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们倒是拣了乐子,放学后跟在纪瓷身后大声嚷嚷着:“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纪瓷回转过身,双手叉着腰,对男生们立眉冷笑。
偏有人不受她的威慑,笑得更大声,学着物理老师的语气说:“纪瓷啊,要近水楼台啊!”
其实纪瓷心里是不恼的,同学间开玩笑,也没什么。她一向大大咧咧,和男生关系还不赖。
五月的风和缓舒畅,风里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有一抹夕照落在甬路上,照着纪瓷的脸。
纪瓷大喇喇地摆摆手,一边说话一边向后倒退着走:“嘿呀,我最讨厌这种没品的玩笑了,拜托你们提高品位。”
正说着,猛地撞到人身上,一回头,看见林斐冷峻的脸。
他那个人,有时候真是让人觉得冷到骨头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内容,当然也没有温度。
那几个男生倒是笑得更欢,却也因着林斐的不近人情,一哄而散。
纪瓷挤出几分笑,向林斐道歉:“对不起啊,没看见。”
林斐只是看看她,然后转身离开。
不过,纪瓷依稀听见他转身之际说了一句:“是觉得我配不上你的高品位吗?”
“吖?”纪瓷犹疑地竖起耳朵,追问了一句。
林斐却不再理她,单手插在口袋里,踩着优雅的步子走了。
纪瓷抠抠耳朵,她依然没有听清林斐的话,或者是说,林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类似玩笑的话,让她一时难以消化。
她只觉得,那天的夕阳真美,映着林斐的背影,就好像那个男生发散出的又冷又明亮的光芒。
她站在一棵行道树的树荫下,一时有些惊愕。
只有她知道,“江头”和“江尾”的差距有多大。他们两个,一个是天空中最璀璨的太阳,一个是暗夜里最静寂的星星。
用林斐最后的话说——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07
纪瓷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回忆的时候,嘴角是微微上翘的。
08
冯宥站在走廊里,手里的烟还剩三分之二。
有女生经过,会不由自主地对他侧目,甚至走过去了,还会偷笑着回头。
帅气的男人,总是一道风景。若换做往常,冯宥会很配合地向欣赏者投以更迷人的浅笑。但今天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的眼神淡淡的,吸一口烟,轻轻吐出来,看看教室里靠着窗的女生。
看她时而浅笑时而眉头微皱时而发呆,牛奶盒的吸管大概已经被她咬扁了吧。冯宥觉得那女生不算是美女,但还算耐看,五官清秀,气质也安静。
吐出最后一口烟,他把烟蒂扔进垃圾桶,转身走进教室,刚好上课铃响。
阳光落在讲台上,他觉得秋天从未如此明亮。
大概,是一段新的命运开始了吧。他扫了她一眼,心里生出此样的直觉。
新的命运,不知悲喜。
09
纪瓷随着上课铃声收敛心神,上节课错过的是法国艺术史,她找出书来温读,心里想着回头要找谁去借笔记来抄。
讲台上,教天文的老师开始点名字。喊到莫奈,纪瓷下意识地答了一声“到”。她替莫奈上课也不是一次两次,因此答得甚是坦然。却不料前桌的眼镜男猛地回头来看她,他动作幅度太大,纪瓷桌上的法文辞典“啪”地被碰到地上。
纪瓷抬头看他,他也疑惑地看纪瓷。
像是被人察觉出自己是冒牌货,纪瓷心虚地弯腰去拣书。
讲台上的老师却似乎对他们的动静不以为意,继续淡定地点名字。
“杜渡。”
“到。”眼镜男坐直答道。
“名字很好,听说过渡渡鸟吗?很多人在找,但是找不到。”老师说。
眼镜男一头雾水。
纪瓷瞥了一眼讲台,愣住,哪里是莫奈所说的老教授,分明是个年轻男人,穿浅灰色的棉布开衫,配素色的T,头发微长,有些乱,下巴上有淡青的胡茬。他站在讲台前,一只手翻着点名册,脸上有浅淡又疏冷的笑意。
“应到十人,实到四人,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叫冯宥,今天开始接替顾教授给你们上天文课。有问题吗?”很好听的男声,带着一点磁性和温润。
根本没有人回应。
