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刻,却兀然听见这两个字从林斐的嘴里说出来,说得那么自然又亲近,就好像他们是多少年的旧交一样。
林斐没有注意到纪瓷的异样,摆好餐桌,转过身敲了敲纪瓷的头:“吃饭吧。”
厨房里的空间不大,他们面对面站着,在旁人看来,暧昧而亲密。
却没有人知道,即使粗枝大叶如纪瓷,在初初而来的爱情面前,也已变得敏感又神经。
明晃晃的日光灯底下,林斐的笑容清淡如泉。
她一时又有些恍惚,他怎么笑得这么好看,那极淡的笑容是她梦里的全部。于是,轻轻摇摇头,笑自己太过敏感。
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一句:“你怎么会认识朴娓蓝。”
“在公交站,她来告诉我你去外地了。”
果然,是太敏感了。她忽地放松起来。一定是朴娓蓝露着小狐狸似的笑,对林斐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娓娓。
那只小狐狸,其实并没有坏心眼。纪瓷知道。她只是喜欢捉弄人。
很简单的饭菜,朴娓蓝尖叫着,每尝一口都喊美味,表情和语气都夸张,却并不让人觉得矫揉造作。
林斐对朴娓蓝说:“去喊你哥哥一起来吃吧。”
朴娓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恩宝哥有陌生人恐惧症,不信你问纪瓷,我们搬来这么久,他和纪瓷说过的话大概都超不过一百句。”
话音刚落,江恩宝已经拘谨地出现在门口,他只看着纪瓷:“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吃吗?”
像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朴娓蓝一不留神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直咧嘴。
纪瓷和林斐对望着,开心地笑出声来。
等到笑容散尽,递给彼此的眼神里有着喧嚣过后的安定和默契。
07
夜,深得只剩星光和虫鸣。
纪瓷房间的灯早就熄了。
朴娓蓝仍旧坐在天台的摇椅上。那把竹制的摇椅有些破了,摇动的时候会发出咯吱的声响。
咯吱——咯吱——
在静寂的夜里,像寂寞的回声。
江恩宝推开阁楼的铁门,在夜色里站了好一会儿,微微叹口气,藏起眼里深深的不安。他走过去,把手里的薄毯盖在朴娓蓝的腿上,然后蹲下来,点了一支烟。
“娓娓,我们搬家吧,离开江城。”
朴娓蓝没有说话,甚至连姿势都不曾改变,依然半仰着头看着满天星光。
这些星星,在遥远的北方,在这样晴朗的夜,也能看见吧。
妈妈也能看见这些星星吧。
有淡淡的烟草味道飘过来,她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只是揉揉鼻子。
而身边的人已体贴地把那支刚吸了两口的烟掐灭了。
她知道,江恩宝很少抽烟,只有在他烦闷的时候。他那样一个人,鲜少倾诉,若是心里的事太沉了,才会点一支烟。
“我白天看见了……宫九。”
咯吱的声响猛地停住了。
“我应该没看错,在寒江路的一个麻将馆前面,寒江路离我们这里并不远。”
“他怎么可能在这儿出现呢,恩宝哥,一定是你太紧张。”朴娓蓝安慰江恩宝,自己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握成了拳。
宫九,是像梦魇一样的名字。
如果可以,朴娓蓝真希望把这个名字连同这个人都塞进粉碎机里,然后让它们化为尘埃,再不惊扰自己的生活。
七岁,妈妈带着她改嫁到了白树镇,陌生的中年男人捏着她的脸,让她喊他爸爸。他带她去镇子里的杂货店买糖吃,牵着她的手穿过大街小巷,得意地对那些脸上带着嘲讽笑容的人说——这是我闺女。
他的嗓门大得出奇,他总是喊她——大闺女、大闺女,半个镇子的人都能听见,然后是止不住的嘲笑。
他会带她逛集市,买花裙子和小皮鞋。
他会亲她,用满下巴的胡子蹭得她咯咯笑。
当然,那些时光,温馨却有稀少。
大多时候,他是醉着的,带着一夜豪赌之后输得发红的眼睛,他再记不起她是他宠溺过的“闺女”。他只会扯着她的头发骂她——拖油瓶!丧门星!
