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倾国,非红颜之错,不过是恋上红颜之人意志不坚才酿成大错。”秋意亭仰首望向天际,无垠的夜空上,弦月繁星显得如此的渺小。
“秋大哥!”当厮杀结束,淳于兄妹向着秋意亭飞奔而去。
秋意亭银甲染血,神容冷峻,看到飞奔而来的淳于兄妹时,微微绽出一点笑容。
而后邓骠校、刘守备、李千户与田校尉等亦纷纷上前,抱拳行礼,各寒暄数语后退下,指挥着士兵收拾战场。
“秋大哥,你可知这回丹城的领将是哪位?”淳于深意神秘兮兮地道。
秋意亭却了然于心,“无须知会,便能与我配合得分毫不差的,自然是熟知我之人。普天之下除我弟弟意遥外,再无第二人。”
“啊?”淳于深意瞪目,“原来你知道了?唉,亏得我们还以为你不知道,想卖个关子呢。”
“哈哈……”秋意亭朗声一笑,“其实我在景城时,便已从陆都统口中得知意遥随云孙至月州一事。云孙不懂兵事,陆都统又不在,自然就是意遥为他出谋划策了。”
“哦,原来是这样。”淳于深意恍然大悟。
“不过你们兄弟还真的很了解对方。”淳于深秀也道,“当日秋二哥知道你去了景城后,他马上就知晓了你的意图。”
秋意亭没说话,只是笑着,神色间带着骄傲与自豪。
“咦,秋二哥与辰雪怎的都不见了?”淳于深意朝前后望去,却发现没有那两人的踪影。
“嗯?”秋意亭一听,顿显讶色,“他们也来了?”
“是啊,”淳于深意点头,“这一路上能把山矮子们追得落荒而逃的,可全是秋二哥的功劳呢。”
“不过怎么没见他们了?”淳于深秀也扫视着战场,触目尽是紫甲将士或倒地的黑甲军。
“意遥竟然亲自来了?他的身体如何受得了长途奔袭?”秋意亭眉头一锁,然后一招手,便有一名年轻的侍卫走近。“秋崇,你领人去找二公子。”
“二公子?”秋崇听了,顿时满脸惊色,“二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侯爷夫人怎么会放他出来?”不过他一看秋意亭神色,倒没等回答便赶紧去寻人了。
淳于兄妹看着秋意亭的神色,不由得也有些忐忑,再思及秋意遥的病,一时也难安下心来,“我们也去找找。”
只不过他们都没有找到两人,倒是秋崇后来从士兵口中打听到两人早已离去。于是淳于深意便道,以辰雪的性子,肯定是先回丹城去了。秋意亭听后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却添了忧思,因为他熟知弟弟的为人,若非万不得已,他决不会做这等“失踪”之事,只怕是……
两个时辰后,大军起程,往丹城而去。
一路上,淳于兄妹俩说着丹城近一月来的事,比如那个有时看起来很能干威严,有时看起来很草包的燕州府,又比如算无遗策的秋二哥,又或者那个小丑似的孙都副。只不过两人默契地没有提风辰雪,更没有提她与秋意遥之事。
秋意亭听着,有时候也说一两件与燕云孙、秋意遥小时的趣事,一路上倒也不无聊。兄妹俩还说了要投军追随他之事,秋意亭一口应承。
三日后,大军抵达丹城。
燕云孙率众官员及百姓出城相迎。
大军于城外驻扎,丹城百姓自发送来美酒牛羊犒劳将士,云彻骑众将领随秋意亭与燕云孙领着的丹城众官员互为见礼,然后便是庆功宴,这一日便是在美酒欢笑中度过。
而那时,在青阳巷的小院里,依旧安静得如世外桃源。
风辰雪与秋意遥先一日回到了丹城,一路上秋意遥的身体越发虚弱,若非风辰雪一直以内力相护,只怕已是无法成行。到了丹城后,歇息了一夜,又汤药补品一进,秋意遥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
这日中午,秋意遥喝过药后,便沉沉睡去。风辰雪将几日未碰的琴抱出来调弦,因怕发出声响吵着他,于是转到另一个房间去。
趁着无事,燕叙便去了药铺抓药,孔昭去厨房将一碗燕窝粥熬在灶上,以备秋意遥醒来用,然后洗了手,从水缸里将冰镇着的一壶酸梅汤提出来。
房间里,风辰雪正低首调着琴弦。
孔昭进门,倒了一杯酸梅汤,放在一旁,轻声道:“姐姐,驸马已经到了。”她今日上街时,城里的百姓全在说这件事。
“孔昭,那是秋将军。”风辰雪纠正她的称呼。
孔昭吐了吐舌,将酸梅汤往她面前推了推,“姐姐,先喝碗酸梅汤,解解暑吧。”
“先放着。”风辰雪指尖拨着琴弦试音。
孔昭看着她,过了片刻,又道:“姐姐,不如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不然碰上了大公子总是不大好。”她想着,秋意遥与秋意亭是兄弟,而姐姐是秋意亭的妻子,可如今姐姐中意的是秋意遥,这关系可真够复杂的,若一个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只怕是一团乱。倒不如早早离开这里,落得干净。
“过几日意遥的身体稍好时,我们再起程。”风辰雪道。
“可是……”孔昭心里有些急切,“大公子既然已经到了丹城,说不定明日他就会来见你,那时候……与二公子一碰面,这可……”她嗫嚅着没往下说。
风辰雪听着却依旧神色如常,淡淡道:“总是要见的,况且意遥也不能与他不告而别的。”
“那……”孔昭迟疑了一下,然后问,“燕九公子会告诉大公子你的身份吗?”
