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意,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珍惜。这世间并没有分离与衰老的命运,只有肯爱与不肯去爱的心。
——席慕容《独白》
我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在宁霜的朋友开的清吧,Destiny。
在应征这份工作的时候,宁霜就曾屡次提醒我,工资可能会比其他家要多一些,但是会很辛苦。
我其实丝毫不介意自己会不会累,我只在乎,这么多的钱,我替父亲背下的债,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还清?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地再次遇见黎昕臣,就在周四晚上的餐厅区。
他和莫绍华坐在包间的一边,餐桌对面是两个外国男人,穿着打扮都并不正式,倒像是他的朋友,来这里和他小聚。
看到我托着菜单走上前时,他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有惊讶,有惊喜,但是很快,那抹恍惚的光芒便被他很好地掩藏起来。
黎昕臣很懂分寸,他并没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单纯地像一个客人那般,在我为他们分发餐单后,让我推荐一下这里的招牌菜以及新品菜式。
我用英文为他们推荐了店内几道评价良好的招牌菜后,坐在右边的那个老外突然问我:“Hey, girl! Are you Lee’s girlfriend?I’ve seen your photo in his billfold!”
他的手指向黎昕臣,我愣了一下,然后听见自己微不可闻的叹息声:“Sorry, sir. I’ve never met this handsome sir before. I think, it might be a misapprehension.”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刻意忽略掉黎昕臣转瞬即暗的眼神。
其实,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如同从前一样,和他聊天、说笑,或者什么都不做,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天也是好的。
可是我们都知道,不可能了。我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人和事,姚夏夏、江裴、黎昕臣那个严苛的家族以及我混乱不堪的家庭……有暧昧滋生,却爱情未成。这样的折磨,需要尽快被扼杀。
纵使我们都曾在某一个时刻悄然动心,可是我们也都明白,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只是,彼时的我还是太过天真。我并不知道这一次重逢的意义,以为躲闪和逃避,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谁能料到,命运已在我们的掌心蜿蜒出细细长长的曲线。到底是玩笑,还是注定,我不知道。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如果说没有预料过黎昕臣是否会再来找我,那是我在说瞎话。因为就在我将他和那几位外国客人送到门口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今晚下班后等我。”
我知道自己躲不过,于是乖乖地做一个留守者。
刚出门,就看见一个身着黑色立领风衣、一身英伦范的男人站在一辆巨大的黑色路虎旁。
如果不是路灯的光束斑驳地照射下来,这个清瘦的男人估计会连同他的车一起被隐匿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中。
我想了想,缓缓走到他身边,问他:“有事吗?”
就在我开口的瞬间,他突然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我猛然抬起头来看他。只见墨色的夜中,他的眼睛里仿佛隐藏了一团火,此刻,这团火焰在不停地灼烧、迸发,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缓慢地,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地说:“我承认,我最近有些忙,没顾得上你,我向你道歉。可是苏予唯,你父亲出了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要不是今天在这里看见你,要不是问了宁霜,我竟然不知道你家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侧过脸:“总是麻烦你,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妈已经跟那群人谈好了,钱分几次到账,字也签了,押也画了。呵呵,反正最近他们也没有什么动静,我就先这么打工,赚多少是多少,还一点是一点呗。”
“苏予唯。”他攥住我胳膊的力道渐渐加重,声音慢慢硬冷起来,“你一定要跟我划清界限吗?”
“这不是划清界限的问题好不好?而是,咱们俩其实真没必要这么一直暧昧不清,我这么说没错吧?我一直不喜欢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怪麻烦的。而且你家那些人,你那个女朋友,说实话我真是应付不来。我一直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又倔又傻又执着,还不喜欢欠人家人情。所以,你……”
我话还没说完,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了过去,被推搡着靠在冰冷坚硬的车门上。
脑袋撞到车门上,我因突然而来的剧痛疼得尖叫一声,刚张开嘴,下巴突然被捏住,只看见眼前一片黑影恍惚而来,然后,我的嘴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给堵住了。
我拼命挣扎,拳打脚踢。他捧住我的脑袋,我就用手挠他的脸;他按住我的手,我就用脚踢他。
就这样惨烈地不知僵持了几分钟,最后的结局,是以我们两败俱伤告终。
他的脸被我挠破了,有血渗出来,看起来惨兮兮的,像个被抛弃的小孩。
我的嘴被他咬肿了,就像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大包,成了香肠嘴。
最后的最后,我不得不乖乖坐上他的车。不然这大晚上的,让别人看到这副模样,指不定该怎么形容我们俩呢。
坐在车上,黎昕臣打开CD,依然是那首《滚滚红尘》,可是现在听起来却让我觉得无比心烦。
我“啪”的一声关掉音乐,我说:“你到底想干吗?直说吧。”
“你父亲一共欠了多少钱?”
