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田甘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在电脑前才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始腰酸背痛,整个脖子似乎变成了坚硬的石头,每转动一下都会发出“咔咔”的响声。有时候,他会感到浑身乏力,连着爬两层楼梯便开始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甚至早上醒来,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时,会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田甘霖并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依然每天不知疲倦的工作,接待上访群众,下村排查矛盾纠纷,外出跑项目争资金,落实精准扶贫产业帮扶。
在许多人眼里无关紧要的一些工作,一旦安排给田甘霖,他都会无条件地认真落实到位。对田甘霖而言,他所做的工作不仅仅是上级安排的任务,更是一种责任。
这种责任,体现了一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也代表着一个人对生活的追求。甚至,田甘霖把这种责任等同于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对他而言,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无条件地去承担各种各样的责任。一个儿子对父亲的责任,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责任,一个下属对领导的责任,一个干部对群众的责任,一个公民对国家的责任。
田甘霖已经记不起自己多久没有在篮球场上奔跑了,他早已忘记了那种挥汗如雨的感觉,忘记了那些站在球场边为他欢呼鼓掌的女孩,忘记了曾经绽放在篮筐里的梦想,忘记了和兄弟们一起在蓝天白云下叱咤风云的岁月,甚至忘记了手掌触摸和拍打篮球时的那种悸动和激情。
田甘霖并不是一个善于怀旧的人,更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的文艺青年,可是他骨子里却自带一种淡淡的忧郁,这种忧郁源于他根深蒂固的悲观情结,也源于他对完美孜孜不倦的追求。
在年底的民主生活会上,党高官黎飞宇就曾毫不客气地批评田甘霖:“甘霖同志在工作中虽然态度严谨,一丝不苟,凡事考虑的面面俱到,但是缺少敢闯敢干的勇气,缺少敢追敢超的志气,缺少敢啃硬骨头敢打硬丈的豪气。在这一点上,甘霖同志还是需要多向俊明同志学习。”
这几个月以来,田甘霖每次一想到李俊明当时佯装谦虚,刻意低垂的眼神就有些气恼。李俊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相信单位的每个同事都心知肚明。在工作中他最擅长的就是投机取巧,只要领导一有空闲,便打着汇报工作的幌子去领导办公室里溜须拍马,若不是田甘霖亲眼看到李俊明卑躬屈膝地给黎飞宇抹桌子倒烟灰,他到死都不会相信单位谣传的那些流言蜚语是真的。
在田甘霖眼里,李俊明不过只是一个拙劣的阴谋家,一个丑恶的政治家,一个时时刻刻处心积虑,不择手段谋取权位的小人。然而,正是这个让田甘霖嗤之以鼻的小人,却在黎飞宇轻松不失严肃的口气中,变成了他要学习的榜样。
“向李俊明学习?学什么?学投机取巧?学溜须拍马?还是学他一看到领导就脸上瞬间浮现出的谄笑和不自觉微微弯曲的腰杆?”对于黎飞宇的点评,田甘霖始终有些不满,却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反驳几句。但是,田甘霖有田甘霖的坚持,田甘霖也有田甘霖的底线,他宁可被黎飞宇在民主生活会上多批评几次,也绝不会向李俊明学习怎样做一个成功的政客。
想到这里,田甘霖竟然有些情不自禁的伤感,尤其是当他透过窗户,看到篮球场上奔跑着的年轻身影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转眼十年过去了,他从球场上那个英姿潇洒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今年,他35岁了,说每一句话之前,做每一件事以前,都要思虑再三。他知道自己已经过了“无知者无畏”的年龄,在剩下的人生旅途中,他即将迈出的每一步都会给他带来截然不同的后果。
是的,人生是一趟单程的旅行,不管前面的道路怎样曲折坎坷,我们都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上帝是公平的,每个人只有一次选择的权利,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如果我们不懂得慎重地去抉择,就可能将人生的列车开到悬崖峭壁面前,那个时候,即使是粉身碎骨,也只能咬着牙跳下去。
现在,面对田甘霖的就是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十字路口,他已经站在“十”字的交叉点上,茫然无措地向四面八方张望了很久,可是不管怎么努力,都看不清即将选择的路上会带给他怎样的惊喜和失望。
当黎飞宇把市委组织部的调函递到田甘霖手里的时候,他第一次语气舒缓、态度和蔼地说:“市委组织部长亲自点名,要借调你到市委组织部工作,借调期限暂时是两年,如果两年以后,你的手续还没有正式调过去,还可以考虑继续延期。当然,这个借调还得征求你本人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去的话,今天下午先把工作交接一下,明天就到市委组织部报到;如果你不愿意去的话,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打过去给回复一下就好了。”
在走进黎飞宇办公室以前,田甘霖对他借调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受宠若惊地看着黎飞宇,竟一时不知所措起来:“黎书记,如果我不去的话,会有什么影响吗?”
正在低头翻阅资料的黎飞宇愣了一下,抬起头说:“没啥影响!能有啥影响?我就给上面领导说了,你肯定不愿意去,市委组织部那么忙,几乎每周末都加班,你去了连家都照顾不上了。”
田甘霖低下头沉思了几秒,一脸愁云地望着黎飞宇:“黎书记,我想先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商量好了再给市委组织部回话行不行?”
“好!你去商量吧,时间不要太长。上面催的急,半个小时以后我等你结果。”
“好的,我尽快!”田甘霖有一种被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头顶的感觉,他分清不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是好事的话,他怎么能够确定馅饼里面是不是包着他爱吃的东西,万一是他最讨厌的韭菜鸡蛋馅呢,到时候他该找谁去退货。如果是坏事的话,大街上明明走着那么多饥肠辘辘的行人,为什么偏偏把外表看上去非常诱人的馅饼,平白无故地只给了他一个人,这不是上天的垂爱,那是什么?
田甘霖仿佛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里,他沉浸在自己混乱的逻辑中理不出任何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