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变成了树枝上浮动的云朵,小心翼翼,没有着落。两岸灯火阑珊。时光之外,没有人能够保证铭记所有,包括那些幸福、深爱、错误、伤害。
面对时间,我们都将惨败。比如年少的纸飞机,你坚信它若用硬纸做必能飞得更高更远。你相信自己,比相信风多。你不懂得什么是伤害,也没有学会怎样保留自己。那样的你那么珍贵,以至于以后的岁月里,每次想起你,都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很长很长的岁月里我都未能将你看清。我只能说,亲爱的,要坚强一点,更加坚强一点。若可以,请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要幸福的希望。绝地重生,破题重唱。
如果说每个少年都是陨落的星光,那么在那个过程里,照亮这个漆黑的世界吧。
两个人沿着马路慢慢走,很随意地聊天。
说着说着,陆星尘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站住不走了,侧头问屿光:“袁老师怎么样了?一定要走吗?”
袁老师后来单独找校长说明了情况,表示愿意公开对陆星尘道歉,并且接受学校的一切处分决定。这件事情校长有间接了解过陆星尘的意思。
她说,即使老师公开道歉了,自己也不会因此受到欢迎的。只要朋友们还在身边,就没有关系。但是这件事情可能对老师的关系比较大,自己接收到了老师的歉意就好了,没有必要公开道歉。
周屿光的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不爽:“你倒是还在为袁老师担心。”
“嗯。”陆星尘在马路上玩起了跳房子,分开腿,跳;并紧腿,跳,“是啊,袁老师其实对我蛮好的,从小到大那么多老师,他对我的鼓励和关心是最多的,而且……”她站定,夸张地做了一个收势的动作,“我觉得我能理解袁老师当时的心情啦。如果是我,也不一定能够那么有勇气站出来啊。难道指责自己女朋友说谎吗?那样我才会看不起他哦,对我来讲,能够保护身边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是非对错不重要的。”
好像说到这里已经十分赧然,她装作不在意地往前边走边说:“如果某种‘对’是会伤害到别人的,那也不会是真的‘对’的。”
少女的语气弥散在冬天清冷的空气里。因为之前做了阑尾手术的关系,后来她倒是因祸得福,瘦了很多。她穿着黑色的长棉服,长到连膝盖都被包住了,还是那么怕冷。
周屿光的眼神落在她一上一下随着脚步摆动的书包带子上,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陆星尘就是这样的女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总是能剔除掉那些不堪、难过,把最最温暖美好的内核留下来。如同暴雨过后,映在水洼里的朗朗晴天、枝叶和花朵。不管经历怎样的事情,星尘都能够不怨怼,不绝望,以温柔的触角与世界交谈。
从市中心走到星尘家小区门口时,天都黑透了。
路灯下,陆星尘唇角勾着一抹笑,看着屿光,眼睛明亮。她调皮地伸出一只手,摆在周屿光面前:“礼物呢?”
周屿光微微挑眉,这本来略带轻佻的动作,他做起来却只是带着点痞气,难以言说的精致好看,原本的干净谦虚,蜕变成蛊惑。
陆星尘的心跳空了一拍,心想:周屿光真是个漂亮得让人心疼的少年。不知道天色这么昏暗,能不能藏住自己烫得不行的脸。
周屿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从肩膀上摘下书包,打开,细细长长的手指在灯光下十分好看。他掏出一个红色的包装袋子,递过来。
还真的有礼物……
陆星尘高兴得就差摇尾巴了,她一把抱过包装袋,打开——一条红色的毛线围巾,很长很宽。
她想起来自己在《光汐》里写:
她反复在梦里遇见大雪倾城,整个城市都被纷纷扬扬的大雪埋住了。雪还在下,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视线里只有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身量很高,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觉得他的气息十分好闻。然后他将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在她脖子上,一圈,两圈。长长的围巾让她觉得安稳又温暖。他要带她回家。
陆星尘呆呆的,她想哭,又觉得很高兴。世界仿佛被蜜糖裹成了琥珀,这感觉太甜太暖。
“来,”周屿光拿起围巾,为她一圈一圈围好,“很好啊。”长长的围巾把小小的她彻底埋起来了。陆星尘心安理得地埋着红彤彤的脸,藏着红彤彤的眼睛,嘟囔着说了句“谢谢”。
刚抬起头要说什么,就看见面前的少年半仰着头,视线落在半空中。
夜幕里落下雪来。被三十米一间隔的路灯的灯光格成一束一束,只在光晕里纷扬的雪。
不下则已,初初一下就形成了规模似的。
雪花落在周屿光的脸上,发梢上。陆星尘的心跳声变得缓慢有力,砰……砰……砰……她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是还能遇到这样一个少年,给她这样温暖欢喜的感觉。
“下雪了啊。”屿光伸手拍了拍头上的雪花,将大衣的帽子戴好,然后整理了下陆星尘的围巾,直接拉一拉盖住了她的头顶。
“喂……”少女郁闷地哼了一声,“明明是文艺少女来着,怎么一瞬间变成卖鸡蛋的小女孩了?”
