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小姐，你说得很对，十二岁那年来到你们家，进了院子，不仅仅是被楼房的高大唬住了，还对墙上这么多的窗户感到好奇，没想到进了房子上了二楼、三楼，到处都是雕花的格子窗户，我当时心里想，直本家真漂亮，像到了国王住的宫殿里似的。”
阿妈笑了，对阿佳白玛说：“你胡说，怎么能跟宫殿比，与布达拉宫相比，连一个角落都不如。”
阿佳白玛也笑了，说：“阿佳达阳，我知道你在笑话我，我真的是少见多怪，没见过世面，当初来到你们家，真的像进了宫殿一般，对我来说你家的房子很豪华，我做梦也想象不出的华丽。”
阿妈掩着口只顾笑，我看见阿佳白玛脸憋得绯红，连脖子都红了，一时语塞，语无伦次地说：“真的呀，以前没见过，到你们家第一次看到富丽堂皇的房子，我想故事里国王居住的豪华宫殿也就是这样子。”
阿妈笑过，如数家珍般说：“还有，我们家是玉树第一家安上明亮玻璃窗户采光的人家。”
“小姐，你说的是二楼客厅和老爷的卧室后窗那几扇玻璃窗户吗？”
“是啊，据阿爸说，最早的玻璃窗户就是阿爸阿妈卧室的后窗，是一个富商驮运到渡口的。当他听说阿爸结婚了，就当礼物送给了我们家几片玻璃，客厅的玻璃窗户是后来安上去的。我们家是第一家铺上柏木地板的人家，第一个有天花板的人家，第一家有雕梁画廊的房子。特别是汉地来的官员，经过一路蛮荒地跋涉，到了渡口住在我家的客房，他们都感到温馨舒适，宾至如归，路途中能住在我家是一种奢华的享受。”
“小姐，你记得吗？那天下榻在这儿的西藏高僧在渡口开法会结束时开示说：‘直本家的人是跟得上路人、看得见远方的人。’村民们说活佛开示的这两句话，编在藏历年祝酒颂歌的歌词里很适合，后来不是成了歌词吗？”
阿妈得意地说：“好吃的、好用的、好穿的新鲜玩意儿，我们直门达渡口的人们先看到、先吃到、先用上，这全仰仗直门达渡口交通位置的重要，直门达这块风水宝地，给我们带来了好福报。”
阿佳白玛的看法是：“我认为能吃上好食物、能享受好东西，是直本家人领先，最主要的是直本的名声和地位就摆在那儿，村民们不一定吃得上用得起。”
阿妈说：“可直门达的人们比起其他地方的人们见多识广。”
“那可不是，是渡口给直门达带来的好处。”
她们两人闲聊的话，我不大理解意思，但是让我记在心里。现在想想，在那个物质匮乏、社会落后的蛮荒年代，有我们这样一个喧哗热闹的渡口，过往的渡客交换信息，传递消息，交流情感，带来异地文化、习俗，不管是物质、精神都在这里碰撞、交融，而直本官邸下榻过的历史名人、接待过的高僧、达官贵人、富贾商家，让这座老屋背负着厚重的历史，显得身份地位显赫富足，在当时算奢华的官邸。
直门达的地理位置是这样的：
西面一座大山，自北向南延伸。北面一座高又厚的大山，山的坡度很大，上升至近六七百米处坡缓，有一方平夷之地，我家的房子就建在这方平地的中心高处，村民们以我家为中心，房屋散落建在这方平地上。北山靠后退出后接着是又高又陡的大山，向后延伸，遮天蔽日，向北伏压而去。山上灌木丛生，间或有松柏生长。南面又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我们过的是开门见南山的日子，北山与南山相距不大，窄处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向东延伸趋于低缓。通天河夹在西山、北山及南山之间，北山、西山、南山、通天河形成了汉字的“开”字，第一横西山，第二横通天河，第一竖南山，第二竖北山。中间狭长的川地留给了过往的马帮过夜、休整、放货、搭帐篷、起炉灶、拴牲口之用。
不知什么原因，迟迟盼不来班禅仁波切移驾。
山上的草由绿变黄了，由黄变枯萎了，直到下了大雪，水面上浮着冰碴，繁忙了几个月的渡口休渡了，船工们收起了皮筏子，接着一场雪跟着一场雪来了，河水很严实地封上了水道，流水彻底变成了哑巴，归于静默。而冰面上热闹了，人马畅行无阻，牛羊去对岸吃草了，探亲访友的人多起来了，连小鸟也叽叽喳喳地在冰面觅食嬉戏。人们对待冬天，无非严肃不敢掉以轻心地过冬，或是慵懒地过冬。
