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零零散散的片段,突然在记忆里涌起,曾经不以为意的一些小情节,仿佛被施了膨大剂一样,不停地膨胀着,以至于,他的脑子都要炸裂开来。
在此之前,他从未在意过纪瓷心里住着的那个人。不过是一段过去,不过是一个影子。
而这刻,那个影子,却像身着黑衣的忍者一样,无声而迅猛地把匕首插进他的左胸腔。有难以言说的疼与嫉妒滚滚涌上心头。
冯宥猛地握住面前的玻璃水杯,他的手有些抖,喝水的时候呛了一下,柠檬水溅到衣服上。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小舅舅?”林斐侧了侧身,迟疑地开口。
“哦,没事。”冯宥深呼吸了一下,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我临时起意想来附中这边走走,听说你在这里读过书,所以约你一起来坐坐。”冯宥貌似无心地望向茶餐厅的后窗,透过一大片香樟的枝桠,附中红绿相间的塑胶跑道清晰可辨。
“好像还记得,当年晴朗给我打电话说,你恋爱了。”冯宥说着话,犹疑的视线终于落定在林斐的脸上。
而林斐,只是面无表情地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冯宥等了一两秒钟,自己倒先失去了耐性,仿佛怕林斐突然说出一段他最不想承认的故事。
“小斐,三十多岁才开始的爱情,也许比十七岁的初恋更深刻。一个人生活了太久,孤独感会深入骨髓,令人厌倦,却又推搡不开。那个女孩子,像晨曦之光,温暖又不灼热,我很想把她留下来。”
“小舅舅,你是应该找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了。”林斐的脸上浮起极淡的笑容。
冯宥静静看着林斐。
“那个女孩子也是附中毕业的,说起来也许你们还是同级,她叫纪瓷,小斐,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冯宥暗自垂眸,心里讥笑着自己——冯宥,你原来如此卑鄙。
他甚至怯懦得不敢听到真相,只是先发制人地把自己的选择铺陈在林斐面前。这就像一场盲目的赌博,他的赌注是林斐的善良,以及他所认为的十七岁的爱情的轻浅。
林斐的笑容依旧还挂在嘴角,只是显得僵硬又死板。
世界上重名的人会有很多吧?
他心里的纪瓷,总有一天会成为他人的纪瓷。
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从来没想到,她会以“舅舅的女朋友”这种奇怪的身份重新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斐抓着自己的手杖,站起身。
冯宥看着他的举动,惴惴不安起来。忽然很怕他说,是的,小舅舅,我认识她,她是我从前的女朋友。
然而,林斐很快又坐下,他只是唤来了服务生,他说:“咖啡凉了,请给我换一杯红茶。”
他平静地把面前的咖啡杯推到一旁。
“小舅舅,我不太记得以前的同学了,亲戚们私下里都说我是个凉薄的人,大概是真的吧。”
他的表情太过从容,反而让冯宥有些心疼。
冯宥看了林斐一会儿,林斐忽地露出一抹带着孩子气的笑,他说:“小舅舅,你听过一句话吗?初恋是用来忘记的。但是,我希望你的初恋能天长地久。”
冯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他想,也许,十七岁的爱情的确轻浅,禁不住这沉重的流年。
06
午后的天空忽然起了风。
和冯宥分开后,林斐没有直接坐车回去。他兀自走进了A中的校园。正是周末,操场上空荡荡的。
林斐在塑胶跑道上站了好一会儿,风声呼啸而过。他细细分辨着那些声音的来源——树木枝桠的摇摆、远处汽车轮胎与路面的摩擦、陌生人经过时的脚步,以及,回忆里的光影。
他仿佛站在时间的夹层里,微微回首,即能看见不曾消失的昨天。
他的昨天,永远都有草木清新的绿,有纪瓷透明又粲然的笑脸。
但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所谓的昨天,其实早该埋进尘埃里了。他的未来,幽远狭长。而纪瓷,理应属于更好的天地。
那么好的天与地,冯宥会给她。
07
隔天,安城有事情需要冯宥回去处理,他去医院向纪瓷道别。老纪特意嘱咐纪瓷去送送冯宥。
冯宥也说:“这是你的地盘了,你带我逛一逛吧。”
纪瓷挠挠头:“你还要赶飞机呢。”
冯宥耸耸肩:“就随便走走,要不然一起走着去机场也行。”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哦。”
他像孩子一样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左右脚轮换着翘起来,忽然抬起头说:“其实就是想和你多呆一会儿。”说完又有些难为情,笑嘻嘻地掩饰着:“嗯,我的意思是,和你在一起,我能觉得自己年轻点儿。”
纪瓷撇嘴:“冯老师,其实和你相处久了,真觉得你挺‘幼稚’的,哪像第一眼以为的那么冷淡清高。”
“冷淡清高?这是第一印象?”
