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被我看得有些莫名其妙,黎昕臣终于吃不下去了。他将手中的面包放下,问我:“你不好好吃饭,老盯着我干吗?”
我咬着叉子:“我说,你都喜欢我什么啊?”
其实我问这话也就是源于小女人心态的虚荣心,既然这位忠实的粉丝就坐在我对面,我当然要借此机会让他好好夸夸我了。
这突如其来的疑问令对面的男子略微一愣,但是很快,他便回过神来:“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撇嘴:“怎么可能呢?这话说得也太敷衍了吧,你数数我的优点也好啊!”
“呵呵,还真是个小丫头。”黎昕臣突然笑了起来,嘴角的法令纹更深,“看过《朱诺》吗?里面有句话,我觉得真的很好。听着,依我说,最靠谱的事情是去找这么个人,他爱真实的你,好心情,坏心情,丑点儿,美点儿,帅点儿,放个屁他都找出点灿烂来,这样的人才值得你去跟。”
黎昕臣的声音缓慢而又低沉,带着微微沙哑的磁性的嗓音。见我整个人渐渐安静下来,他继续道:“说不出优点就不能成为喜欢的理由吗?我看中的是你的人,不管你有什么优点,那都只是感情的附加条件。原本只觉得你有点孤勇有点天真,后来慢慢接触多了,就觉得你是个倔丫头,干什么都是既认真又执着。说实话,我都奔三的人了,头一次发现身边还有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真的,尤其你对爱情的这种态度,我一边笑你傻,可一边又忍不住心疼……”
我的心顿时像是被塞了一块铅,沉沉地坠底,仿佛要窒息。
普通的爱情能够做到彼此的唯一,伟大的爱情能够做到彼此是对方的一切。可不管是普通还是伟大,这都是需要男女双方对等的。
因为爱情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一份两情相悦的觉悟。
世人都说,一个好男人,是不会让自己爱的女人卑微的。江裴,连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我为爱痴狂,可是你,怎么忍心让我难过呢?
“江裴现在就在这个城市里,具体位置我已经托人打听到了,你……”
“再等等吧。”我垂下眼睑,“我现在心里有点乱,让我先静一静好吗?”
“好,如果有需要……”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我抱歉地向黎昕臣点点头。我拿起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接听。
“苏予唯,是我,徐子珊。”
徐子珊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可是我知道,平静只是粉饰太平的一种方式。越平静,背后暗藏的冲击就会越大。
其实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按下挂断键,可是抬眼看到对面的黎昕臣一脸疑问地望着我的时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认命地继续聆听这个让我产生不好预感的电话。
“你好,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我的语气客气而又疏离。对于这种给脸不要脸的女人,就只能用一种方式——冷淡。她给我打电话,肯定没好事,没准就是故意找点借口想要刺激刺激我。我要是因为她几句不怀好意的话就开始折磨自己的内心,那才是正中她下怀呢。
“我怀孕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医生说孩子发育得不错,所以,我决定把他留下来。”
果然,我的预感再次应验。她一张嘴,肯定没好事。
我安慰自己:苏予唯,淡定。跟一个常年缺爱的变态,你一定要淡定,如果你奓毛,她就高兴了。
我冷笑一声:“你有孩子,关我屁事!那精子又不是我捐献的!”
“嗬,怎么没关系啊?这孩子是江裴的,而且还是他跟你在一起时出轨的产物。作为江裴的前女友,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当然有权知道了!”
大脑瞬间空白了三秒。
然后,我突然想起物理学上的一个词:黑洞。强大的能量,强大的引力,什么都掉进去,什么都逃不掉,什么都被吸走。可是,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个女人,她告诉我,她有了我男朋友的孩子,并且她要保住这个孩子。呵呵,这还真是我二十年来听过的最荒唐、最好笑的笑话!
想着想着,我就真的笑了起来:“徐子珊,你是不是当情人当上瘾了,觉得这种事特光宗耀祖啊?你真行,破坏人婚姻,勾引人男朋友,弄大了肚子还到处宣传,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的不知廉耻!成,既然你觉得这事特光荣,那你直接去找江裴说啊,在我这儿嘚瑟个什么劲儿啊你!告诉你,我跟江裴分手了,分手了你懂吗?分手就代表他跟我没关系了,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你懂吗?徐子珊,现在你高兴了吧,你满意了吧!好啊,既然你这么想进江家的门,我成全你!建议你赶紧去给江兆宏和裴茹珍打电话,老两口还没儿媳妇先得一金孙,不知得有多激动呢!”
“好吧,借你吉言,我母凭子贵的那一天,一定第一个给你打电话!”
“啪!”
我狠狠地挂断电话,摸了摸脸,一脸潮湿。
我闭上眼,缓了缓情绪,再度睁开的时候,就看见对面的黎昕臣用一种怜惜而又心疼的眼神望着我,脸上的表情说不清的复杂。
我回望着他,吸了吸鼻子,轻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可怜?”