风辰雪手一顿,沉吟了一会儿,道:“燕云孙不会主动去与意亭说起这事。毕竟那日我已说过我如今只是风辰雪,他知我已不可能再回去帝都,自然不会将我的身份告知意亭,让他徒增烦扰。”
“喔……”孔昭稍稍放心,想了片刻,又问,“那二公子呢?”
风辰雪挑了一下琴弦,顿时,琤的一声轻响,音清且沉。于是她取过一旁的帕子拭了拭手,然后端起酸梅汤,饮了几口,才道:“意遥敬爱他的兄长,又怎愿以此事来伤他?在他许我余生之时,他便已将帝都往事尽数抛开。”
听了这话,孔昭总算是放下心来,“只要姐姐身份不给大公子知道,便应该没啥事了。”
风辰雪放下瓷碗,默然了片刻,才静静道:“他知道又如何,我与他终只是擦肩而过的无缘之人。”
呃?孔昭闻言看着他,想起俊美伟岸的秋意亭,忍不住问了存于心间很久的疑问,“姐姐,你……就一点也没对驸马动过心吗?”
闻言,风辰雪顿然沉默,起身走至窗边,目光望向窗外,神思怔忡。许久后,幽幽一叹,“若当年,与我成亲的是他,我如今便该是他的夫人,与他也该是一对互为欣赏敬重的恩爱夫妻吧。那样的生活,于宸华来说,未尝不美满。只是,世间的事不能回头,宸华已逝,自然与他之缘分亦断。如今的风辰雪自在快意,与他靖晏将军,已是两个天地之人。”
孔昭看着她,自然也看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恍然。垂下头,轻轻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
大军在城外驻扎,秋意亭本是要与大军一处的,不过燕云孙却拉着他一起住到了都副府。经过一日的喧闹,直至夜幕降下时,两人才得闲坐在院子里共品一壶清茶。
“云孙,意遥呢?”整个白日,秋意亭都没有见到风辰雪与秋意遥,这刻只两人在,自然就问了,“他身体怎样?我知道你笨,那你让他给你出出主意就行了,怎么还让他领兵奔袭?他那身体哪受得了。”
“哎,你可别怪到我头上。”一听秋意亭的口气,燕云孙赶忙撇清关系,生怕撇晚了,秋意亭的拳头又落在他脸上了。“这是意遥自己要求的。你也知道的,你们兄弟一身功夫,我可没本事强求你们做什么的。”
“哦?”秋意亭狐疑。他这弟弟他是知道的,从小到大,从来不出风头,总是锋芒尽收的一个人,这回怎么会主动要求领兵了?而且他爹娘怎么会同意他到这么远的月州来?
燕云孙正想着要怎么解释,听得脚步声,转头一看,便见燕辛领着淳于兄妹来了。
“秋大哥,燕州府。”兄妹俩打一声招呼。
见到他们,秋意亭自然想到了风辰雪,于是问道:“我许久未见辰雪,她如今可还在丹城?”
一听这话,淳于兄妹僵了僵,不自觉地便把目光望向了燕云孙。
秋意亭见此,不由得也望向燕云孙,只不过眼中尽是费解。
燕云孙敲了敲茶杯,想着迟见早见总是要见的,况且秋意亭这样的人又能瞒他什么呢。于是道:“我正要告诉你呢,这都副府里人多事杂,不利于意遥养病,风姑娘住的院子安静,所以意遥便住在那边。”说着他站起身,“你担心着意遥的身体,那这刻我便领你去看他,顺道你也见着风姑娘了。”
秋意亭听了这话,心头不知怎的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但他没怎么在意,只道:“好。”
于是,四人出了都副府,往青阳巷而去。
天幕上弦月如钩,长街上华灯初点,三三两两的路人络绎不绝,今夜的丹城沉浸在欢庆嬉闹之中。
四人走在街上,竟是没有一人说话,都安安静静的。
一路到了青阳巷,还在巷口便听得隐隐的琴声传来,秋意亭听了神情一振,脚下不由得加快了几步,走在了最前头。这等清雅的琴声,他曾多次耳闻。循着琴声走去,便看到前方有一座小院,院门是虚掩的,从门缝里泻出一线灯光,那悠悠琴声便是从里传出。
于是,秋意亭示意几人放轻脚步,以免打断院中人弹琴。他悄悄走近院前,然后轻轻推开院门,顿时灯光迎面扑来,琴声清晰入耳。然后他看到院子里亭亭开着一树白色的珍株梅,琼雪似的花树下,一素衣女子螓首低垂,正凝神弹琴,素手轻抚,清音如水。
那刻,他顿住了脚步,就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那低首抚琴的人。下一刻,抚琴之人螓首微抬,那一刹,他只觉天地俱静,万物俱消,他眼中有她,他耳中有花落之声。
夜沉如墨,明灯似星。
他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琴,静静地看她,忘然身后之人,忘然天地万物。
晚风拂花,幽香染袂,素容如月,琴曲清和。
当一曲终了,他悠然醒转,抬步入门,正欲唤她,却见她侧首看向左方。那时刻,廊上的灯光洒落,照得她容华似水,目光缱绻。
他一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有冰水淋头。
廊前横着一张竹榻,榻上倚卧着一名男子,眼眸微合,神色怡然,似乎还沉浸在琴曲之中。灯光清晰地照出那人如画的眉眼、苍白的面色,那是他熟悉至深的人,他的弟弟秋意遥。
他木然地站在门口。