最后一排的小情侣貌似在吵闹,女生说替课老师好帅,男生捂着她眼睛不让看,女生咯咯地笑出声。
冯宥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教室,突然对着纪瓷挑挑眉梢。
纪瓷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低下头,躲在杜渡的后面,仿佛这样冯宥就看不见她。
10
心里有个声音响起来:“纪瓷,你那叫掩耳盗铃。”
那年的林斐,也曾像冯宥那样挑着眉梢,带着一点点鄙视和揶揄,回过头对她说了那句话,然后伸手夺过她的漫画书,举起来。
那堂课仍旧是物理,五十多岁的物理老师推着深度近视镜,看着林斐和纪瓷的方向,说林斐你有什么问题。纪瓷吓得脸都白了,那本漫画书是借来的,要是被没收就惨了。林斐回头看她一眼,然后慢悠悠地对老师说,老师您的板书写错了一个字。物理老师看看黑板,点点头,改了过来,然后赞许地看看林斐。
林斐极其自然地把漫画书放进自己的课桌里。
纪瓷趴在桌子上,长出一口气,险些被林斐吓得半死。
随后下课铃响了,她刚想抬起头,林斐的头却缓缓向后仰了仰。他的头发,触到她的额头。
只那么一瞬间,纪瓷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她和林斐建立邦交是在那次期中考试之后,那个夕阳下的背影让她觉得那个男生也不是多孤傲,倒是像个孤独的孩子。
也没有多正式的开场,不过是某天早晨,她忽然想起化学作业忘了写,急忙戳林斐的后背:“喂,大神,把化学作业借我抄。”
林斐的身体一僵,他没有回头,但还是把作业本甩了过来。
纪瓷立刻埋头奋笔疾书,也没说谢谢啊之类的客套话。倒是把一旁的程思薇看得目瞪口呆。
之后渐渐变成了习惯,但凡她需要抄什么笔记啊作业啊,就食指一伸戳戳林斐的后背。有时候遇到实在弄不懂的题目,也会去戳他:“大神,帮忙讲道题呗?”
林斐会淡淡地看她一眼,再扫一眼题目,吐出一句金口玉言:“笨死了。”然后,唰唰唰地在纸上写下解题步骤,非常简洁明了的思路,比老师讲过的还要容易理解。
有段时间班里流行玩纸上五子棋,纪瓷乐此不疲,但水平太差,以至于程思薇一见纪瓷拿出纸和笔就赶快逃之夭夭。她实在闷得无聊,就勇敢地去戳林斐。
“大神,我好像没见过你跟谁玩五子棋,其实挺简单的,我教你啊?”
程思薇在一旁翻了个白眼,但出乎她的意料,林斐竟然没有拒绝。更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一局,林斐和纪瓷下了个平手,直到上课铃响,也没分出胜负。纪瓷乐得直咧嘴。程思薇想原来门门功课都是优的林斐也有脑细胞不够用的时候。
自此,纪瓷戳林斐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在喧闹的课间,两个人头碰头地凑在一起玩纸上五子棋,倒是成了班里最和谐的一道风景。
有时候也会溜号,在他想步骤的时候,纪瓷会盯着他的手指看,他的无名指内侧有一颗很小很小的褐色小痣。有一次纪瓷看了一本关于手相面相的闲书,顺便留意了一下关于林斐那颗小痣的解释。
然后,再下棋的时候,她突然对林斐说:“我看书上说,无名指上的痣主配偶,如果将来有人发现你无名指上的小痣,那么她一定是你前世的情人,你一定要珍惜。”
林斐手指一抖,笔下的那颗棋子明显画错了位置。
纪瓷大声嚷起来:“老天有眼啊,我终于赢了啊!”
林斐把笔一扔,站起身向着教室外面走。
纪瓷喊他:“再来一局吧,上课还有五分钟呢!”
林斐冷冰冰地答:“去WC。”
程思薇从外面进来,看了林斐一眼,狐疑地问纪瓷:“林斐怎么了,脸红得像大苹果。”
“啧啧,肯定是输给我不好意思了呗。”纪瓷乐呵呵地揶揄道。
对于纪瓷和林斐的关系,程思薇羡慕不已,她说:“纪瓷,我们班这么多女生,你是唯一一个能和林斐下棋的人。”
纪瓷不以为然:“这挺正常的啊,前后桌嘛。”
但是,那天触电的感觉却让纪瓷觉得摸不着头脑。她摸摸自己的额头,有些不知所措。
初夏的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林斐的发梢微微拂动。有浅淡的光影落在纪瓷的课桌上。纪瓷兀自出了会儿神。
林斐似是在等她开口,见她不言不语,就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漫画书我没收了。”
她一脸恼怒的表情:“凭什么啊?”
