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在离我们学校只有几站路远的鹿港小镇吃的。原本黎昕臣说,要我请他尝尝我们学校食堂的大锅菜,他大概是想为我省钱,我却不好意思。毕竟,对于今天的这份人情,只让我请他吃盘大锅菜,实在有些寒酸。
黎昕臣大概是经常来这家台湾餐厅,菜单翻得极其顺手,而且非常体恤地点了几道实惠又经典的菜品。
每人要了一杯杧果沙冰和乌龙茶,我搅了搅大玻璃杯里橙黄色的沙冰,然后问他:“我听宁霜说,你条件挺好的,应该有房有车吧,怎么你出门还坐公交车啊?”
“谁规定有车就不能坐公交车了?现在不是提倡环保嘛!”他用指了指放在桌角的单反相机,“我今天原本就是想出去采采风,走到哪儿拍到哪儿的。我想拍的就是最自然的画面,如果开车刻意去营造这个氛围就很没意思了啊!”
我有些惊讶,问道:“你不是搞金融的吗?这上班时间不是应该为公司赴汤蹈火献血出力的吗?怎么还出来拍照片啊!老板不扣你工资啊?”
他愣了一下,随即乐了:“我们老板人好,知道我经常在一些摄影刊物上发表作品,所以在不影响业绩的前提下,给了我充分的自由。当然,我们公司的内刊配图也都是我的作品,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
“你们老板真善良,纯爷们儿啊!哎,这种上司真是可遇不可求啊,等我实习的时候,要是能去你们公司就好了。” 我撑着下巴开玩笑道,“到时候,你帮我引荐一下呗!你看,咱这不是有认识的人吗,朋友多了路好走,你帮我说说话,说不准就……对吧,对吧?”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连我在什么公司上班都不知道,就敢来讨这个人情?”
我咬着勺子,笑得格外狗腿:“那又怎么了!宁霜说了,你搞金融的,又是海归,既然学历不低,怎么着也不可能找个特差的地方混日子吧!而且一般的小公司,老板都是出了名苛刻,不压榨掉你最后一滴血都不罢休的那种。你看你这日子过得多舒坦啊,脸上写满了‘滋润’二字,你要说你这公司不好,谁信啊!”
“你倒挺聪明!行,到时候我帮你说说话,至于成不成,就看你自己了!”
我连忙举起乌龙茶敬他:“好说好说!你看,又欠你一个人情,那我就先谢过了!”
他也举杯跟我相碰。他的眼神温和,淡淡的笑容十分迷人。
那个时候,和黎昕臣的调侃以及短时间的轻松让我暂时忘记了自己对江裴的哀怨。以至于很久以后,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很多东西已经想不起来,却依然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饭时他望着我的眼神,仿佛坠入水底的月亮,泛着蒙眬氤氲的光。
饭钱最后还是黎昕臣付的。他的理由很简单:第一,我是学生,而他工作了,理应由工作的人付钱;第二,吃饭并不在意吃的是什么,而是跟谁一起吃。这顿饭他和我一起吃得很开心,所以他觉得,这份钱他掏得很值当。
我没有再跟他矫情。虽说心里确实有些过意不去,可是跟一个成功人士抢着付钱,原本就是对他的一种羞辱。
饭后告别,他站在鹿港小镇门口的台阶上,望着落日余晖,转过头来对我说:“我送你回学校吧。”
我摇头微笑:“不用了,就几站路,我坐公交车回去就好。”
他倒也没有勉强:“也是,那我就不送你了。不过,你给我留个电话吧,万一我们老板招人,我好联系你!”
我愣了一下,随即才想到这是刚刚吃饭时自己随口开的一句玩笑,没想到他却当真了。
既然他当真,那我再矫情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于是我顺手推舟将自己的号码留给他,跟他说再见。
坐上公交车的时候,我倚在窗口回望过去,发现他正举着单反相机,镜头正对着我所搭乘的这辆公交车。
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看见我,只是下意识地冲他招了招手,没想到,“咔嚓”一声,我的脸落入了他的镜头。
那张相片,被永远定格在了橘色的夕阳之中。
还有一周就要期末考试了,坐在图书馆里静静复习法语,可是看着那些单词的变换,却越看越心烦。
江裴一直杳无音信,而我也像是失了魂的人偶,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再看一眼身旁的宁霜,她趴在桌子上,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用胳膊肘撞了撞她,轻声道:“姑娘,想什么呢?不会是思春了吧?”
她恹恹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再度将脖子扭开,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点事,一直没解决,心里堵得慌。你让我静静,过几天就好了。”
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然后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她。
那几个字是:我打算去找江裴,一放假就去!