身后三人自然也看到了院里的情形,淳于兄妹看着秋意亭的神色不知是进是退,而熟知内情的燕云孙只能暗自叹气。然后,他抬手叩了叩院门,才将那沉在自己天地里的两人叩醒。
风辰雪与秋意遥移眸,一眼便看到院门前的秋意亭,皆是一怔。
然后,秋意遥缓缓扶着竹榻起身,唤道:“大哥。”
风辰雪亦起身,淡然看着秋意亭。
秋意亭移步入内,看看风辰雪,又看看一脸病容的弟弟,忽然间希望自己方才看到的只是幻觉。
“意遥,你今日可有好点?”燕云孙摇了摇折扇,做出一派从容的样子打着招呼,“意亭知道你在这边养病,所以要来看看你。”接着,又看着辰雪,“辰雪,你与意亭也早就相识,不用我介绍了。孔昭呢,我还挂念着她煮的茶呢。意亭,你呆站着干吗,辰雪是美人,可也不用看得发呆呀,不过你看她与意遥站一块儿,是不是金童玉女呀。”
秋意亭闻言,太阳穴突突剧跳,侧首看着燕云孙,目光如剑,“云孙,听说你当年曾在街上拦着宸华公主的玉辇,只为看她一眼。”
这一语顿时让风辰雪、秋意遥、燕云孙齐齐呆在当场,淳于兄妹则疑惑,不解秋意亭怎么突然说这话。
“意亭你……”燕云孙惊愕地看着他,难道他竟知道风辰雪的身份?他知道了?!
秋意亭走近两步,看着花树前容华绝世的人,心头一涩。转头,看着廊前的秋意遥,轻声清晰地问:“意遥,你知道她是谁吗?”
秋意遥面白如纸,眸中一点微光如风中烛火。他迎着秋意亭那明利如剑的目光,轻轻点头,“知道。”
秋意亭心头如钉了支铁钉,一瞬间鲜血直流,痛不可当。他固执地重复问一句:“你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是谁吗?”
这一句问出,秋意遥身形一晃,但他扶着榻站稳了,形销骨立,如一竿凌云碧竹,虽承着千斤内疚、百般痛楚,亦不折节。他看着兄长,一字一字地道:“大哥,我知道。”
那一刻,秋意亭眼中闪过失望、愤怒与悲伤,可他只是沉默无语。
院中气氛凝结,燕云孙呆立一旁,不敢开口,淳于兄妹惊愕着,心里似懂非懂。
许久,秋意亭移眸看向风辰雪,她亦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复杂,她的目光清冷如故。对视半晌,秋意亭蓦然转身,大步离去。
“秋大哥?”淳于兄妹唤一声,却未能唤住人,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又回头看看神色复杂的秋意遥与风辰雪,两人心头惊奇、疑虑不断。
“唉!”燕云孙叹气一声,“意遥,你别担心,我去看看他。”说罢,转身离去。
淳于兄妹见他也走了,一时不知是走还是留的好。站了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孔昭与燕叙一人抱着几个纸包回来了。
“咦,你们来了呀。”孔昭招呼一声,“干吗都站着?”
孔昭的声音打破了院中凝结的静默,风辰雪移步廊前,略带忧心地看着秋意遥。秋意遥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没事。”他的手冰凉,但握得稳稳的、紧紧的。
于是风辰雪心头一松,轻声道:“你该喝药了,进去吧。”
“嗯。”秋意遥颔首,于是两人进屋。
院子里,孔昭则对淳于兄妹道:“快帮我接着手中的东西。告诉你们,今日你们可有口福了,我买了些可入菜的药草回来,等下便做几道可口的药膳给你们尝尝。”
尽管淳于兄妹心里头疑虑万千,可也知道如若他们不愿说,那便问也问不到,所以此刻听说了孔昭要做药膳,于是便暂且丢开那些,两人接下药包,与孔昭、燕叙一道去了厨房。
却说燕云孙追出小巷,早已不见了秋意亭人影,不过他也没费心去找,而是直接回了都副府。走到后院,吩咐燕辛找了架梯子来,然后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果然见前方飞檐上一人独坐。他小心翼翼地踏上屋顶,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然后在秋意亭身边坐下。
侧着头看着秋意亭,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与他自幼相识,所以他知道这张没有表情的面容下有些什么。可是一想起他何以会有今日,想起自己的隐憾,于是心里的感觉便复杂怪异,忍不住要刺刺他。
“哎,意亭,刚才那个美人就是宸华公主,那等容色真可谓倾国倾城啦。”
秋意亭没有反应。
“那样的气度风华,有人便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你小子可真是有福气呢,竟然可以娶到这样的美人做妻子。”燕云孙的语气里满是羡慕向往。
秋意亭依旧沉默。
燕云孙继续道:“而且这样的佳人难得的是兰心蕙质,内外通透,真真是举世无双啦。”
秋意亭终于转过头看他,目光冷冷的,但依旧没说话。
燕云孙再接再厉,“可惜的是呀,你竟然与这样的佳人生生错过,而如今这佳人却喜欢上你的弟弟。”他笑吟吟地看着面色僵硬的人,“喂,你这刻是什么感觉?是庆幸呢,还是后悔呢?是欢喜呢,还是难受呢?”