“两百七十万。”
“为什么不报警?”他问我。
我冷笑一声:“报警?等着把我家房子变卖了,然后眼睁睁看着我爸进监狱吗?这种事情,自己能私了都是尽量私了,除非真是没办法了,被人起诉到法院去受审……可是谁又真的希望那样呢?只能说我倒霉,父债子偿,我爸跑了,我就得留在这里替他擦屁股。”
“现在还差多少没还上?”
我不吭声。
“问你话呢!还欠多少?”他的语气突然暴躁起来。
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急躁甚至暴戾的表情,我有些害怕,抿了抿嘴,终究还是小声回答:“两百三十万。”
“我借给你。”他开口,见我沉默,他再度补上一句,“你可以给我打欠条,然后慢慢还。毕竟,二百多万不是个小数,你们老这么担惊受怕也不是个办法。就算你觉得自己有能力赚钱,可是你母亲呢?万一哪天那群人翻了脸,再跑到你家去,你母亲受得了吗?”
我想起母亲的那张脸,再想起如今逃亡在外、生死未卜的父亲。虽然我对他们真的没有太多的感情,可是,他们毕竟是生我养我的人。宁霜曾经告诉过我,人和人的缘分只有这一辈子,下辈子,谁是谁,谁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们无法挑选自己的父母,无论他们是好是坏,为人子女,都应该感恩他们给予我们机会,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绝不能因为淡漠、仇恨或者不想负责任,就将他们彻底剔除到我们的生活之外。
于是我点点头,轻声道:“谢谢你。明天,如果你有空的话,能不能去我学校一趟?我给你打张欠条,然后你陪我去趟银行,把钱打给他们……这样,早完事早了结。”
“我还有个条件。” 见我答应了,黎昕臣连忙道,“我借给你钱,你去我公司工作。”
虽然他正目不斜视地开车,我却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因为他握住方向盘的手用力过猛,指骨微突,甚至有些泛白。
大概,他是真的怕被我拒绝吧。
可我还是拒绝了。因为,这样的提议意味着我会跟他有更多的接触,而我明知自己已经渐渐失守,所以更加害怕自己抵挡不住这种诱惑。
我见识过黎昕臣的温柔、耐心和细致,当然,享受这种待遇的对象只能是我。而姚夏夏似乎就没我这么幸运了。虽然失去孩子是她自己的命,可是,当一个女人在失去一切、孤立无援的时候,当她多么期待自己爱着的男人可以拉她一把的时候,这个男人却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我不敢想象,当有一天,我也到了姚夏夏这个年纪,一切激情都变成了白水。现在口口声声说爱我的这个人,转身就找到了另一个Soulmate,他愿意疼爱她,给她无限的荣宠,而我青春不再,容颜不再,脾气一如既往的不好,性格依然古怪。当黎昕臣厌弃了这样的我,而我却已深陷在他为我编织的那张涂满蜜糖的网里,那个时候的我,该何去何从,又该怎样面对再度被抛弃的人生?
江裴给了我这个世上最甜蜜的一段时光,在我最幸福的时候,他却以最自私的方式抽身而去。这样的境遇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虽然黎昕臣很好,可是,我已不敢再用自己不经意间的心动去赌一份毫无把握的人生。
说白了,我就是自私。
大概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黎昕臣对我的拒绝并不感到意外,而是继续解释道:“你不用想太多,我是对你有信心,觉得你有能力,所以才敢让你去我的公司工作的。要知道,我公私分明得很,不会拿这件事去威胁你什么。我只是有一个提议,你来公司的会奖部门,具体要做什么,到时候绍华会告诉你。”
我转过脸看他,冷笑道:“先生,我想你可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我还是学生,前半学期还有没修完的课程,赶在期末的时候,还要努力复习迎战考试。你让我去你的公司?KD啊,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突然冒出我这么个空降兵,而且上个班还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这不是让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潜规则上台的吗?”
“所以,我让你先去会奖部门。这是我们公司在上市后拓展的一个项目,从前年运作开始,效果一直不错。”他依然气定神闲,不骄不躁,可说起话来,却仿佛在用最甜蜜的糖诱哄我一般,语气里满是让我心动的温柔,“说实在的,我们公司的会奖部门平时不太忙,只是在有大型的会议期间会比较需要人手。一般来讲,做一场中型会议,我们的利润大概也能拿到百万以上。按照以往的惯例来说,如果我们一年做一场大会,发到员工手里的奖金都够他们一年的花销了。”
“如果你同意加入,我会尽量安排你去一些与你时间契合的会议。”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
马克·吐温曾说过,狂热的欲望,会诱出危险的行动,干出荒谬的事情来。
我曾以为自己是个对名利、金钱看得很开的人,有爱的人,恰巧自己也被爱着,这样过一辈子就够了。
可现实生活告诉我,这些远远不够。
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来解决这个家庭命悬一线的危机。可我没有钱,于是我听见内心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冲我尖叫,不下决心,难道就这样等着这个家破灭、父母双亡吗?
