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区的医疗条件十分有限,县医院里没有ICU,甚至连病房和病床都很有限,大部分重伤昏迷的人暂且被安置在病房里,等待病情稍微稳定下来,再转移至市立医院。而伤势较轻的人则在外科做一下简单处理,有些甚至只能在走廊里的木质长椅上打点滴。
我的头部因为受到撞击,有轻微的脑震荡,除了头晕想吐外,暂时没有其他太大的反应。
而黎昕臣,他为了保护我,肋骨折断三根,刺穿了内脏。
医生拿给我的CT片上显示,他的胸腔到腹腔有一大片阴影,应该是内脏出血,至于严重到什么程度,还需住院观察。
我看着简易病床上那张苍白而又毫无知觉的脸,看着他被包成一个木乃伊一样的脑袋,眼泪,突然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病房里一共住着三个重症病号。
我坐在病房里那张硬硬的凳子上守护了他整整一夜,困的时候就趴在病床边眯一会儿,醒来了,继续睁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发呆,然后祈福。
第二天下午,黎昕臣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黎昕臣的母亲,也刚刚下了飞机。
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会做出那些自以为是的举动,可惜我不知道。
可惜,这个世上,也没有如果。
狭小潮湿的病房里,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因喉咙干燥,声带振动了半天却只发出了几声干瘪沙哑的呜咽。
我连忙移至他跟前,从床头柜上的暖壶里倒出一杯热水,又从一旁的矿泉水瓶子里兑了些凉的,拿起一根医用棉签蘸在水里,然后将蘸过水的棉签轻轻涂抹在他的嘴唇上,用以湿润他干裂的唇瓣。我一边抹着,一边告诉他:“你现在还不能喝水,先忍忍啊。”
黎昕臣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似是在确认这样体贴细致的人是不是他印象中的苏予唯。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我让你特不习惯?”我问他。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上前用湿毛巾擦了擦他额角因撞击而擦伤的小伤口,微笑:“那你就尽快习惯吧。在你没好之前,我都会这样对你。”
黄昏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我从医院的食堂打了病号饭回来的时候,推开门,就看见一个衣着并不很华丽、却异常突显质感的女人背对着门坐在黎昕臣病床旁的凳子上。
我一时怔愣,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倒是黎昕臣先看见了我,他轻声说:“予唯,进来吧。”
那个女人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转过头,淡定地望着我站定的方向。
那是一张被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妇女的脸,和黎昕臣有四五分相像,尤其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看你一眼,都像是能够看到你的骨子里去。
她化着淡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一个对生活品质要求很高,也很讲究的女人。
即便神色疲惫,脸色略显不好,可这依然不影响她优雅的气质和那股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势。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惊动“太后娘娘”了,这下子真不知又会惹出什么幺蛾子来。
我端着饭盒的手有些僵硬,可还是硬着头皮向她打招呼:“阿姨您好,我叫苏予唯。”
她淡淡点头,表情里没有太大起伏,语气却依然客气:“谢谢你这两天照顾昕臣,辛苦你了。”
说完,她又将头扭了过去,扭回了她儿子的方向。
话题就此打住,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倒是黎昕臣,看到我拘谨而又不知所措的模样,连忙笑着打圆场,他冲着他的母亲说:“妈,你看你,这么严肃干吗,吓到我的救命恩人了!”
“救命恩人?她吗?”
姜不愧是老的辣。“太后娘娘”一句怀疑,彻底将他接下来的讨好和解释变成徒劳。
我尴尬地笑了笑,可我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有多么僵硬而又难堪。
我将饭盒放在病床旁的床头柜上,拿出黎昕臣的杯子添了点水,然后递给“太后娘娘”,我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阿姨,这是黎昕臣的杯子,您先喝点水。我出去问问护士一会儿还有没有什么项目要检查,您先在这里歇会儿。”
这一次,她终于肯正视我,然后冲我淡笑一下,示意我可以出去了。
我十分憋屈地走出病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疲惫地落了下来。
原本想在附近走走,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走过来,很客气地对我说:“苏小姐吗?您好,我姓岳,是于局的秘书。于局吩咐我在银湖岛给您订了一间房,请您先去休息一下。”
我一脸茫然,“鱼菊”是个什么东西?