周屿光轻笑:“也不错啊。”
“快回去吧,雪下大了就不安全了。”陆星尘将手套摘下来带回到他手上,仰着脸看他,“圣诞快乐,屿光。”
周屿光几乎是同时握住手心。现在手套上的是她的温度了。
“好,明天见。”
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陆星尘才往回走。
却在楼下看到一个踩着高跟鞋,穿着驼色毛呢大衣、紧身牛仔裤的女人,她拿着黑色小皮包,长发披在肩头,就那么站在路灯下头,肩头全是雪。
她不需仔细去分辨,也能知道是谁。
星尘对于裴珊珊的感情,一直都是复杂的。对她来讲,裴珊珊曾经是她幼年时代的偶像、她努力的方向。在她眼里,姗姗姐姐大方、漂亮、优秀,是她努力想要成为的样子。她那些所有难言的心事,都可以告诉姗姗姐姐。她会站在她这一边,小的时候,不管她闯了什么祸,姗姗姐姐都会站在她身前,承担一切责任。
裴珊珊的目光落在高楼之上的某个窗子上,好像察觉不到下雪了,也感觉不到冷。
陆星尘走过去,问她:“冷不冷?”
裴珊珊像是受惊了一样后退一步,看清楚是星尘,顿时一脸难堪尴尬,毕竟上次见面是那样的结局。沉默了半天,她迅速丢出一句:“我这就走。”
“姗姗姐姐,”她叫住裴珊珊,“上次对不起,是我着急了。”
裴珊珊转过身来,已经满脸都是泪水。她长大以后已经很少哭泣,她知道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获得安稳的生活,哭是没有用的。可是她这一哭是因为满心按捺不住的愧疚和难过,她不是不疼陆星尘,她是孤儿,对她来讲,陆星尘跟亲妹妹没有区别。
“星尘,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她声音带着哽咽,然后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陆星尘也红了眼睛,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出去:“别哭了,下雪哭鼻子会被雪姐姐带走的。”
“哇……”裴珊珊忍不住崩溃大哭。
以前,陆爸爸需要做手术的晚上,裴珊珊抱着星尘在床上睡觉。家里突然停电,外面刮着大风下着大雪。陆星尘小声地哭,裴珊珊告诉她:“别哭了,下雪哭鼻子会被雪姐姐带走哦,就再也见不到陆爸爸跟姗姗姐姐了。”
天蒙蒙亮,陆星尘已经睡着了,裴珊珊却一直瞪大眼睛等到陆爸爸回到家。
“星尘,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裴珊珊哭了足足十分钟,走之前这样对她说。
陆星尘没有任何喜悦感,她的家已经没了。她并不怪裴珊珊,她只是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去面对。
她转身上楼,没有看到自己家阳台上一直伫立着的高大身影。
星尘到家的时候,桌子上摆着一个枚红色的礼盒。父亲的房门关着。她走过去,将礼盒打开,看到一只枚红色的手工牛皮手札,封面上印着波浪的纹路,很有和风的感觉。
一张小纸条从本子里落出来,掉在地上。
陆星尘蹲下来捡起,上面是父亲沉稳的字:圣诞节快乐。
她对着爸爸的房间轻轻说:圣诞节快乐。
周屿光回到家刚刚打开电脑,就看见Foxmail提示收到一封邮件。
打开,是周周编辑发来的《光汐》的封面、底页、扉页和目录几个页面的设计样式。周周在邮件里搞怪地发了一个挤眉弄眼的表情,提示他“要注意扉页哦”。
周屿光就想起来走之前陆星尘告诉他回家要注意查收邮件,那是她送他的圣诞礼物。
他直接从附件打开扉页预览,白色的页面上只有一句话——
送给我的年少时光,那些陪伴过我的人。
送给屿光。
送给屿光,而不是暮落。周屿光还没有跟陆星尘谈过关于自己就是暮落的事情,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怪自己隐瞒,可是在一个满嘴“我最喜欢暮落”的少女面前说自己就是“暮落”,这种事情也太浮夸了。
但是星尘的一句送给“屿光”,说明她并不怪他。这很好。
电话响起,屿光边收拾东西,边按下免提。
“你好。”
“屿光,我在你阿姨这边,今天不回去了。”是妈妈温柔的声音。
周屿光皱了皱眉。元末这一段时间都不太对,妈妈每天在阿姨那边过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拿起话筒:“妈妈,阿姨那边怎么了?”