秋意亭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一拳挥了过去。燕云孙赶忙躲,只是四肢不勤的他又怎么躲得过皇朝第一将的拳头。“哎呀!”一声惨叫,燕云孙抚着眼眶,另一只眼睛痛得涌出了泪水,他满脸怨愤地看着秋意亭。“君子动口不动手!先生难道没有教过你啊!”
“你不就想招我打你一拳吗。”秋意亭冷冷一哼,转过头,继续望着脚下丹城连绵的屋宇。
“你下手就不会轻点吗?我现在可是堂堂州府大人,明日给人看到了,我面子往哪儿搁呀?”燕云孙揉着眼眶,也不知道青没青。
秋意亭没有答话。
燕云孙看着他,半晌,轻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小子现在心里难受着,估计是从出生到现在最难受的一次。”
秋意亭还是没说话,只是唇角抿得紧紧的。
“活该。”燕云孙忍不住又唾了他一声,眼见秋意亭眉角跳动,赶紧又道,“我与你说说他们吧。”
秋意亭没吭声。
燕云孙放下揉着眼眶的手,静了片刻,才开口道:“当年,你与宸华公主的婚期一延再延,最后弄得意遥代你成亲,再弄得如此局面,说起来真的只能怪你自己。”
秋意亭继续如雕像般坐着。
“你这刻或许在想,他们是不是有了私情所以假死离开,然后约在了这丹城会合?”燕云孙看着前方淡淡地问道,自然秋意亭没有答他,但他也不需要秋意亭的答复,自顾道,“这刻你冷静了,自然不会如此想了,但不能否认当时知晓的那一刻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因为……”他叹一声,“我当时也这般想过,只是过后想想意遥的为人,便知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转头看了看秋意亭,“当年你在墨州大败元戎回到帝都时,正是安豫王府发生大火之日,也是你与公主错过的时候。人虽死了,但那些风言风语你定也是听到过,不过想来你不会往心里去。”他顿了顿,然后道,“当年公主在白昙山上走失,是意遥冒着大风雪把她找了回来。同生共死之刻,他们有没有生出私情,你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他们并未有背叛你的念头,因为回到帝都不久,公主便薨于火中,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她死了,包括意遥。”
秋意亭这刻回想三年前的事,那日他回到侯府,便见家中乱成一团,母亲更是垂泪不止,一是因公主的死,二是意遥咳血昏迷。如今再想,岂不知意遥就是因为闻知了公主的死讯急痛攻心所致?
“意亭,”燕云孙唤他一声,清朗的声音里带着忧愁与哀伤,“意遥已经活不久了,你该看出来了。所以他让我出面,假借寻医之名带他离开帝都,因为他不想你爹娘亲眼看着他死,他怕他们承受不了。意遥这么个只会为别人着想的大傻瓜,又怎会做出令侯府蒙羞之事?又怎肯做出对不起你、对不起侯爷夫人的事?”
秋意亭胸口一窒。
“到了月州不久,便有了丹城之事。他主动要求来丹城,他跟我说,他是侯爷自战场捡来的,所以他也该归于战场。”燕云孙声音干涩,“天知道是什么样的孽缘,他在这里偏偏又遇到了公主。意亭,我听说公主之所以回到丹城还是你说动了的,那你便更该清楚他们的相遇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秋意亭心头一堵。想起那一夜他劝说风辰雪来丹城,他是想着有她在,丹城定可安然。当他踏平山尤再与她在此会合,那刻便是他与她相认,他向她致歉,向她诉说衷曲的最好时刻。可……可又怎能想到,却是他把她送到了意遥的身边,亲手促成了他们的相遇。
“他们之间,到底是当年在侯府生了情,还是当日在白昙山生了情,又或是在这丹城里生了情,我们不得而知,可是……”燕云孙叹息,“意亭,你自然也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的。”
秋意亭一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喃喃念着,一时间,竟是悲酸难禁。他当然知道此话,只是从不曾在意,而今,却是亲身体会,才知是如此无可奈何。
燕云孙没有再说话,两人静静坐着,月色朦胧,夜沉如水。
许久后,秋意亭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寂寞的夜空下清晰而略带茫然,“若当年,与她行礼的是我,却不知今日会是何模样。”
燕云孙一愣,静了片刻,道:“可能……你们的儿子都能扛起你的龙渊剑了。”
秋意亭闻言,顿时哈哈哈放声大笑,又渐渐地变成呵呵呵的低笑,再后来,那笑声便沉沉的,如远处凝重的夜色。
燕云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未出声阻止,亦未出声安慰。
笑了会儿,秋意亭终于收声。
“云孙,你看辰雪如何?”