见我一副茫然的模样,男子只得继续解释:“就是黎先生的母亲,她希望您休息好之后,可以有时间跟您谈谈。”
我恍然大悟。
原来,最后一句才是核心。
我是在第三天的时候和黎昕臣的母亲、岳秘书口中的“于局”于敏华有了一次一对一的正面接触。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回到丽江。市立中心医院的特护病房外,她对坐在长椅上发呆的我说:“苏小姐,可以陪我聊会儿天吗?”
太后娘娘发话了,我能说不吗?
虽然我已经从岳秘书那里得知了黎家的背景,可当我真正经历的时候,心里还是充满了紧张和忐忑。
我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我知道,这种情况下,准没好事。
黎昕臣家世不凡,自出生起就比别的孩子享受到更加优渥的生活环境。
我何德何能,让这样一个家世背景的男人为我付出,甚至差点丢了性命?我惶恐。
齐大非偶。我一直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尤其军区或者达官显贵的家庭,更加看重门当户对。
我很庆幸,我对黎昕臣有的仅仅是一点感动和好感。
我很庆幸,在我还未陷入感情旋涡的时候,他们为我敲响警钟,告诉我:不是我的,就算得到,结局也终将一无所有。
高中语文课本的《前赤壁赋》中有这样一段话:“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连岳秘书都旁敲侧击地提醒我,这家人我高攀不起,你说,我还在这儿自己瞎忐忑个什么劲呢?
医院外的一家小茶馆,于敏华让穿着旗袍的纤细女子端上一套紫砂茶具,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包茶叶,轻轻倒入些许,一边洗茶一边对我说:“这正山小种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虽说也不是什么太名贵的茶,可这用惯了的东西,总是其他东西所比不了的。也不知苏小姐是否喜欢红茶,但是我体寒不宜喝绿茶,所以只好冒昧地请你将就一下我这个老太婆的品位了。”
公道杯已被洗净,我看着她从容熟练的姿态,连忙摇头:“于局,您太客气了。陪您喝茶,是我的荣幸。”
我的恭维让她很是受用,她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连拿茶匙的手势都温柔了许多:“不用叫我于局,叫我于阿姨就行。说实话,我生昕臣的时候都快三十岁了,你又比他小那么多,这么算起来,没准我和你奶奶同岁都不一定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禁对这位女强人添了几分好感。
然而,我的好感并没有持续多久。下一秒,这个女人说出来的话,便开始带着几分品级差异般的不屑。
“虽说市面上名贵的绿茶不少,不过呢,现在很多品茶玩茶的茶友,都是不喜绿茶的。大多数绿茶都太过廉价,随便找个玻璃杯便可冲泡,就算是碧螺春也不例外。可是其他的上好茶种,就必须用紫砂壶,方能品味其中甘醇之味。好的茶种就应该配好的茶具,茶跟茶都是有品级之分的,更何况,人呢……”
她望着我缓缓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吞吐出声。她并不像言情小说里那些狠毒的男主角的母亲,动不动就叫嚣着给女主角多少多少钱将她们打发走,只是含沙射影地告诫我一些事情。
可是,她这种看似文明隐晦的人身攻击,更让我觉得心寒。她说的字字句句重击在我的口里,敲得我的尊严和仅有的那点骨气七零八落地摔了一地。
或许她以为我是出身低微的市井小民,什么都不懂,可事实上,因为江裴喜爱喝茶,我曾认真买书系统地学习过泡茶工序,也经常为江裴泡茶。而她所谓的好茶坏茶,其实都只是自己的执着而已。
江裴曾说过,喝什么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你在一起喝茶的那个人。如果和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算品着上供给皇帝的大红袍,喝下去的感觉也一样干涩无味。
我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于阿姨,恕我直言,我有男朋友,所以并没有纠缠您儿子的意图。之所以来雪山,是因为他来这里采风,我们正好顺路,就结伴同行了,请您不要多心。您放心,之后的路,我会一个人走下去,不会拖累任何人,包括您的儿子。”
“哦,采风?顺路?”她淡淡地抬眼,目光犀利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深意,“你知道昕臣是做什么的吗?你了解他吗?”