一张纸巾递过来,我听见黎昕臣缓慢而又低沉的嗓音轻轻回荡在空气里:“爱情里,无所谓可怜不可怜,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傻女孩最纯粹的爱。”
整整一天,黎昕臣开着车,载着心情失落的我绕着整个城市四处兜风。
我问他:“你出来这么久,你女朋友都没怀疑过吗?”
“她不需要怀疑,该说的我都说了。”顿了一下,他又道,“她知道我跟你在一起。”
“还真是冷血,这算精神出轨吗?”我阴阳怪气地对他说,“我问你,是不是男人都一个样啊?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喜欢你的时候,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愿意捧到你面前。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在他眼里就是屎!”
他看了我一眼,显然对我突如其来的极端情绪有些不满:“予唯,其实我前几天就想跟你说了,但是因为你情绪一直不太稳定,所以就没提这事。我跟夏夏提了分手,她没答应,说要再考虑一下,但是我等不了了。说实话,我也有男人的通病,我很自私,也很卑劣,我以为有些东西我是可以控制的,但是不行,我控制不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做那种脚踏两只船的男人,所以,就注定我必须伤害一个女人。”
我干笑两声,没有回话。于是,车内陷入一片沉默。
半晌,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说:“黎昕臣,你能不能告诉我,找男人的基本准则是什么?”
“很简单,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并且,他能给你你想要的。”
“我想要一份自由和安定,我要一份永远不会被背叛的承诺,如果我问你要这些东西,你能给吗?”
“我不敢保证这些我都能给你,我只能说,尽量。要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很多变数。如果我是一个对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负责任的男人,或许我会说可以,可我不能这么做,我要对我的言行负责。”
黎昕臣的声音很轻,望着我的目光无奈而又宠溺,就像是尽力在对一个赌气的小孩做详细的解释,可偏偏那个小孩根本不吃这套。
“嗬,别给我整那套有的没的。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意自己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连一个最基本的承诺都不敢给,还指望别人去接受你,并且对你死心塌地,做梦呢吧?”
听完这话,黎昕臣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从侧面看,他的法令纹微微加深,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
他笑道:“前几天我在微博上看到这样一段话,跟你分享一下吧。一个聪明的女人,不会妄图去证明自己的男人坐怀不乱,而是让男人习惯拒绝除自己以外的女人来坐怀;一个聪明的朋友,不会让友人在自己与利益中做选择,而是竭力创造彼此共同的利益;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去考验别人的任性,然后,两败俱伤。”
他的话终于激怒了我,我开始不由自主地质问他,声音也瞬间提升了一个八度:“你的意思是,我很蠢,我很任性,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就算被别人伤害了,不但不要怨恨人家,还得装出一副圣母样,巴巴地等着人家继续来伤害我吗?”
黎昕臣彻底被我孩子气的逻辑打败:“予唯,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想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翻过这一页,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办。你看,江裴走了,你就想着要去找他。可是你连他出走的原因都不知道,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哪儿,就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这样非但起不到好的作用,反而会让那些想要以此伤害你的人钻了空子。”
“这么说,你知道江家的那些事情?”
他叹了一口气:“大概知道一些,不过具体不太清楚。总之,你要多注意,别让陌生人接近你,保护好自己……”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那你安插你的助理莫绍华来接近我,又算什么呢?”
黎昕臣终于默不作声了。良久,他再度缓缓开口:“予唯,我是真的怕你受到伤害,所以……希望你不要介意。”
此刻他低到尘埃里的姿态,让我所有的怒气都像是打在了一团软棉花上,我的头无力地靠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连你都在担心我,可是江裴呢,他竟然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他要是知道我出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会不会……”
他低声道:“予唯,江裴或许并非一无所知。毕竟他在那样的家庭生活了那么多年,消息什么的,应该还是挺灵通的。而他不愿意出现,或许有他自己的道理。”
“他自己的道理?”我尖锐地笑了一声,一拳砸到副驾驶座的车窗玻璃上,震得玻璃嗡嗡作响,我的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黎总,您可真是会打击人啊!您觉得,一个曾经爱得那么疯狂的人,他如果真的知道这边发生的一切,我都这样了,您说他还能对我不管不问,连个屁都见不着吗?”
黎昕臣抿了抿嘴:“予唯,你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我觉得你应该暂停你的计划,先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跟我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至于要不要继续找人,那都是以后的事情。要我说,在你把自己的事情打理好之前,其他的一切都是浮云。”
我冷笑:“成,那你给我找个有铁轨的地方吧,让我自己安静安静。”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有些警惕地问:“你去那里干什么?”