“啪!”大概是这几个字信息量太大,宁霜震惊之余,手边的书一不留神被她碰落到了地上。这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自习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引来一众探寻以及不满的目光。
我不好意思地冲周围的同学点了点头,连忙将书捡起来,然后拉着她慌乱地离开了图书馆。
直到走出图书馆,迎着炽烈的阳光,宁霜的情绪才终于舒缓了一些。
她瞪着我:“你脑子没病吧苏予唯?你要去找江裴,我没听错吧?哈,你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你去哪儿找他啊?”
我一脸的无所畏惧:“就天涯海角地找呗!找不到就当旅游了!”
宁霜终于露出了一副了然的表情,然而很快又变得很是嫌弃,无比粗俗地道:“我知道了,苏予唯,你不是脑子有病,就是脑子里有屎!”
又是周六,风和日丽,学校没有课,我背了包直接打车去江家在城西的名苑别墅。
我其实特别不愿意去江裴他们家,因为我怕碰见他爸妈。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江家是我们这座城市首屈一指的房地产大户,如今他们家又涉足其他产业,好不风光。
当然,所谓豪门,就总有那么几档子混乱事,不然也不能叫“豪门”了。大概那些有钱人都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钱越赚越多,精神却越来越空虚。
他爸在外头养的情人看上了江裴,这么不堪的事情,却被他们做得那样理所当然。
那段高清无码的视频被传得满城风雨。很快,“儿子为爱公开向父宣战,江氏再现豪门丑闻”此等巨大的标题成为各大报纸及互联网的头条,也成了江氏集团公司茶余饭后的笑料。
那一天,江裴坐在地上,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浑身充满了颓废而又悲凉的气息。
我默默地起身收拾好东西,拎起包,然后打开门离开。我本以为江裴会阻拦我,会拉住我跟我好好解释,然而他没有。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独自离开,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回到寝室,我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然而嘴角却已然划出一道苍凉的笑。
那张光盘上的人确实是他,没有马赛克,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虽然这一事件很快就被江家想法子压了下去,网上的照片和视频也被一一删除,却仍然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影响。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除了伤心和痛苦,更多的却是感到心凉。
女人都是傻的,一遇到这种事情就只会自欺欺人。所以我宁愿相信江裴是无辜的,是一场阴谋中的牺牲品。只要他说,我就愿意相信。
可他什么都不解释,也什么都不肯说,他用他的沉默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甚至到了最后,我都猜不透,这件事情,究竟是他无意而为之,还是他原本就是心甘情愿的。
我想,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劫吧。
当他终于来学校找我,却残忍地向我提出分手之后,我再也无法阻止内心的悲怆和愤怒,在他面前栽倒下去。
昏迷后又清醒的第二天,江裴把我接到了他自己的独立复式公寓。
那天晚上,他抱着我,在他家的复式楼顶上坐了整整一晚。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流入我的脖颈,也浸透进我的心里。
两个人就这样僵僵地静默着,直到东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他再度对我说:“予唯,我真的没脸再见你了。是我糊涂,做了这么不堪的事情……分手吧,好不好?不然我每见你一次都觉得良心被撕碎了一次……”
我冷冷地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做梦!你以为逃避就能解决问题,说声对不起,拍拍屁股走人就算完事了?告诉你江裴,这辈子,我就死缠着你。你要是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他拥在我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似要将我勒进他的身体里。他就这样抱着我再度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放不了,那就别放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他已经决意要走。如果知道,我就不会在面对现实的时候会那样痛苦。然而在当时的情形下,就是这样的甜言蜜语让我完全冲昏了头脑。我本以为,按照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会陪我一起面对,或者给我一个清清楚楚解决问题的方案或答复,可是第二天,他失踪了。
连带着他一直存用的手机号也始终保持关机状态。
我问过他的父母他去了哪里,可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却用一种漠然的眼神看着我,说:“二十四岁的人了,出去闯闯也好。做了这样的事情,也该好好反思一下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将江裴生养大的亲生父亲,不相信他怎么能说出这么冷漠绝情的话来,那是他的儿子啊!
我又去找江裴的母亲,然而那位保养得益的女人只是抬眼淡淡扫过我,然后我听见她的声音宛如地狱的丧钟,一个字一个字地狠狠地敲打在我心上。
她靠在老板椅上,端起一杯咖啡浅浅地抿了一口,不咸不淡地说:“你就是苏予唯?哦,江裴离开了,你着急找他也算正常。不过,你找到他又有什么用呢?他爸爸不会接受你,我也不可能认你这个儿媳妇。你说,你费这个力气又是何苦呢?”
我终于绝望了。然而哭过之后,却是为江裴感到深深的悲哀。
一个看似完满实则残缺的家庭,一对愿生不愿养的冷血父母,一场处处阴谋的豪门荒诞剧,一份不堪言说的内心苦楚。
那么荣耀那么华丽的外壳,包裹着的又是谁冷漠孤寂的心?