“嗯?”燕云孙又是一愣,沉吟了片刻,才道,“才色无须多说,只是……”他又顿了一下,“有她在的地方,总是格外安静,看着她,便心神安宁恬淡,似乎世间事皆在九霄之外,又仿佛是天地万物皆在胸怀。既有无牵无挂之惬意,又有一切在握之满足。”
“原来不是我一人如此感觉。”秋意亭怅怅叹息,“这世间,原来真有能左右人身心意志之红颜。”
燕云孙蓦然心惊,转而又自嘲一笑,自己这一身官袍不就是因此而来吗?
“红颜倾国,非红颜之错,不过是恋上红颜之人意志不坚才酿成大错。”秋意亭仰首望向天际,无垠的夜空上,弦月繁星显得如此渺小。
燕云孙闻言顿然明白,侧首看着他,一时间心头竟不知是敬佩还是惋惜。
“儿女情,英雄志,总较长短,总是一得一失。”秋意亭面色已然淡定,只眼中一点惆怅。
燕云孙沉默着,然后忽然起身,“意亭,我们喝酒去。”
“不喝。”秋意亭却是平静地拒绝。
“喂,本公子降贵纡尊陪你这失意人喝酒是你的福气。”燕云孙伸手去扯他。
“失意醉酒是懦夫之为。”秋意亭稳坐如磐石。
“你!”燕云孙咬牙,瞪着他半晌,最后只能泄气地坐下。
于是,两人便坐在屋顶上,吹着夜风,看着星月,各自沉思。
而在那刻,青阳巷的小院里,孔昭做了几道美味的药膳,又取出一坛梨花酿,几人便在院中就着月色细细品尝。秋意遥在院中坐了一刻,夜风吹得有些咳,便入屋歇着去了,余下几人继续。
酒到酣时,淳于姑娘问:“辰雪,你真不喜欢秋大哥?”
风辰雪看她一眼,没有答话。
但淳于姑娘自是看懂了她的意思,大是不解,“为什么?想想秋大哥一个月便踏平一国,那是何等的英雄,你竟然不喜欢?”
风辰雪依旧不予理会。
淳于姑娘酒劲上头,不由得叹息连连,“我倒是很喜欢秋大哥的,可惜他只喜欢你。”
听得这话,风辰雪、孔昭、燕叙便是淳于深秀都是一怔,齐齐把目光移向了淳于姑娘。
被三人目光一看,淳于姑娘一扬下巴,没一点不好意思的模样,道:“喜欢秋大哥那样的英雄,只能说明本姑娘眼光好!”
扑哧!孔昭最先捂着嘴,笑了起来。
风辰雪神色未变,燕叙移开了目光,淳于深秀看着自家妹子有些哭笑不得。
“深意,既然你喜欢大公子,那你便和他说去啊。”孔昭眼珠子转了转。
“唉!”淳于深意长叹,指着风辰雪,“你看看,论才论貌我没一样及得上辰雪,有辰雪站在这里,秋大哥怎么会看上我?”
“噢。”孔昭忍着笑,点点头,“你和我姐姐来比,那还真的没法比。”风辰雪看着眼中已有些醉意的淳于深意,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轻淡而清晰地道:“为什么要怪有另一个人,为什么你不能做到让他非你不可?”
一语入耳,淳于深意顿然从桌上撑起脑袋,呆呆地看着风辰雪。
风辰雪却没有再说话。起身,衣袍翩跹间,人已进屋去了。
院子里,淳于深意依旧愣愣地坐着。
孔昭看着她,于是又捂嘴笑起来。
淳于深意回过神来,瞪她一眼,“等你哪天喜欢上谁了,便轮到我笑你了。”
孔昭听了,道:“我最喜欢的便是姐姐呀,难道你也要笑不成。”
“此喜欢非彼喜欢。”淳于深意眼一翻,“你总不会一辈子守着你姐姐的。等你成亲了,你最喜欢的便是你的夫君了。”
孔昭却是连想也未想便摇头,“我一辈子都会陪在姐姐身边。”
那话平淡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让在场三人都是一怔。他们并不知孔昭的身世,并不知她人生中只有一个风辰雪,所以并不能理解她对风辰雪的这种依恋。
于是淳于深意摆出一副比她大所以懂得比她多的姿态,道:“我娘说过,人总是要成亲的,总要有自己的家人、儿女,那样的人生才是圆满的。”
“我陪在姐姐身边觉得很满足啊。”孔昭却道。
“唉,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成亲,所以你不知道。成亲了你会觉得日子更加圆满有滋味,就像我爹和我娘一样。”淳于深意继续劝说。
孔昭想了想,“那倒是。”于是淳于深意颇为欣慰地微笑,可孔昭下一句话却是,“成亲好不好我是不知道,但我现在就能知道的是,和姐姐在一起生活,我觉得很欢欣,很满足,一辈子这样就很好了。”
于是三人又是一怔,想着难道这小姑娘真的一辈子不成亲,就守着姐姐过日子了。
孔昭皱了皱鼻子,又道:“况且若真需要成亲,姐姐会帮我考虑安排的,我用不着操心。”
于是淳于兄妹便觉得自己刚才完全是白操心,就是嘛,有风辰雪在,孔昭的事用不着他们操心。而燕叙看着月下孔昭那张娇美的面容,心头蓦地一跳。
四人继续喝酒闲话,直至深夜,淳于兄妹才告辞离去。
第二日,淳于深意一觉醒来,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于是用过早膳后便去了都副府。一到那儿,只见燕云孙撑着头,一脸瞌睡地喝着茶。
“秋大哥呢?”