见他如此小心翼翼的神情,我原本激动的心情也不禁稍稍平缓下来,淡淡地说道:“别紧张,我就是想去看看……我想听听火车呼啸的声音。”
跟很多沿海城市一样,秦皇岛的铁轨在城中穿行。没有火车通过的时候,限高杆保持抬起姿势,供路人和汽车使用;火车即将通过的时候,限高杆落下,供火车安全通行。
以前看安妮宝贝的书,里面的很多场景都和铁轨有关。那时候我就觉得铁轨是一种很压抑的东西,很多人在这里孤独而又绝望地死去,灵魂被带走,去往莫名未知的地方。
那时候,我对铁轨有一种莫名的畏惧。可如今,我站在铁轨的限高杆外,听着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内心反倒平静下来。
如果换一种角度去思考,铁轨又何尝不是人生的倒影?它来了,又走了,它通向各个地方,遇见新的人,告别旧的事。它沉默观看大千世界,时而惊喜,时而哀愁。它会诉说人们的寂寞,也会带走人们的欢乐和悲伤。
这条路,真正通往的是人的内心。心是平和的,世界就是美好的。
我闭上眼,脑海中是黎昕臣刚刚念给我听的诗。
那是一首根据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原著翻译改编,由白衣悠蓝续写的《十诫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倘若我们不曾遇见,这个世上是否就会少一些离合悲欢?
可是,倘若不曾遇见,就不会有如今的你,我也不再是真正的我。
眼眶突然酸酸的,我想起那么多的过去和回忆,悲伤的,痛苦的,甜蜜的,美好的……我想起江裴对我的爱,想起他向我提出分手时的无可奈何,想起徐子珊嘲讽炫耀的表情,想起他们做的那些龌龊丑恶的事情,我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地落了下来。
倘若爱情可以天长地久,就算让这个世界陪我们疯狂又能怎样?年轻的我们总是不懂现实的残酷,试图用满腔热忱去为青春尽力画一个圆。然而,这个世界终是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让我们铭记:分手不是输给了爱,而是输给了连我们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心。
我站在铁轨前哭得昏天黑地,可是再痛、再伤心,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哭完了,我还是得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
佛说,与你无缘的人,你与他说话再多也是废话;与你有缘的人,你的存在就能惊醒他所有的感觉。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其实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或许这辈子一直存在,或许,只有这一段时间。
纵然我和你注定了只有这一段缘,纵然我们没能够走到最后,可我还是要为自己争取这一次。
如果忘不了,那就爱下去。毕竟曾是你,给了我最美的回忆。
秦皇岛西海岸,离开铁轨后去的唯一一个地方。
黎昕臣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海边走走。能哭出来,宣泄出来,也是一件好事。
暮色四合。一轮银色的圆月在夜空升起,皎洁而明亮。
光脚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清凉的海风飒飒地蔓延过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黎昕臣突然拉起我的手,像鸟一样张开双臂,拉着我沿着海滩的边缘快速奔跑起来。
我不知道他要带着我跑多久,要去哪里,只是没有目的地奔跑,再奔跑。仿佛前方的路没有尽头,宇宙洪荒,而我们就是两个在末日中相濡以沫的伙伴,就这样寂静相伴,蓦然欢喜。
直到我的心快要跳出胸膛,我终于扯住他的手,停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再抬眼的时候,只见黎昕臣微笑望着我,夜色中,他的眼神仿佛星子一般晶亮夺目,像是一团火,燃烧了我整个黑暗的天空。
他问我:“还难过吗?”
我用力摇摇头,用力呼吸。
他笑了笑,突然说:“闭上眼。”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很听话地合上双眼。脖子瞬间一凉,再度睁开眼时,发现颈间挂着一条细长的项链。
我惊讶地睁大眼,直直地望着他,我想从他眼中读出些什么,很幸运,我读出来了。
是我。他深如海洋般的双眼和身后的大海融成一片寂静的温暖,那里面倒映着我,只有我。
我听见黎昕臣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祝我亲爱的小姑娘,生日快乐,永远快乐。”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黎昕臣……他竟然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在所有人将我遗忘到角落里的时候,在整个世界都打算放弃我的时候,只有他坚定地站在我的面前,给了我最难忘的十秒钟。
天空中的云朵,依然舒展而寂静。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深蓝色大海,倾听它沉稳而有力的呼吸,我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上前拥抱这个给了我无限包容和宠溺的男人。
我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膛,我说:“昕臣哥,谢谢你。”
两个人肢体亲密接触的温暖久久不曾散去。我听见那颗小心脏激越而感恩的跳动声,这一次,是真心的。
我们压根没有发觉,就在我们紧紧拥抱的瞬间,在不远处,一个镜头对准这里,“咔嚓”一声,抓拍定格。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竟是我和黎昕臣唯一的一张合影。
而我所不知道的是,一个多月前,同一座城市,就在离我们不远处的公路上,江裴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车祸。
此刻,江裴正躺在医院雪白的病床上。看着这张刚刚发到他手机里的彩信照片,原本淡然的一张脸,突然变得晦涩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