男生耸耸肩:“我喜欢。”
“大神,把书还给我吧,那书是我借的啦!”纪瓷改变了语气,堆出一脸谄媚的笑。
这招倒是好使,林斐忽然把脸凑近她,带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坏笑说道:“那好吧,下次物理小考要是及格,就把书还你。”
她从来没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有一点点痞气,眼睛里有生动的光亮,像一颗黑曜石,隐隐露出夺目的光彩。
没来由地,她慌了神。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喷薄到自己脸上的气息。
像四月的繁花,一夕之间,竞相开放。
纪瓷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嘟囔着:“真是无耻!”然后随手挽住过道上的女生,跟人家向教室外面走,并且迅速地投入到关于各种影视明星的八卦话题。
心里却像是被小虫子啃噬着,说不清的感觉。
接下来的课间操,她心不在焉地做错了好几个动作,每次做转身运动的时候,都能一眼望见男生队伍后面头发最黑最耀眼的林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他最耀眼。
那一天是六月二十一日,夏至,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记得特别清楚。
11
“莫奈,谈谈你的看法?”冯宥看着神游的纪瓷。
杜渡回头敲了敲纪瓷的桌子。
纪瓷这才回过神来,她看见冯宥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眼神里有戏谑的意味。她的心紧了一下,她不喜欢这个男人,说不清是为什么,他让她觉得莫名的不自在。
“不好意思,冯老师,我刚刚走神了,没听见您的问题。”她镇定地答,带着笑意,眼睛眯成弦月。
诚实是最好的态度。
冯宥忍着笑,指指杜渡:“那杜同学先来谈一下,你对宇宙的认识。”
杜渡站起来,沉默了片刻,沉着地开口:“星球。银河。光年。”
最后一排的男生接口道:“还有圣斗士星矢。”
他的小女朋友笑着:“还有十二星座。”
冯宥点点头,最后看了看纪瓷。
纪瓷想也不想地说道:“尘埃。”
似乎是有人跟她说过,在偌大的宇宙间,我们也许连一颗星星的光芒都没有,只是一粒漂浮着的毫不起眼的宇宙尘埃。
是谁说过的呢?林斐吗?她记不太清了。
耳边依稀又有细细的声响,像女生的嘲笑,仿佛在说:“纪瓷啊,你又说什么胡话啊!”
当然,耳朵里的女声只是她的想象,大多时候,那只是接近风呼啸着的一种声音。她去耳鼻喉科看过,是难以根治的耳鸣。也正是因着耳鸣,她总在夜里睡不安生。
纪瓷甩甩耳朵,想把那声音赶出去。
冯宥定定地看了看她,然后转过身去写板书。
他的字很好看,苍劲有力,笔触有些潦草,带着点不羁。
那节课,冯宥没有讲书上的内容。他和他们谈的是宇宙和生命,有一点关乎哲学的话题。
纪瓷始终没有抬头。但手里那本《法国艺术史》再也没有翻开过。他讲的每句话,她竟然都如数听了进去。
似乎,这门课也没那么枯燥。
12
下课的时候,杜渡转过身看她,犹豫着,欲言又止的样子。
纪瓷抿唇笑着。
微笑是应对世间万种意外状况最好的法宝。
莫奈说,纪瓷你不知道吧,你是男生们心中公认的女神,因为嘴角总带着纯真无邪的微笑,啧啧,纯真无邪!莫奈说那几个字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而她只是习惯了,戴一张微笑的面具。
纪瓷收拾好桌上的书和笔记,起身,看杜渡还那样杵着,她不由往前探了探身:“有事吗?”
杜渡的脸刷地红了,噌地拿起背包,小声说了一句:“再见。”转身就走了。
纪瓷耸耸肩,跟在他后面向外走。
在门口,却被冯宥拦下来。
“纪瓷。”他轻轻念她的名字。
她显然吓了一大跳。
照例堆起一脸笑容,解释道:“老师,其实吧,莫奈生病了,她觉得与其请病假,不如找人替她来记笔记,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好学的态度……”
冯宥有很好的耐性听她编瞎话,他想知道就这么说下去她会不会慢慢地心虚得脸红心跳。
但是很显然,纪瓷并不觉得这样做有多么糟糕,相反,说着说着她反倒被自己说服了——没错,与其让莫奈旷课,还不如来替她记下知识要点。
只是,她说了良久,也没见冯宥有反应,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困惑地问出口:“可是,冯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叫纪瓷?”
纪瓷终于忍不住把飘忽的目光落在冯宥的脸上。
耳朵里似乎又有尖锐的声响。
——纪瓷,看这个男人的脸,多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