周妈妈满口应付的口气:“你早点睡吧,身体要紧,不要赶稿子了,回头再跟你说。牛奶在冰箱里,今天秦阿姨新买的,你自己热一下喝。”秦阿姨是家政阿姨,每天过来做两三个小时的打扫。
“嗯。”周屿光应了一声,然后挂掉电话。
父亲是外交官,常年在国外工作。母亲不在家,整个家就剩下他自己。屿光自己拿杯子倒了牛奶去热,然后在书架上找书看。
他最喜欢的作家是卡佛,很少有这个年纪的人会喜欢卡佛那样的作家。这本《大教堂》他已经看了五遍。卡佛是酗酒而死,小少年周屿光对此则表示——自己一生不沾烟酒。
安静地坐在灯下看书,大概半个小时以后他开始觉得不对劲,反复换了几个动作都不对,然后他才想起来:少了元末。
元末是那种看似直率实则敏感的人,他时常借着抄作业的借口留在周屿光家里,这也是屿光和元末感情这样好的原因之一。但是屿光知道,他是为了陪自己。否则他那么喜欢热闹的性格,怎么能一直闷在自己家里打游戏。
他……到底怎么了?
想起元末最近日渐消沉的情绪,周屿光决定明天找他聊聊。
可是元末就此消失了。元旦过后一周,他一直没来上学。
陆星尘看着元末空着的桌子发呆,她跟艾琳已经说起过很多次,想要去他家看看,可是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对于元末的了解真的太少了。
他们知道元末家境很好,衣服都是名牌。父亲好像是做生意的,母亲是家庭主妇,家庭和睦幸福。但是家里具体做什么、家在哪里、平时放学后都做什么,他们完全不清楚。一直以来,接受他的好,接受他的关心,好像理所当然似的。
周屿光也陷入了一种困扰,他多次提出要去元末家里,都被母亲严厉地拒绝了。
进入冬天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天光短,不过五点,世界就像熄了灯,迅速陷入黑暗。晚自习之前,周屿光将书包收拾好,单手拎着,站在星尘桌子边上:“我要去元末家。”
陆星尘呆了一呆,慌忙收拾自己的东西:“你等等我啊。”
两个人趁着班主任进来之前,迅速往外走去。
“要问问艾琳。”走廊下,陆星尘拉着周屿光躲在阴影里,掏出手机给艾琳发短信。
不一会儿,手机响起叮的提示音。
陆星尘拉着周屿光小步跑起来:“快走,艾琳说在操场那边等我们!”