燕云孙抬了抬眼皮,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一早就没见人影。”
“喔。”淳于深意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
“你找他有事?”燕云孙又打了个哈欠,昨夜吹风太晚,结果只睡了一个时辰。
“秋大哥昨晚走得太早,都忘了‘苍涯花’的事了。”淳于深意灌下半杯茶水。
“苍涯花是什么?”燕云孙没怎么在意,继续与瞌睡虫对抗。
“听说是什么稀世灵药的。”淳于深意答道,“还有个什么‘凤衣草’听说也很灵的,不过那个没见过。只那‘苍涯花’是辰雪抢了山矮子们的,然后嫌它太丑太臭,便给了秋大哥。”
燕云孙一愣,然后精神一振,问:“你说‘苍涯凤衣’?意亭有这个?”
“‘凤衣草’有没有我不知道,但‘苍涯花’确实在秋大哥手上。”淳于深意道。“我今日一早想起来,这药不正好给秋二哥治病么,辰雪这么久都没提过,只怕她也给忘了。”
燕云孙眉峰轻动。风辰雪从未提过?她当初将那药给了意亭,只怕就是想着意亭带回给意遥治病了,只是没想到她自己会在丹城与意遥相遇,而这刻,他们又怎么会去问意亭要那药呢。
“我去青阳巷看看,说不定秋大哥已在那边了。”淳于深意将茶杯一放,便走了。
身后,燕云孙慢慢地倒一杯茶,“‘苍涯凤衣’么……”喃喃念一句,然后轻叹一声,当年朝晞帝亦服过“苍涯凤衣”呢。
秋意亭并未去青阳巷,而是去了城外大营,直到日落时分才出营回城。
入了城门,他慢慢走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街旁的店铺行人,忽然间心念一动,然后侧首,便见风辰雪立于三丈外的街边。乌鬓素容,只是静静地站着,却自有光华流转,令周围一切黯然失色。
他走过去,看着她,心头顿然涩重。
“意亭。”风辰雪平静地唤他一声。
秋意亭心口一松,她没唤他秋将军,亦没唤他大公子,总算未将他视作路人。看看天色,他道:“辰雪,陪我赏一回落日如何?”
“好。”风辰雪答应。
于是两人并肩漫步在长街,皆是风采绝伦之人,自然引得街上行人纷纷注目连连赞叹。两人悠然而行,走过长街,走过石桥,走过巷道,然后便到了北门外。
走出城门半里的样子,便可见一处湖泊,湖泊的对面是村庄。两人在湖畔停步,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艳丽的晚霞与苍翠的久罗山,湖边云杉环立,脚下开着一些无名的野花,十分清静宜人。
站在湖边,两人静静地没说话,暮风吹拂,送来几丝凉意。夕阳掩映下的村庄静美如画,鸡鸣犬吠声隐隐传来,屋顶上炊烟袅袅,田径上归人匆匆。看着如此情景,才历过战事的两人,不觉皆生出安宁静好之感。
“辰雪。”许久,秋意亭忽然出声唤她。
风辰雪转头看他。
“若当年是我与你行礼,那么今日此刻便该是年年久久。”秋意亭侧首看着她,想看清那双眼眸中任何一丝变化。
那双眼眸清透潋滟如眼前湖泊,闻言的瞬间微澜轻晃,下一瞬,静如明镜。移首,望向了半空的炊烟,“意亭,不再有当年,因为当年已经过去。时光不能重流,你我亦不能回头。”
闻言,秋意亭心头翻涌,不能平静,凝视着身旁的女子,失落而无奈,“辰雪,只因我错过了,晚到了。”
风辰雪静默,目光渺茫地看着前方,良久,她轻轻启口,“我们三人,是缘深,是缘浅,或许只有上苍知晓。可是,意亭,我与意遥无论相隔多远,我们都离彼此最近。”
秋意亭胸口一窒,顿时不能言语。
风辰雪自袖中取出那支金笔簪,“意亭,这个还你。”
秋意亭垂目,怔怔地看着那支金簪,心头一片涩苦。当日他悄悄买得此簪,离别之际插在她的鬓间,既有求偶之意,亦有暗示之意。他知道她就是他的妻子宸华公主,可既然她已重生,那这一次,她是宸华也好,是辰雪也好,他要亲自向她求婚。如今她果然是要还给他。
金色笔簪在晚霞的映照下格外华灿耀目,握在那莹白的纤手中,金华玉韵,相得益彰。
“这支笔簪便当我为弟弟下的聘礼吧。”
风辰雪一震,抬首看着他。眼前的男子沐在霞光之下,英姿隽永,如神袛降临。
“辰雪,这支笔簪便当我为弟弟下的聘礼。”秋意亭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怅然,有平静的释然。
良久,风辰雪垂首,然后摊开的手掌轻轻拢起。
秋意亭看着,有酸涩,有欢喜,“辰雪,我为你戴上此簪如何?”