冷天，人们缩手缩脚还缩头缩脑的，如干瘪的皮囊，人在皮袍里伸展不开。晒晒太阳围着灶火取暖，才使僵硬的四肢灵活一些，可是布毛奶奶的四肢灵活，浑身散发着朝气，她说：“冬天让懒人变成四肢僵硬的傻瓜，让手脚轻快的人活在夏天。”我问布毛奶奶是啥意思。阿佳白玛说：“她的意思就是让人不停地干活。”
布毛奶奶反驳说：“我说的可是经验之谈，多干活身上热，不觉得冷，就像身处夏天。”阿佳白玛不屑一顾，不能苟同布毛奶奶的经验之谈，故意从外面撮来一背篼牛粪，把牛粪疙瘩都送进了灶膛。她一边塞一边说：“冬天就靠牛粪取暖，靠火取暖天经地义的事。靠干活取暖？胡说！”我看布毛奶奶脸上表情讪讪无趣，不再与阿佳白玛争辩，这一老一少一辈子都是冤家。的确，我们高原上靠牛粪取暖过冬，牛粪是我们日常生活的最好燃料，也是唯一的燃料。家家户户备好了过冬的牛粪，门前都垒着牛粪墙。
在直门达的慵懒平静中，传来了班禅仁波切从冰面过了，移驾到结古多的消息，根嘎和一些村民感到遗憾，错过了班禅仁波切的摸头加持。有的村民说：“这一世没有机会了。”爷爷安慰说：“不用担心，仁波切还会驾临的。”
这年冬天，奶奶旺毛的病加重了，米玛老人一趟又一趟牵着马去结古多，迎请名医旦正来为旺毛奶奶诊病，来了几趟后，旦正向爷爷摇着头走了，再也没有来。家里开始隔三岔五请活佛问诊求药，请和尚念经做法事禳灾。四个舅舅轮流来探望奶奶，小舅舅来了像我一样放声哭得很伤心，其他三个舅舅我没看见掉眼泪，阿佳白玛告诉阿妈说：“和尚舅舅们来看望旺毛太太，看到太太的病情，个个都很伤心。”我想他们三个没有掉泪，因为他们是大人，他们心里在哭，泪往肚里咽。
每年休渡，爷爷到远方探亲访友兼做生意去，今年没有出门，因为旺毛奶奶病得不轻，爷爷怎么能离开呢？特别是布毛奶奶早就提醒过了：“老爷，今年你可不能离开家，太太病得不轻，万一有什么闪失，家里没有能主事的人，小少爷太小，达阳小姐又撑不了家，我和白玛是下人，米玛老人年纪大了，有些事他又做不了直本家的主，今年冬天你可不能离开家啊！”
爷爷对布毛奶奶说：“你这是多余的担心，旺毛病成这样，我哪有心情出门？”
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快乐气氛，有一张笑脸的爷爷的笑容少了，阿妈更加忧郁了，经常偷偷抹泪，布毛奶奶每次走出旺毛奶奶的房间，总是唉声叹气，阿佳白玛很少给我讲发笑的故事了，甚至连大黄狗也不再张扬地跑进跑出，蜷缩在它的窝里，那只大白猫安静地注视着每个进进出出的人的脸色，仿佛它在猜测主人家将至的事。我真不懂会有什么事发生。
奶奶在重病期间天天念叨嫁到打箭炉的尼玛卓玛姨妈：“尼阳怎么还不来，我怕等不到她了，临别见一面恐怕难以实现，我想见到我的尼阳。”尼阳是姨妈的昵称。
爷爷宽慰说：“尼阳这两天就来了，十一月初我已经给甲央家的马帮捎去了口信，这两天我又催了，你安心养病，尼阳会回来看你的。”
不见姨妈回来，可是奶奶一天比一天虚弱，已经一个月没有下床。布毛奶奶丢开她自己那个有名无实的家，天天守在奶奶的病床前，端屎端尿送药喂饭。奶奶总是对布毛奶奶说：“布毛，我要走在你的前面了，我长你十几岁，当初，我十六嫁过来的，你才不到七岁，跟我来到直本家已经四十多年了，你在直本家生活的时间不短了，当初我把你当小妹妹对待，本来你就是我的一个远亲小表妹，只是家里穷，送到我家寄养，父亲看我俩一起长大，姐妹情深，我嫁到直本家后，你哭着闹着要到我身边来，家里就把你送过来陪伴我。你为我做了很多，平时以下人的身份尽心服侍我，我有了子女，你又以保姆的身份把孩子们抚养大。为了不离开我，你放弃了个人的感情，把一个看上你的康巴商人、你也动了心的英俊男人逼走了，断了缘分。你不肯嫁人，把自己变成老姑娘了。后来，在我们给予你的压力下，你把自己委屈地嫁给了村里的孤老头、糟老头普哇。你选择普哇，屈尊嫁给他，还是为了不离开我，能为我和直本家做家务活，时时刻刻陪伴照顾，这些我心里很清楚，所以总觉得亏欠你的太多，断了你的青春，断了你寻求幸福的路，错过了作为女人生孩子的最佳年龄，没有孩子的你却把我的孩子视如己出，帮我抚养成人了。布毛，你为我付出得太多，以前觉得亏欠我的生身父母，没有机会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可现在想想，我在这世上，亏欠你的最多，遗憾的是我这一世无法答谢你了。”旺毛奶奶越说越内疚，老泪纵横。