纪瓷忙说:“要不,我带你逛逛小吃街吧?我们江城特色小吃蛮多。”
这个时间,街边尚有许多早点摊子。冯宥虽然已经吃过饭,但架不住纪瓷的热情相劝,仍是每样都尝了一点。
“你绝对是故意的。“他揉着肚子。
纪瓷咯咯直笑。
天气其实挺冷的,那种湿冷比北方更难熬。眼见着冯宥哆哆嗦嗦地吃着炸米肠,她不由得伸手替他把围巾挽了个结。
她并没有多想,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但她的脸突然那么近地靠过去,仍是吓了他一跳。冯宥心头一热,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悸动。他孩子一样乖乖地一动不动,只低垂着眼,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颊上的小绒毛,以及光滑而年轻的嘴唇。
他的心,若干年不曾有过那样悸动的讯号,像清浅的雷声,在召唤一场春雨。
从小吃街到机场的一路,他忽然就沉默下来,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细细讲述车窗外掠过的风景。
下了出租车,纪瓷忽然意识到:“咦,怎么又不说话了?”
“听你说就够了。”
她陪着他换了登机牌,等着安检的时候,努力给他讲笑话。
冯宥笑着笑着,突然凝重地看着纪瓷,“我可以抱抱你吗?”
很唐突的请求。
纪瓷迟钝地点点头,然后,她就被一个宽厚的怀抱轻轻地拥住,她条件反射地环住他的后背,却很快惊愕地张大了嘴,随即,脸颊红起来。她很想说,我只是条件反射啊,不是真想抱你啊冯老师。
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他就那样抱着她不放,小心翼翼地,视若珍宝。
他这么多年浪迹惯了,也孤单惯了,对于心里生长出来的这份异样的情感,他原本没有勇气去追逐,更没有野心去占有。但一想到她曾经属于林斐,那么未来也可能属于别人,莫名地,他觉得人生空旷得可怕,他真的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错过最珍贵的人。
纪瓷慌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这个怀抱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在清欢门前,在会所里,她都下意识地投奔过他的怀抱。这怀抱一如既往地令她觉得温暖而踏实。
然后,他松开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
也不待纪瓷反应,就说:“安城见,小跑腿。”
说着,头也不回地进了通道。
纪瓷在人群中打开那个盒子,是一枚小小的黑色石头,他附了一张便笺:陨石,是天空掉落的星星。愿为你摘星。
她握着那枚小小的石头,心头有缓缓的回声。
08
梁女士的身体渐渐康复,只是到底留下了言语障碍的后遗症,口齿不是太清晰,这对于一向要强的梁女士来说,无疑是一种打击。但是值得庆幸的是,官司进展顺利,纪瓷也和冉晴朗见过两次,亲和又干练的女生。
纪瓷第一次从冯宥那儿听见这个名字时有些恍惚,总觉得似曾相识。她笑着对冉晴朗说,大概我们合眼缘吧。也因着冯宥的关系,两人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亲近几分。
梁女士稍一恢复精神,就催着纪瓷快点回学校去,毕竟马上要期末考。
纪瓷拗不过她,买了隔日回校的票。
从售票处出来,她上了一辆公交车。江城这几年变化也蛮大的,新加了许多公交线路。途经一片新小区的时候,心里不觉一顿,这里是曾经“夜倾城”所在那条旧街,竟然已经重建得焕然一新。除了老居民,大概没有谁会记得曾有一场大火。更不会有谁知道,那一场火,摧毁了几个少年人的青春。
车子绕了一大圈,停在海棠路的站点,纪瓷下车,一抬头,看见对面的“翠”。过了那么久,没想到这个咖啡馆还在这里。
她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会儿,冷风吹得脸颊都疼了。
朴娓蓝在她心里说:“纪瓷,你是怕了吗?”
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笑笑,走了过去。
而二楼靠窗的桌前,冉晴朗正小口啜着温热的卡布基诺,她望向对面穿黑色毛衣的林斐,问他:“你今天怎么肯来这里?不是不喜欢这间咖啡馆了吗?”
“心血来潮。”他答,声音慵懒得像冬日里低垂的云团。
“小舅舅说谢谢你找的那些资料。”冉晴朗把咖啡杯放下,“这次若不是你使了力,纪太太不会这么容易辩白,很明显要背了黑锅。”
见他不答言,冉晴朗又笑着说:“也真是巧,这个纪家和我们还真是有缘分。我原本以为小舅舅是帮你调查资料,没想到原来他是认识纪家的女儿。那你呢?你是怎么认识纪太太的?”
