自福地汉人手，
内涵丰富表情谊。
哈达上端代表神圣的法轮，
哈达中腰聚集吉祥《八宝图》，哈达末端有八瓣莲花。
哈达是祈福神灵的献礼，
哈达是觐见佛僧的献礼，
哈达是拜见官员的献礼，
今天哈达是献给官员的见面礼。
“咏颂完毕，父亲把哈达敬献给了那位官大人，一并敬上青稞酒，唱了敬酒歌，驻藏大臣收下了敬献的哈达和其他礼物，喝了敬酒，对我们举行的迎接仪式颇为满意。
“驻藏大臣没有渡河，晚上下榻在我们家客房。从结古多来的迎接人马打道回府，又去准备在结古多的迎接仪式。土司王和结古多的百户留下来陪伴驻藏大臣，真是好话说尽，笑脸相迎，语气绵软，举止卑恭，寸步不离。父亲私下里讲：‘唉！求人难啊！我看土司王受的委屈，我替他难过。在玉树地区，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得到属民们的拥戴，那一份尊贵无人可比，可今天在驻藏大臣面前，屈尊地位毕恭毕敬的，还有结古多的那位百户，平时骄横跋扈，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可是在驻藏大臣面前，他温顺得像一只羊，一副屈膝为奴的样子，一物真能降一物。’”
布毛奶奶插了一句说：“人们背后都说结古多百户原来是尾巴大身子小的狐狸，有的人看到他那样子，说得更难听，说他是夹着尾巴的狗。”
根嘎问：“直本老爷，那时候你多大？”
“二十一二岁，我父亲那时候五十多岁，渡口由他掌管，我多半时间在寺院学习。”
我总想提我感兴趣的问题：“爷爷，那个官员是什么样的？”
爷爷瞪大眼睛看着我，故意说：“跟我们大家一样，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有耳朵啊！”
阿妈问：“阿爸，那个时候的皇帝是满人吧？那官员穿的是满服？”
“当然了，戴顶戴花翎的帽子，羽毛很漂亮，官服上绣着图案，穿着靴子，梳着辫子，喜欢吸鼻烟。他手里攥的那只鼻烟壶，是我见过的最昂贵最精美的鼻烟壶，它色彩艳丽，熠熠生光，精美至极，无法用语言描述。我也略识珍珠玛瑙之类的，可从没见过颜色那么丰富的宝石，后来去打箭炉做生意，我把鼻烟壶的材质告诉汉民商人，问他们那种材质是什么，他们回答说应该是碧玺，并告诉我那是皇亲国戚才用得起的，估计那官员身份尊贵，说不准也跟皇帝沾亲带故的。”
“老爷，清政府派下来的驻藏大臣权力很大，解决四川与兰州争夺我们玉树的纠纷，小事一桩，不就是一句话，他说了算吗？”
“我说根嘎，你就是少不更事。解决什么啊，别看他官位不小，也是处在石头之间的手，左右为难。他不好插手地方势力之争，碰到这样棘手的事，只好推托敷衍，在老土司王和众头人的恳求下，勉强答应写奏章上报清廷，说明玉树的处境和各阶层民众的诉求。这件事啊，真是在外遭冰雹砸头，进屋又遭漏雨淋头，波折多。那官员的通司听有的人说‘昂欠’，有的人说‘隆庆’，其实说的就是一个地名。由于玉树各地区方言语音的差别，通司以为是两个地名，误解为玉树有‘昂欠’和‘隆庆’两个地方受到川甘之争，写奏章上报清政府解决。上报的奏折经过千山万水，年底送达清政府，这时候的清政府摇摇欲坠，小皇帝哪里会处理国家大事？官员们自顾不暇，哪有精力管这僻远之事？到第二年初，小皇帝退位了，清政府不存在了，可是中国还在，有个临时大总统掌管着中国。”
爷爷说到这儿，从怀兜里摸出一枚银圆说：“这大洋上的‘光头’就是当时掌管中国的临时总统，我们藏区叫他‘郎爷’（老爷的转音），因为他的头像印在大洋上，汉民把当官的有权力的人称‘老爷’，我们只知道他的权力不小，掌管着当时的中国，当然是老爷，所以把一块大洋叫‘郎爷’。奏折到他手里，他着实管了一把，下批文说‘昂欠’依然归甘，‘隆庆’归川。这是越管越乱，一时川甘两省争得不可开交。”
根嘎又问：“老爷，最后我们玉树怎么归青海马麒管了？”
爷爷叹口气说：“唉！这事像肚子里盘着的肠子，说清楚挺难的。我不是前面说过了吗？那时候还没有青海省，马麒的人马还没有来玉树。我是从渡口的马帮锅头和驮夫们闲谈中知道的，背景挺复杂的，印度的主子是英国，英国在西藏背后撑腰，让西藏独立，与中国分裂，和西藏商量好签了个什么条约（《西姆拉条约》）。唉！我也不会说那条约的名字，总之把藏区分为‘内藏’和‘外藏’，西藏把玉树划在‘外藏’，也就是西藏的势力范围内，藏军进扰西康地区，甘肃也派军队来玉树，这帮兵痞来到玉树趁机鱼肉百姓，川军也是蠢蠢欲动，都是因边界不清而争，甘和川认清了当时的国际形势，为瓦解英国人和西藏上层一部分分裂分子的意图，想尽快解决‘川甘之争’，于是甘和川提出共同勘定边界，解决争端。就是那个‘郎爷’（指袁世凯）派了六十多人来玉树勘界调查。”爷爷拿起手里的相夹，伸直手臂拿得远一些，端详着说，“我的照片就是那个时候照的，是周专员照的。唉！时光如流水，过得真快，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爷爷，讲讲照片的事。”我想知道照相的机器是怎么把人的影子装进去，再印在纸上的。
爷爷故意出布毛奶奶的洋相，调侃地说：“布毛，接下来的故事由你给大家讲，那个时候你已经来我们家了，你讲讲你所见到的周专员。”