周屿光被她拉着跑,满脸哭笑不得。
穿过操场,两个人都有些气喘。艾琳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屿光像看见了外星人:“星尘……你为什么没说屿光也去……”
陆星尘一呆:“哎,我没说吗?”她掏出手机看短信,果然没说,“我太着急了啦。”
手机短信中只有寡淡的一句:“我要去看元末你去吗”,连标点都省略了。
“……屿光去不去有什么区别吗?”陆星尘问道。
艾琳一手扶额:“有了屿光还翻什么墙啊?他有学生会工作证,可以直接出去啊。”
“哎……哎?”陆星尘才意识到学生干部的特权,她支支吾吾,“那现在呢……”
要从正门走的话,就要从操场和三栋教学楼之间再度穿过,浪费时间不说,还有可能被巡查的老师抓住。
“翻墙吧。”周屿光先将自己的书包丢过墙头,然后一跃,双手扒住墙头,脚踩在墙壁上,一用力就翻身坐在了墙头上。
艾琳欢呼一声:“不错嘛,会长大人也会翻墙!来来,拉我一下。”艾琳身体很轻盈,运动神经又很好。周屿光轻轻拉她一下,她就能自己翻上墙头,然后自己跳过去……
陆星尘满脸黑线,默默地将自己的背包递给准备接她的周屿光,然后开始对着墙壁发愁。
“星尘?”周屿光叫她。
陆星尘垂着脸,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半晌,陆星尘才小声地回答他:“我在思考我的人生呢……”
“噗……”墙外的艾琳扑哧一笑,“这个时候你不要耍宝啦,快点过来啊。”
陆星尘一脸纠结地抬起头:“屿光,你拉我过去吧。”然后伸出手等待营救……
看着她这副消极的死样子,周屿光真是无奈了。他认命地翻身下来,在她面前蹲下去:“踩着我的肩膀,然后扒住墙,我推你上去。”
陆星尘看着自己脏兮兮的雪地靴,为难地蹙眉。
“快点。”周屿光催她。
这就不怪我了……陆星尘毅然决然地一脚踩在了他的肩膀上,可想而知他灰色的棉服上会落下怎样狰狞的脚印……我不会负责的,陆星尘默默地想,然后努力扒住了墙头:“好了,推我吧。”
幸好她现在轻了不少,周屿光伸手抓住她的脚,而后站起身来将她顶上去。
陆星尘迈腿,身体不稳地坐在了墙头上,然后迅速趴在上面不动了:“呼呼,吓死我了。”
“你要一直趴着吗?”艾琳简直想咆哮了,如果不是怕引来老师,她一定要尖叫一声表达愤怒。
周屿光认命地自己翻身过来,然后伸手去接“死了一般静止不动趴在墙头的少女”。
陆星尘缓慢地伸出手去,握住少年干净温暖的手:“接住我哦。”然后毫无预兆地翻身掉下来。
即使是周屿光有一些心理准备,也没想到她会用这样“惨烈”的方式下来……他上前用力接住星尘,借着冲力用腿支住了墙——一个安稳的公主抱。
陆星尘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膀:“好样的。”
屿光勾唇一笑。他喜欢她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艾琳安静地看着,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她心里酸酸的,却不能表现出来。
“快点走啦。”她说了一句,然后去拿三个人的书包。
已经将近六点了。三个人沿着学校外面的马路走着,去公交站。
“元末家在哪里?”艾琳从包包里拿出一个手电筒照亮马路。
陆星尘抱着她的胳膊赞扬她:“你好神啊,竟然知道带手电筒!”
为了赔偿患者,平息那场医疗纠纷,尽量私下解决,艾琳家已经从高档小区搬到城西的平房区,连路灯都很少,回家一定要准备手电筒的。她笑笑没有回答。
周屿光落后半步,跟在两个女孩子身后:“在冬景别墅区。”
“哇!”两个女孩子一起尖叫,“土豪呀土豪!”
冬景别墅区是这个城市里面最贵的地界,环山靠水的独栋别墅,一定是很有钱的人家才能在那边居住。没想到元末是实打实的富二代。
冬景别墅开盘的时候,整个城市的广告位都是同样一段宣传片——冬景别墅给你别样人生。寸土寸金的价格,却在开盘三个月内售空了共计三百多幢别墅。
从学校坐车到冬景别墅区最近的公交站牌,也要两个小时。因为离始发站只有两站,上了车还有座位,三个人分开坐,都自觉地把耳机拿出来练习听力,晚自习不上了,总要自己补回来。
周屿光将头靠在窗子上,神情里带着异常的沉默。
街上五颜六色的灯火,在车窗外向后跑去,连成流水般的璀璨,窗上的呵气化成水珠,一道一道流下来,周屿光肩膀处的衣服已经被印染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才会不顾母亲的嘱咐,逃课去找元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