我承认我动心了。窘迫的现状让我不得不听从欲望的驱使,我被逼红了眼,不想做,却不能不做。
我想了想,谨慎而又快速地权衡了一下这之中的利弊,然后在他再度开口想要对我说些什么的时候打断他:“好,那就麻烦你了。不过,在清吧这里的工作,我需要做满这个月,然后才好交接。毕竟都是朋友介绍去的,突然撂挑子不干,未免有些太不厚道。”
在说完这句话后,我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软软地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再也没有力气和心情去透支给任何一件事情。
所以,我没有看见,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黎昕臣也像是尘埃落定一般松了口气,嘴角微微扬起,恍然间,连眉目都变得柔和起来。
“好,就按你说的来。明天你几点没课?”
“下午没课,你下午过来吧。”
“不用,我中午十一点半去你们校门口等你。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去银行转账。”
第二天中午,黎昕臣果然准时等在学校门口。
我从教室直奔校门,在看到他那辆硕大的路虎之后,不禁有些懊恼没让他把车停远点。
如果让某个多嘴的同学看到我上了这样一辆车,而车上还坐着一个看起来很帅很有钱的男人,且那个男人并不是之前常来学校看我的江裴……想想,这样的场景,真是让人尴尬。
应我“速战速决”的要求,我们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小餐馆,一人点了一碗牛肉面,就这么解决了中午的温饱问题。
看着黎昕臣拿筷子吃面的姿势,有些好笑的同时,我不禁又感慨,原来优雅真的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气场,不是说手上戴着一块欧米茄或者穿着一身阿玛尼就能彰显出这种气质来。有些人,就算吃一碗简单的面条,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也可见非凡。而有些人,就算脖子上挂着一根两厘米粗的金链子,也会让人觉得,这链子其实用来拴宠物会更好一点。
因为吃饭速度很快,到银行的时候,还不到一点。进门后,黎昕臣对大堂经理说:“我有贵宾卡,走绿色通道吧。”
于是,我们被带到贵宾区,非常顺利地填了表,汇了款,办完了所有手续。
出来之后,坐在车里,他问我:“刚刚为什么要把钱先转到你的卡上,再汇给他们?”
我说:“这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嘛。那群人没一个省油的灯,万一从你的卡号顺藤摸瓜查了过来,再跑过去讹你一笔,岂不是更亏?”
他笑了笑,手伸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你还挺为我着想的。”
我将身体悄悄侧移,不易察觉地避开他的手,也笑:“从下个月开始,你就是我的老板了。员工为老板着想,天经地义,不然,谁来给我发工资呢?”
第一个知道我要“跳槽”的人是宁霜。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许久,突然一拍大腿,差点把我给吓尿。
她像个巫婆似的自言自语呢喃道:“我早知道,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就说嘛,他那点小心思傻子都看出来了,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没理由不管啊!果然,果然……”
我打断她更年期一般的絮叨,说:“你对这事怎么看?”
“能怎么看?除了激动和佩服,你还想让我说点什么?”她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我自动把她这副奇怪的表情默认为她对此事的震惊,“行啊你苏予唯,你这命真不是一般的好啊,先前走了一个,这会儿又来一个,还是那种赶都赶不走的!我说,你也别犹豫了,这不挺好的事嘛!不管他家里以后怎么样,可至少他现在是站你这边的呀。这事人家都为你做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想怎样?女孩子呀,要学会适当地撒娇,卖萌,示弱!你太坚强、太勇敢,就会让男人失去保护你的欲望。”
我翻了个白眼:“撒娇,卖萌,示弱?那我拜托你,去求求老天爷,把我塞回娘胎里重生一次吧!”
一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正逢KD的MICE会奖部接了一个国际会议,全天无休,所有员工都来公司加班。
于是,在一群人充满羡慕嫉妒恨却硬要装成毫不在意的眼神中,我被黎昕臣的总助莫绍华亲自送到这里,正式“空降”了。
接待我的是个姓毕的女上司,喜欢别人喊她的英文名“Julia”。她穿着一身严肃而又庄重的黑色职业套装,鼻梁上架了副黑框眼镜,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连说话的嘴型都一板一眼,活脱脱一副禁欲的表情。
果然,她的行事作风如同她的穿着一样,古板而又苛刻。工作第一天,就对我一堆不满意,连说带骂,把我折磨得半死。我几次想掏出手机给黎昕臣打电话求救,可是每当扫过Julia严厉的眼神,心里总是猛地一抽搐。
我想,既然黎昕臣信任我,又愿意给我一个机会,那我就该好好表现,我要给自己争口气,更不能在别人面前丢他的脸。
加班加到晚上九点,我身心俱疲地回到寝室,只想躺在床上,喝点小酒,然后一醉方休。
可是,这一切悲观的想法,在接到黎昕臣的那个电话时突然改变。
他问我:“今天工作感觉如何?还适应吗?”
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可我知道,我一定要说“适应”,不能说负面的东西,不能让他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