“老爷，你这不是揶揄我吗？我只是端茶送饭，又听不懂汉话，只记得那位周先生很勤快，白天去通天河沿岸查看，夜里在油灯下写字，与人说话的口气很随和，但是脸上没有半点笑影，其他的我讲不出什么来，那机器怎么把人影印下来的，我一个愚昧女人怎么知道？”
我摇着爷爷的胳膊说：“爷爷，还是你来讲吧！”
“那时11月底，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不过通天河还没有封冻，渡口还在摆渡。土司王和身边的大臣，还有住在结古多的几个部落头人牵着换乘的马匹、驮牛，带着支差的人来到渡口。这次来到渡口迎接的土司王是老土司王的儿子，老土司王归天后，王位由小儿子继承，大儿子是个活佛，不涉足俗世。小儿子年轻气盛，正在为求不到秀啦百户的妹妹苦恼不堪，无计可施时来了民国政府的官员，他想让这次来的汉官们帮帮忙，施加些压力，如他心愿。小土司王带了不少礼物来求见，想借汉官之力促成这桩他梦寐以求的婚姻。土司王和那几个头人早早渡河在我家等待，其他人在对岸设帐等候。上次的隆重迎接没有解决事情，反而使情况变得更糟糕，鉴于上次弄巧成拙的教训，这次没有大张旗鼓地举行欢迎仪式，而是象征性地来迎接，热情大打折扣。不过小土司王这次亲自来迎接，表现得比较殷勤，原因是他有自己的私事，心里打好了算盘相求。迎接的仪式只是礼节性的，小土司王见到周专员一行人马，言语中也带有浓浓的逢迎讨好之嫌，献上哈达后说：‘你们不畏三千里江山，遥远路途的艰辛，披星戴月，鞍马劳顿，来到这高寒蛮荒之地解决川甘之争，实在让我们佩服感激，我代表玉树二十五部族的头人属民感谢你们。欢迎你们的到来，愿佛祖保佑你们身体安康，并不辱使命解决地界之争，希望不留后患，让我们玉树从此以后河归河、山归山，不用当蝙蝠，见了老鼠露出嘴，见了鸟儿比翅膀。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让我们少受双重欺辱。’
“直门达只有我父亲前去迎接，村里的舞蹈队也没有献舞。那队人马据说是从果洛来的，他们8月从西宁出发，一路考察，三个多月后到了这儿。人困马乏，比马帮的队伍拖沓，他们一行有六十多人，驮载的物资不少，几口皮箱驮在牦牛上，我摸了摸皮箱，知道是黄牛皮做的，比我们皮筏子的皮子更轻薄柔软有弹性，我们的牦牛皮厚、硬、结实。这些皮箱泛着红铜般的油光，八个角都是金属镶角包扣，皮纹皴裂磨损，看得出这一路旅途的艰辛，但是皮箱端正挺立；还有几口很大的竹箱子，听说是勘界用的仪器，让搬运的女人们轻卸轻放。
“结古多来迎接的人举行了简单的迎接仪式后，带领大部分人马去了结古多，小土司王和他身边的大臣，还有一个通司留下来陪同大专员，等到明天再渡河。石渠百户要来求见，商讨地界问题。大小专员都姓周，有人私下里说他们是亲戚关系，其中小专员留下来了。留下来的人住在了我家的上院和下院。上院一般接待商人、马帮锅头、活佛和官员的脚夫、杂役人员。下院是我们家人住，还肩负着接待政府官员和活佛、高僧的任务。官员们用完晚餐后，小土司王果不其然向小专员提出了他的诉求：‘英明的周专员，我是这地方的王，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属民，按理说，我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我的话语有法的效力，不应该出现不服从的现象，可是，现在是民国了，我们也顾及国家的法律，不能乱用私法。事情是这样的，我现在过了婚娶的年龄，不是娶不上媳妇，而是我看上了一户人家的女儿，这家女儿死活不愿意嫁给我，请周专员做好事，为我做主促成这桩婚姻。’
“小专员听通司说完后大笑起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到了你的地盘上，你做主，再说你是堂堂的土司王，在这块土地上你拥有最高权威，土司王的意志就是法律，你可以任意处置。哪个姑娘敢违背你的意愿，不肯嫁给你，除非这姑娘已经是有了心仪的人，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愿嫁你。这种事男方肯娶、女方愿嫁，两厢情愿，再说以你的地位身份，在草原上是打着灯笼难找，竟有不愿意嫁你的姑娘，一定是姑娘瞎眼了，外人是没有办法的了。依我个人之见，婚姻也讲求缘分，所以婚姻又叫姻缘，就是这道理，也许你们命里注定没有缘分。在汉地，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在婚姻上不能自己做主的，你应该托媒去求得姑娘父母的同意，求我还不如去求姑娘的父母，我不清楚你们番地的习俗和讲究，再说我是一个外乡人，只是临时来勘探地界的大员，无权插手地方事务，更何况是你的私事，我更无法擅权介入。’小专员一副无奈的表情，土司王觉得最后一根扭转他婚姻的稻草抓不住了，仍不死心地说：‘周专员是一位见多识广有智慧的人，请您帮我出出主意。’
“周专员不好再推托，只好说：‘土司王，你说说情况，看我能否帮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