他的嗓门同样那么大,整个镇子的人都能听见他的咒骂。妈妈搂着她,于是拳头就会落在妈妈的身上。
那是怎样的回忆啊,带着痛楚和恐惧。
八岁的时候,他忽然把她从学校接出来,他说要带她去进城玩。于是,她开始了人生中最不堪的一段时光。他把她变成了一个贼,用未泯的天真面孔蒙蔽陌生人,然后,偷走他们的钱包,偷走他们最后的信任和怜悯。
他带她住在火车站附近的地下小旅馆里,如果偷到了足够的钱,他会好心地买火腿肠和面包给她;如果当天的“业绩”不好,她能吃到的就只有拳头。
渐渐,她眼神变得冷漠又麻木。渐渐,她学会了小心地“伺候”他,会察言观色,会讨好奉承,尽量不让自己挨打。甚至,当他在半夜搂着喷着粗劣香水的女人回来,她也会识相地用被子盖住自己,蜷缩在床的角落里。
她再没有了童年,自从她拥有了继父,那个叫宫九的男人。像魔鬼一样的男人。他甚至会在清醒的时候,抚摸她的身体,用粗粝不堪的手指,揉搓她正在萌芽的胸部,或者,触碰她最隐秘的身体领地。那些片段,惊悸得令她从不敢回头张望。
十二岁,她遇见江恩宝。
她饿了一整天,又被宫九毒打了一顿,软绵绵地晕倒在路上。是江恩宝救了她,他送她去医院。医生说如果她一直晕在那里,也许会死掉。
她的心用一层坚硬又冷漠的铠甲包裹着,她并不敢去相信谁,包括江恩宝。但是,让她可以肯定的是,过去的若干年里,除了妈妈,再没有人像江恩宝那样,愿意靠近她,眼里带着善意。
之后,他们有时会遇见,在人群里,在他的注视下,她很难把手伸向陌生人的口袋。但她又明白,羞耻心并不能保护自己,她不能不面对宫九醉醺醺的脸,不能不面对宫九残暴的拳打脚踢。她要活着,只能继续维持自己的麻木。她慢慢学会了在疼的时候笑,在种种不堪面前明媚的笑。
江恩宝偶尔会送吃的给她,她总是冷淡地谢绝。
但那个男生,真是有耐心,像影子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她身侧。他不说话,也不近前,就只是默默地陪着她,陪着她在那条黑暗无边的路上行进。
有时,她脸上带着前夜被宫九殴打的痕迹,他就会塞给她止疼的药膏。
朴娓蓝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在地狱一样令人不堪忍受的人生里,会出现一个静默的看客。她知道,江恩宝并没有强大的力量,他不过比自己大几岁而已,瘦削、寡言,她一眼就能看出,他成长的背景不一定比自己好几分。但,这样的陪伴,是她多年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慢慢的,她习惯了这个影子的存在。甚至,在宫九看不见的时候,她会和他说话,说绵绵长长的梦,那些对未来的幻想和期待,但是从来不会说自己经历过的苦。
而江恩宝就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柔和,给她的疼惜和宠溺越来越多。
朴娓蓝就在这样黯淡的时光里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坚韧。身体里有越来越多凶猛的小兽勇敢地抬起头,她不想再经历那些屈辱的折磨。她开始向往远方,她藏了些钱,也收拾好了小小的旅行包,但是却又舍不得妈妈。那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她不知道如果自己逃跑了,那个苦女人该怎么活下去。
直到十四岁最后的夜晚,宫九醉醺醺地回来,突然疯子似的扑向她。在强大的恐惧面前,朴娓蓝抽出了身上暗藏的小刀,那是江恩宝送给她的小刀,她闭着眼睛对着宫九一阵乱捅。宫九嚎叫了一声,捂着眼睛跳起来。
在皎洁的月光底下,朴娓蓝看见血像暗红色妖娆的花一样开放在宫九的左眼。她的刀扎到了他的左眼。在宫九撕心裂肺的疼痛声中,朴娓蓝无声地笑了。
她跑出去,头也不回。这一次,她终于有了决绝的勇气。
但是,她低估了宫九的能力。在天未亮的火车站,候车室里有几个骂骂咧咧的男人。她认得他们,是宫九的狐朋狗友。他们在寻找她。
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她肩上,她的心险些跳出来,一回头,却是江恩宝担忧的脸。
江恩宝带着她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她看见晨光从地平线上一点点升起来,最后整个天际都亮起来。她看着看着,平静地流了满脸的泪。
江恩宝说:“娓娓,以后的生活,会和以前不一样的。”
她看着他,露出比晨光还美的笑容。
她一直都相信,未来会和以前不一样。
08
朴娓蓝摊开掌心,满是凉凉的汗。
她苦笑着看看夜空,不甘心地说:“恩宝哥,是不是无论我走多远,都跨不过那一道深渊。”
江恩宝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把双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他的掌心并没有太多的温度。
她想,江恩宝的心情大概也和自己无二吧。
这几年,他们辗转了许多城市,为了逃开宫九梦魇般的影子。直到这一次在江城安定下来,他们都以为这座温柔的城会是他们的终点。
朴娓蓝把头靠在江恩宝的身上。她想起林斐的脸,想起男生冷峻的脸上终于泛出的温和,想起他亲切地喊自己“娓娓”。她的心忽然生出留恋。
“恩宝哥,再给我一点时间吧,等冬天过完,然后我们就搬走,好吗?南方的冬天太冷了,不适合颠沛流离。”
她想了想林斐的脸,更像是自言自语:“我真不舍得那一点点骗来的温暖,能让我捱过这个冬天也好啊。”
头顶是轻微的叹气声。
但是,无论她说什么,江恩宝都会无条件的同意。
即使他知道,她看着林斐的时候,眼里有不一样的光亮。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是你的命运。
你遇见她,生也好,死也好,为了她,无怨无悔,甘之若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