风辰雪凝眸看他,静默无语,许久,她轻轻颔首,“好。”
秋意亭自她手中取过笔簪,插入她的鬓间,端视片刻,然后轻声道:“辰雪,这支笔簪是我为你戴的。”
闻言,风辰雪止不住心间幽幽一叹。
“辰雪,你这叹息可是为我?”秋意亭凝视她,然后唇边慢慢扬起一丝浅笑。
风辰雪未答,只是转身,“天色不早,回去吧。”
两人离开湖畔,回到城里,走过巷道,走过石桥,走过长街,当同行的路走到尽头时,一往左,一往右,分道而行。走出一段,秋意亭回首,看那道纤影渐行渐远,慢慢淹于暮色。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星月初升。
秋意亭回到都副府,燕云孙见他回来,欲言又止。但秋意亭没作理会,用过晚膳,回到房中,过得一刻,便又出门去。燕云孙一见他出门,便跟了出来。走了不过两刻,两人便到了青阳巷。
“哎呀,你果然是来看美人的。”燕云孙折扇一合,便抢在前头叩门。
开门的孔昭一见门外的两人,先是欣喜,然后便是紧张。
“孔昭小美人,你姐姐在吗?”燕云孙跨步入门,“区区一日未见她,甚为想念呀。”
“在。”孔昭答道,看着秋意亭,还是招呼了一声,“大公子请。”
秋意亭淡淡颔首,入内。
“姐姐,燕州府和大公子来了。”孔昭冲着敞开的厢房唤一声,然后便领着两人进去。
房里,秋意遥正在喝药,风辰雪在一旁看书。
听得两人来了,秋意遥放下药碗起身相迎,“大哥,云孙。”
“你们来了。”风辰雪将手中的书放下。
秋意亭看一眼秋意遥,再看那喝了一半的药,道:“把药喝完了。”
秋意遥顺从地端起药碗。
风辰雪看一眼燕云孙,往外走去。燕云孙会意,跟在她身后出门。
房里,秋意遥喝完了药,抬头看着身姿伟岸的兄长,心头有很多的话想向兄长说,可此刻两人面对面时,却觉得无论什么话都是多余的,都只会是借口推托,于是唤一声“大哥”便沉默了。
秋意亭看着弟弟,心里实在是恨不起来,恼不起来,只能轻轻叹一声,“你在我面前拘什么礼,坐着吧。”自己也在榻前的竹椅上坐下。
秋意遥依言坐下。
“不过几月不见,你便将自己弄成这样,若爹娘看着,又该心疼了。”看着弟弟形销骨立的模样,秋意亭忍不住心疼起来。
“大哥。”秋意遥心头又涩又痛,“我愧对你。”
听着这话,秋意亭微微一顿,然后平静地看着弟弟,“既是如此,那你还要这样做?”
秋意遥看着兄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容道:“是。”
“即便拖着这样的病弱之躯?”秋意亭又道。
秋意遥眼中有痛,可脸上有着淡淡的决然无悔的笑,“是的。”
“能听你这般说,我倒是放心。”秋意亭叹息一声。
“大哥。”秋意遥心头又是一涩。
秋意亭起身,慢慢踱步至门前,看着院子里随兴而谈的风辰雪、燕云孙,凝视片刻,他才悠然开口,“你、我、宸华,三人因姻缘相纠,是我与宸华无缘,那场大火便已将一切斩断。尔后,你、我、辰雪,我们相逢相识,辰雪中意的是你,依旧是我与她无缘。”他转身,看着弟弟,“意遥,你与辰雪是两情相悦,你没有什么需要愧疚的。认真说来,是我愧对你。这些年,我征战在外,把家把爹娘都抛给了你,是你连着我的那份一起,尽心尽力地照顾爹娘,让他们得享天伦。”
“大哥,”秋意遥摇头,“爹娘视我若亲子,百般疼我,我尽孝道是应该的。大哥自小就维护我,照顾我,还因为我老是和人打架,因为我而被爹爹打骂……而我却未曾为大哥做过什么事,而如今还……”
“意遥,”秋意亭移步近前,看着弟弟,心头苦涩之余,既无奈又疼惜,“云孙老骂你是个软心肠的笨蛋,我以前虽老驳他,可我心里还真认为他没骂错。你真是个软心肠的傻瓜,从来只知道为别人着想,从不为自己打算。”他抬手拍了拍弟弟的额头,“你是我弟弟,被人欺负,我自然要保护你,要为你报仇;就如同你愿为我拖着病体日夜不休地苦思破阵之策一样,我们是亲人,维护照顾对方是理所当然的。”
“大哥。”秋意遥抬手拉住兄长的手,没有放开,紧紧地攥着,脸上欲哭还笑。
秋意亭捏捏弟弟的手,然后放开,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玉瓶,“这个是给你的。”
秋意遥接过,“是什么?”