跟小区保安打过招呼后,我便以这样一种复杂纠结的心态站在了江家大门口。不为其他,我就是想再问一次江裴的去向。
第一次去,江裴的爸爸江兆宏用一句“他去哪里与你无关”将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二次去,江裴的妈妈裴茹珍颇为不耐烦的一声冷笑,气得我浑身发抖;
第三次去,江家的保姆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一般,将我堵在门口,只说先生太太不在,便将我打发了;
第四次去,我敲了十分钟的门,换来的是保安强制将我拖走;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我不曾气馁,然而那么多次的失败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如同没顶般巨大的海浪,彻底将我吞没。
炽烈的阳光照得我眼睛酸疼,我蜷着腿坐在江家门前的台阶上,将脸轻轻埋在臂弯里,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苏予唯?”
一个声音自我不远处响起,我有些茫然地抬眼,然后,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路虎停在我面前。
贴着暗膜的车窗缓缓落下,然后我看见黎昕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他的表情似乎还透着一丝担心。
他慌忙下车,快步走过来,蹲下直视我的双眼:“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我摇摇头,下意识地觉得这种丢人的事情还是不要让人知道的好。
没想到我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着急,他问我:“苏予唯,我们好歹一起吃过饭,喝过咖啡,算是朋友吧?”
我愣了一下,继而木讷地点点头。
“好,既然是朋友,那我就有义务帮你分担一下,对不对?”他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笑容淡定,“予唯,相信我,有什么问题,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朋友之间就要相互帮助、相互信任,你说对吗?”
他的眼神真的太过温柔,笑容又是那样笃定,当他这番话说出来,我突然觉得我像是一个任性的、拒绝沟通的小学生,而他则是一个极富耐心的长辈,对我谆谆引导,让我没有办法再说出拒绝的话。
所以当我坐在他的路虎车上时,这才发现,黎昕臣或许没有百分之百的好口才和说服力,可是他的眼神和笑容,真的是一把利器,让人失去所有反抗的能力。
这片豪华别墅区有一套齐全的生活配置,黎昕臣将车停在小区外围的一家茶馆门前,他走下来替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微笑着看着我说:“下车吧。我想,你现在应该希望能找个地方平复一下情绪。”
坐在茶馆里喝玫瑰花茶的时候,我还在想: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碰见这个人?黎昕臣说他爷爷家就住在这个小区,按理说我们应该有过碰面的机会,可我之前来过那么多次,对这个人毫无印象。
也有可能是之前没有注意过吧,那个时候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江裴的身上,哪还顾得上关注别人。倒是在真正相识之后,这才发现这个世界如此之小,随便转一圈,都有可能碰到认识的人。
还真是狗血的缘分啊。我笑。
黎昕臣坐在复古的雕花木桌对面,那双如海洋般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我,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却给人一种宁静而又舒服的感觉。他举起酒精炉上的茶壶为我杯中添了些热茶,道:“刚刚你敲门的那家屋里,是有什么认识的人吗?”
我点头,淡淡地说道:“那是我男朋友家。他出了一些事情……离家出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想过来问问情况。但是看样子,他的父母始终不太欢迎我……”
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对面的男人打断:“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大部分人都是有预谋、有计划的,既然选择了要走,又怎么可能告诉别人?所以,你问了也是白问。而且听你这么说,他的父母之前就应该对你有些偏见吧?”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傻姑娘,我其实很想劝你放手。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一个男人在遇到问题时不是选择面对,而是选择逃避,他连这份担当和勇气都没有,你觉得他给得起你要的幸福吗?”
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说出的话苍白而又无力:“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他只是一时想不开,他需要时间去思考,他、他会回来的……”
我的语无伦次和强词夺理并没有说服对面的男人,他用一种说不清是怜惜还是悲悯的眼神看着我,一字一顿道:“一个男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不会让他爱的女人感到卑微,甚至低声下气。爱情是需要彼此承担和相互尊重的,他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却又来招惹你,这本身就是不成熟的表现。如果相爱让你觉得这么痛苦、这么迷茫,那么这段感情,原本就不是真正属于你的。”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学校。
黎昕臣的那一番话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慰藉,反而,压在心口的巨石越来越沉,压得我快要窒息。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摸着手腕上江裴送我的Folli Follie手链偷偷流泪。
我安慰自己要坚强,因为如果我放弃,那我们的这段感情大概就真的要结束了。
江裴,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这绝不是你自愿的。但凡豪门丑闻,背负的大抵都是些不可言说的阴谋。
我无法指责,无法抱怨,无法用“懦弱”“不负责任”这样的词语去控诉你。因为我知道,你的痛苦,一定不比我少。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所以暂时选择一个人静一静。
月亮没入树梢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你对我说过的话。
你说:“予唯,等你毕业,我们就找个海边的城市落户下来。一套房子,两个孩子,养一条狗,过一辈子。”
如果,我去海边,是否还能找到你,重溯那一刹那的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