他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他的眼睛并未彻底失明,尚有些许对光的感知能力,即使如此,午后明亮的光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团灰白色的影子而已。
“我不认识纪太太。”他终于开口,“我帮忙也是为了那个女生。”
“为什么要帮她?你认识她?”冉晴朗敏感地坐直身体。
他静静地说:“曾有缘分。”
四个字而已。
但又并不给冉晴朗遐想的机会,把自己随身的PAD递过来:“我的那首歌,她出演过女主角。”
他着实感谢路云陌,虽然路云陌找到纪瓷来出演不过是凑巧。也许这就是天意,他的青春,她出演过女主角,他向青春作别的歌,她同样还是女主角。
冉晴朗一边看着MV一边点头,然后嘻嘻笑着向林斐讨功:“这首歌真的很好听,你要感谢我,要不是我把歌词偷拿给小舅舅,它哪里有等到见世面的那一天。”
“以后,不要动我的东西。”说到歌词被冉晴朗偷走的事,林斐仍心存芥蒂。
“这么有天赋,以后继续写嘛。”
“不会,把私人的情绪写出来传唱,会显得太矫情。”
“怪人。”
她白他一眼,又兴趣盎然地说:“说起来,你觉不觉得小舅舅的性格也有些变了,男人啊,一恋爱骨子里的温柔就出来了。”
林斐的身体僵了僵。
“小舅舅是喜欢那小姑娘的,我后来追问过他,他承认了。”
林斐手里的咖啡洒了几滴出来。
“其实也蛮好啊,他一个人孤单那么久,我都心疼他,老天也该给他一个好姑娘。”冉晴朗摇摇头,把空了的咖啡杯放在一旁,转换语气,说道:“好了,不八卦了。我们来说说正事,林斐先生,这份出版合同我看过了,没有问题,你可以签了,不过截稿期也迫在眉睫,要开夜车了。”
她把合同推过去,把他的手指放在要签名的地方,林斐毫不犹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冉晴朗确认了一下,得意地说:“这么信任我,小心哪天我把你卖了。”
林斐无所谓地笑笑。
“我还约了个姑娘给你做助手,一会儿她来了你考察一下,你这坏脾气,要找个留得住的助手多难啊。”
林斐的主业不是写歌词,而是写小说。相继出版了几本小说,市场反响都很好,但谁也不曾想到,作者会是个几乎全盲的人。他靠着电脑盲打,期间要靠助手帮忙做一些整理工作。但他脾气又冷又硬,先后几个助手都辞职不干了。
他们正说着,楼梯上有甜脆糯软的女声响起来。
“估计是她。”冉晴朗信口说道,随即望向楼梯口。
但跃入眼帘的人却是曾经见过面的纪瓷。
纪瓷并未看见她,只在靠角落的小圆桌旁坐下来,对侍应生说:“请给我抹茶拿铁。”
很多年的老习惯,从来不曾改变。
像是触景生情,不免又多说了一句:“有个叫小樽的服务生还在你们这里吗?”
她对面是新来的年轻男孩,礼貌地回应:“我们这里换了老板,原来的服务生大多都离职了。”
“哦。”
时间对岸,大抵都是物是人非。
林斐听着这声音,面色刷白,他很小心地将身体向后靠了靠,试图让自己隐藏起来。
冉晴朗却根本没注意到林斐那要死不活的一幅怪样子。她反倒站起身,轻轻对纪瓷打招呼:“嗨,纪瓷。”
纪瓷望向冉晴朗的瞬间,恰好林斐紧张地伸手去拉冉晴朗。
于是,落在纪瓷眼里的那一幕就是,林斐站起身亲密地拉着冉晴朗的胳膊。
纪瓷的目光凉下去,手轻轻一摆,桌上的那杯柠檬水被她不小心碰倒,滚了几下落在地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接,杯子却还是清脆地发出落地的声响。
冉晴朗正诧异林斐的反应,看见纪瓷打碎了水杯,又关切地向前走了几步:“没扎到手吧?”
但林斐的手劲却明显拉着她向相反的方向。她瞪了林斐一眼。林斐索性将她拉到手臂里,她的个子本来就比林斐矮一个头,外人看去,俨然小鸟依人一般。林斐自然地吻了吻她的头发,温柔地说:“我们走吧。”
冉晴朗何等聪明,尴尬地对纪瓷笑笑,却也顺从地随着林斐下了楼。
只是她最后仓促望向纪瓷的目光里,看见纪瓷呆愣在那里,神色无措,如同被命运恐吓的小女孩。
服务生蹲在地上把杯子碎片打扫干净,见纪瓷仍站在一旁,忙好心安慰她:“没关系的,这种玻璃杯我们还有很多,不用赔哦。”
纪瓷仿佛才回过神来,软软地瘫坐在沙发上,把头埋在膝盖上。很想做鸵鸟,不想面对现实,只愿这重逢是一个不那么美好的梦。
冉晴朗挽着林斐走出咖啡馆,坐进车子里,终于抓狂地发作起来:“林斐,你亲我头发!你要死啊!你竟然亲我头发!你演戏给谁看啊!”
林斐却一声也没吭,只是安静地坐下来,给自己系好安全带。
但她看他,却只见他面色隐白,额头满是细密的汗。
一时间,冉晴朗似乎又明白了一些什么。她眼底闪过讶异,又生气又心疼自己这个表弟,她只叹口气,说道:“原来是她啊,你骗了我们所有人,所有人都以为你心里那个女生是朴娓蓝呢。”
那年大火,林斐拼命去救朴娓蓝的事人尽皆知。熟人们都私下议论,说林斐这孩子一向优秀,没想到和KTV的啤酒妹谈了朋友。冯瑜也因此大动肝火,联想到之前林斐去派出所给朴娓蓝做担保的事实,更确认林斐和朴娓蓝有不寻常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