“苍涯凤衣。”秋意亭淡淡道。
秋意遥手一抖,蓦地抬头,瞪大眼睛看着兄长。
看着弟弟那副样子,秋意亭不由得一笑,道:“这‘苍涯凤衣’乃是苍涯花与凤衣草两药制成,前者是辰雪为你抢来的,后者是我从山尤王宫取来的,并让王宫里的御医制成了药装在这瓶子里。我听闻这能治百病,只愿你服了后,从此便病痛全消,壮壮实实的。”
“大哥……”秋意亭哽咽,心头感动、愧疚、悲楚皆有,看着兄长,无以成言。
“意遥,你好好的,我与爹娘才会安心。”秋意亭叹息道。
“大哥!”秋意遥心绪激动,想说我此生能为秋家之子实为幸事,想说我们下辈子还做兄弟,可是话到嘴边,却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秋意亭却似乎知道弟弟的心意一样,他眷念地看着弟弟,声音温柔,“意遥,若真有来生,我们还要做兄弟。”他知道,无论生与死,从此他都要失去这个弟弟了,一想至此,顿觉胸口如割肉似的痛。
“哥……”秋意遥心头大恸,眼泪终是夺眶而出。
“傻瓜。”秋意亭揽过弟弟的肩紧紧一抱,眼眶一热,“意遥,这辈子可与你为兄弟是为幸事,我希望下辈子还能如此幸运,我还是做哥哥,你还是做弟弟。”
“好,我们下辈子还是兄弟,你还是哥哥,我还是弟弟。”秋意遥回抱住兄长,紧紧地,从此后,便万水千山永隔,黄泉地府亦难相逢。
七月三日,大军拔营,起程回帝都。燕云孙同行,回泽城。
秋意遥与风辰雪于城门前相送。
离情依依,终有别时。
秋意亭跃上马背,看着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朗笑道:“意遥,我会告诉爹娘,你得遇神医治好了病,更与一位佳人一见倾心,从此夫妻逍遥天涯,不肯归家,是有了媳妇便忘了爹娘的不孝子!”
“好!”秋意遥微微一笑,“大哥你就这样告诉爹娘。”
“哈哈哈……”秋意亭大笑,同时马鞭扬起,“意遥,得空之时记得回家看看爹娘!”话音落时,白马飞驰而去,那姿态是踏上征途的意气风发,势不可当,身后跟着淳于兄妹及众将领,以及彪悍勇猛的千军万马。
庆云二十二年五月中。
山尤、采蜚合谋联兵攻打皇朝月州,为靖晏将军秋意亭洞悉。他一方面派月州陆都统屯兵景城,挡住了采蜚大军的进攻,另一方面以丹城为饵,牵住了山尤十万大军,而他自己率云彻骑出兵山尤,一路势如破竹。
六月七日,云彻骑攻破山尤国都。
六月二十四日,云彻骑与丹城守军两面夹攻,于固秦尽歼山尤残军,至此山尤亡,从此成为历史。
而这却只是皇朝第一将征途的开始。此后二十年里,元戎、芜射、采蜚、南丹、齐桑相继为他所破,真真做到他当年所说“那不若中原大地只我皇朝一国,从此后,东起东溟,西横大漠,北枕雪山,南踏碧涯,再无边城,再无敌我”,而他亦缔建起皇朝无人可及的功勋。
不同于后世对燕云孙褒贬不一的评价,后世提起秋意亭时,无不是敬仰崇拜。燕云孙政绩卓越、功在百世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他的风流浪荡不为清高文人所喜,以致史书评到其人时甚为苛刻。而秋意亭武勋盖世,更是品性端方,其一生仅有一妻,即安豫王长女宸华公主;只是公主早逝,尔后数十年,他未有续娶,只一位侍妾相伴。妾生一子后,于庆云三十一年染病而亡。其子喜爱书画,终生未仕,娶燕云孙之女为妻。
后世都评秋意亭这位倾世名将为不败战神,同时亦都认为,他能创下这令后世之人无法企及的功勋,除了他自身卓绝的才华外,更重要的是因为有独具慧眼用人不疑的明睿帝。
秋意亭一生武勋前可追始帝、朝晞帝,后世数百年无人可比,说一声功高震主不为过,但君臣数十年,明睿帝从未疑过他,再多的弹劾、谣言、中伤,都不曾动摇过明睿帝对他的信任。而秋意亭功勋再大,亦一生不肯在朝中任官位,不参朝政,只理兵事,只一个“靖晏将军”之称号,谨言慎行,不居功自傲,不恃宠而骄,不嗜金银奢华,不贪权恋势,不越人臣之位,一生事君以忠。
庆云三十四年,明睿帝封秋意亭为“穆王”,那是皇朝唯一一位外姓王。
那样的互信不疑的君臣,也令后世帝王臣子羡慕不已,但却再也不曾有过那样的一对辉耀史册的明君能将。那一段君臣际遇传为千古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