我见布毛奶奶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抹在衣袍角上，对旺毛奶奶说：“太太，福是三宝赐的，苦是前世定的，人各有命，我的命就该如此，我没有半点怨言，没有感到你欠我什么，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乐意，你这样说我反而感到不安，这是我应尽的本分，我也不抱怨自己的命，我觉得这样挺好。”
“布毛，听你这样说，我心宽多了，即使闭上眼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四个儿子，一个是寺院的住持，一个是寺院的堪布，两个是和尚，不用多费心，可是，我死了，最不放心的就是达阳，人没有圆满的，生得太漂亮了，没有好的姻缘。达阳不中意百户家的儿子，让小诺布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装在她心里的人给了她心，却给不了她幸福的生活，我知道，我的女儿她心里挺苦的，当初我做的事，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命，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让我女儿感情受挫，如此痛苦不幸福。”
布毛轻轻叹口气说：“唉！福是三宝赐的，苦是前世定的，是人就有不圆满的事，有好的就有坏的相伴，达阳貌美赛仙女，身份地位尊贵，是直本家的千金小姐，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在甜蜜里长大，可就是有了感情上的劫数，这就是每个人的命。前世已经注定的，谁都扭不过命运的安排。旺毛太太，认命吧！”
阿妈是旺毛奶奶的心病、痛楚。说到阿妈，旺毛奶奶情绪不稳了，布毛奶奶让我们离开，让旺毛奶奶休息。
压抑的冬天，几乎看不到家人仆人脸上有笑容，平时常挂着笑脸的爷爷拉着阴沉的脸，不多说话。
后来才知道，旺毛奶奶在那一夜便了血，阿妈、阿佳白玛、布毛奶奶、爷爷折腾了一夜，奶奶吃了擦哇马帮锅头送给爷爷的装在小葫芦的神药，说是白族的神奇止血药（云南白药），是很神奇，止住了血，可奶奶整个人一点血色没有了。
再看到旺毛奶奶，她的泪顺着眼角连成线，钻进花白的鬓角，把枕头洇湿了一片。布毛奶奶也是眼泪没干过，捏了鼻涕的手一次一次直往衣袍上擦，立在窗户外面的阿妈哭成了泪人儿，阿佳白玛站在阳台抱着我望着天空。奶奶只要有力气，念叨的是：“尼阳来了吗？尼阳怎么还没来？”有时候爬起来从窗户望着姨妈来的方向。她似乎有很多事要给姨妈交代，有好多话要跟姨妈说。没见过姨妈的我，耳朵里灌了不少“尼阳怎么还没来？”的话，对这个不在记忆里的姨妈有所期待，跟家里每个人一样，天天翘首企盼，每当打箭炉的马帮出现，根嘎像箭一般冲下山去打探消息，每次看见根嘎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从山路走来，家人失望地也不多问。终有一天，根嘎悄悄告诉爷爷：“直本老爷，大小姐来不了，霍巴马帮的锅头说，大小姐的婆婆病故了，甲央家里办丧事。”爷爷把这消息封锁在了他和根嘎嘴里，家里其他人像奶奶一样期盼姨妈的到来。爷爷每天宽慰奶奶：“尼阳和甲央快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