“他说,他的上司对他很好,他喜爱摄影,所以就给他时间……”
“喜爱摄影?给他时间?”于敏华终于笑了起来,带着不可遏制的嘲讽,“呵呵,我的傻儿子,为了走这一趟,居然找了这么拙劣的一个借口,放下他市值上亿的公司和成堆需要处理的文件,他还真是……”
我紧紧咬住下嘴唇,我的心忽然如暮鼓晨钟般剧烈跳动起来。于敏华的话,像是投掷在水中的巨石,在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我从来没有想过黎昕臣会是一种怎样的身份。起初在宁霜的相亲会上得知他是金融“海龟”,后来陆续又得知一些有关他的信息:不喜欢工作中的那种枯燥,喜爱摄影,四处采风……可是,我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工作,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果然,是我逾越了。
我抬眼望着窗外。
怕是快要下雨了,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厚重的、还带有一丝灰红色的云一层一层地压下来,沉闷得令人窒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依稀看见云朵被夜幕一片一片撕裂,然后褪为灰暗。
我的心终于渐渐沉寂下来。我想,这个茶,大概是真的喝不下去了。
我努力控制了一下内心的情绪,抬头直视于敏华带有深究的目光,说:“黎夫人,我知道您看不上我们这些蝼蚁之辈,再加上黎昕臣当时救我因此受伤的事情,您心疼的同时,心里一定也是怨恨我的。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也非常感激您和您的儿子。但是,就算我出身不好,没有权钱,没有背景,可我同您包括您的儿子一样,也是人,也有血肉和尊严。您不用跟我讲这些那些个道理,有什么话直说就好,我听得懂,我想我的理解能力没有问题。”
这一次,我终于换来她一个略微满意的笑容:“怪不得我儿子那么喜欢你,到底是个通透的人。可惜了,你和昕臣的缘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眼前这位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太后娘娘的黎夫人抬眼淡淡地望着我,“苏小姐这么聪明,按照自己心里想的去做就是了。我这个老太婆,就不多言了。”
她端起紫砂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顿了一下,又道:“这紫砂着实次了些,混了味儿,倒是白白可惜了我的茶。”
再次面对黎昕臣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我不冷血,也不是机器人,他对我的维护和照顾,我感受得到。既感恩,又动容。
说不忍心,说舍不得,那都是真的,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感受。
可是,即便再不忍、再不舍,我也终究要跟他做一个了断。
但是在了断之前,我对他很好,非常好,就像当初江裴对我那样,好得没有原则。
我想,时间不多了,那么,就珍惜当下吧。
已经过了快两个星期,黎昕臣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也是看他精神和身体渐渐好起来,我才有了离开的决心。
最后一次去医院食堂给他打来一份病号饭,我说:“虽然不好吃,但是这个粥煮得还算不错,很软很糯。你先吃点吧,不够了我再去买。”
他笑着捏捏我的脸:“傻姑娘,你最近怎么了,对我真是关爱有加啊!不会就是因为这次的事,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吧?怎么,真被我感动了?既然这样,不如以身相许?”
他抚在我脸颊上的手像是点燃的火苗,烫得我瑟缩了一下。我连忙向后闪了闪,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轻声说:“黎昕臣,谢谢你当时没有犹豫的那个动作。不论是无意还是有意,我都很感激你。因为,你让我相信了来丽江第一晚时你对我说的话。”
“呵呵,你终于肯相信我了?”
听到他的笑声后,我终于有勇气再度抬头看他。
黎昕臣的眼睛微微发亮,他张嘴刚想开口,却被我的下一句话打断:“我相信你,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对爱情已经没有天真的幻想。我有我自己的责任,你也如此。江裴是我的责任,就像姚夏夏对你一样。所以,我只能把自己放在朋友的位置上,感激你,祝福你。至于其他,对不起,恕我目前无法做到。”
黎昕臣注视着我的目光渐渐暗下去,可他依然那样定定地看着我,像是要挖掘出我这些话究竟是真是假。
我决定不再给他任何期待。这种事情,快刀斩乱麻总归比较好。
“黎昕臣,很抱歉,在你刚好一点的时候我就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不痛快,可我还是想对你、对自己,甚至是对大家都做一个比较负责的决定。我承认我被你感动了,但是,也仅仅是被感动而已。你知道,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种感觉代表不了任何事情。”
感动,代表我对你不是没有感觉,却不代表,我已经爱上你。
离开,代表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跟你继续纠缠,却不代表,我是真的心甘情愿。
可是,这一切如今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及时抽身,是对我们彼此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