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瓷的心里像飞进了一只蛾,绝望挣扎,却还因着那微微亮起来的光而不忍死去。
可是,对追逐光的飞蛾来说,明亮的光,既是信仰,又是终结。
她生涩的感情,就像飞蛾。她忽然了解了,飞蛾扑火的奋不顾身——只为那一刻的靠近,即使万劫不复。
05
因为十一的长假,放学前班里大扫除。纪瓷一边擦玻璃一边瞟着林斐的身影,林斐他们组打扫室外的分担区,早早地干完活,几个男生就扬起书包一哄而散。
纪瓷跳下窗台,捂着肚子对组长说:“报告,肚子疼,请假,先走了。”
留下身后一众女生们对着她的背影抱怨说,纪呆根本就不呆,狡猾着呢。
狡猾的纪瓷像影子一样飞快地跑向公交站,她眼看着林斐上了公交车,自己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还不是下班高峰,车上的人不太多,她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远远地盯着林斐的后脑勺。心里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走过去,和他说清楚;另一个说,算了,别自讨没趣。
她一路神游着,满脸的纠结。
“到站了,你下不下?”有人问她。
她看看车窗外,是自己家附近那一站,于是本能地站起来向外走,走到车门口忽又停住,下意识地去看林斐的座位,没有人。
她的溜号本领真不是吹的,难怪各科老师上课都紧盯着她。
她站在那里,挡了后面人的路,对方推推她,她只好硬着头皮下了车。心里直叫自己白痴,跟个人都能跟丢了。
长街上铺着碎碎的夕照之光。
她随着人群走到斑马线前,等着对面的红灯变绿。有人站到她旁边,她无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又让她呆掉。
“你怎么在这儿啊?”她看着林斐,万分惊讶地问。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并肩站着的时候,她的个子刚好到他的耳朵。朴娓蓝说,这是男女之间最合适的身高比例,适合亲吻。
纪瓷看了看林斐的嘴唇,没来由地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她又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实在太过猥琐,不由得自嘲地“嘿嘿”笑了两声。
林斐有时候会非常好奇,看着纪瓷兀自变幻的脸色,他总猜不透这个女生都在想什么,像是随时随地都会神游一样。
他指指已经开走的公交车:“我跟着你一起下来的啊。”
她竟然都没发现,在车上和她说话的人是谁。
绿灯亮了,他不得不拉起呆站在那里的纪瓷走过斑马线。
在行道树旁停下,纪瓷揉揉自己被他拉过的胳膊。
林斐看着她的手说:“手没事了吧?”
“嗯,有点麻。”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真的有点麻,被他拉过的胳膊像触电了一样。
但是很快她又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看着林斐紧皱的眉头,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那本书的钱我放假回来给你。”
“送你的。”
“用不着,非亲非故的。”她咬着牙,恨恨地说,“大神,你到底是想怎样?既然那么讨厌我,就别对我那么好行吗?”
林斐愣了一下,闷闷地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你?”
看着纪瓷无所适从的模样,林斐自嘲地轻哼了一声:“我只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纪瓷,我怕你了解了真正的我,会失望。”
纪瓷急忙摇头,皱着一张小脸,既认真又笃定地说:“不会,因为我一直没觉得你有多好啊,我心里一直当你是怪咖的。你又孤僻又清高又不合群,还有洁癖,虽然成绩好,但是光成绩好有P用啊,你顶着模范生的帽子私下里写小说做数独,你不爱体育运动到老了会高胆固醇高血压高血脂,你不爱说话没准会得抑郁症……你哪里有什么优点嘛!”
“可是……”纪瓷无所谓地耸耸肩,“你看,我的口味就是这么变态,我有什么办法。”
纪瓷一口气说完,林斐的脸已经青一阵白一阵的。
纪瓷看看他乌云密布的脸,又叹口气:“当然,我和你比,我唯一的优点就是爱说话,要是我每天都和你说个不停,也许你得抑郁症的几率会小一点。”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显然,她已经感受到了林斐凛冽的气场。
纪瓷抱歉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示意自己不再说话。
两人沿着人行道走了一会儿,眼见着快到纪瓷家的巷口,她猛地转过身,百思不解地问:“不对啊,你为什么也在这站下车呢?”
林斐大抵是再没有勇气忍受下去,低低地说了一句:“真呆啊!”
林斐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纪瓷:“如果,你看了这一切,还能接受这样的我……”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他定定地看了纪瓷几秒,在带着些许凉意的夕阳里,缓缓地翘起唇角。
温润、平和的笑容,和纪瓷想象过的一模一样。
于是,她捧着那本书,在最后一抹阳光里,呆立成雕像。
06
朴娓蓝看到纪瓷的时候,她就那样傻站着,抱着一本书,看着男生逐渐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
朴娓蓝捏捏纪瓷的脸,趁着她惊慌失措地尖叫,轻易地就拿过了她手里的那本书。
“你还看这种书啊?”她快速地翻了翻,突然眼波微微一转,以纪瓷没有察觉的速度,将书里夹着的一个信封抽出来藏到了口袋里。
见朴娓蓝那么大咧咧地翻着书,纪瓷连忙抢过来,说道:“是朋友的,别弄坏了。”
朴娓蓝也不点破,只轻挑眉头,小声哼着歌,走在她后面。
其实,远远地,已经看见站在纪瓷身边的男生。她不乏异性的朋友,化妆学校里有几个男生与她关系不错,也有朋友的朋友对她献殷勤。但是,他们都和林斐不一样。
或许,在朴娓蓝看来,穿干净校衫、有孤傲气质和清冷笑容的林斐,是纪瓷所拥有的那种人生的一个标志。
纪瓷的人生,是朴娓蓝穷其一生的梦想。
纪瓷的衣柜里,那些衣服并不时髦,梁女士给她买的也绝非名牌,但朴娓蓝就是喜欢。她一次次地从天台翻到纪瓷房间的阳台,偷偷地,在穿衣镜前一件件试纪瓷的衣服,棉布的裙子,白色的短T,肥大的校衫,颜色恶俗又保守的外套……它们显然只属于那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生。朴娓蓝穿着它们,在房间里踱步,在床上打滚,在书桌前静坐。她对待它们,小心又珍视。
只因为,那些,都是不属于她的另一种人生。
江恩宝说,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带她彻底走进那种全新的人生,把属于过去的一切全都销毁。
事实上,他们也正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在江城,没有任何人知道江恩宝和朴娓蓝的来历。这两个名字,在江城是崭新的,是不被嘲笑和愚弄的。
江恩宝是一个嘴巴很笨的人,他绞尽脑汁说出来的也只是“都会不一样的,和从前不一样”,然后,憨憨地笑,挠着头。
每每那样的时候,朴娓蓝就跟着江恩宝一顿傻笑,带着对幸福的憧憬。但,事实上,她心里很明白,无论他们怎样努力地摆脱过去、追赶未来,都会错过一段最好的时光,就是纪瓷所经历的那段纯美如花的青春。
她捏着口袋里的信封,不动声色地看着纪瓷。
她没有恶意。
她的心里从来就不曾有恶,尽管,她曾经被当做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夕阳越来越淡了。
两个女生一前一后地走在巷子里,纪瓷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甩啊甩的。朴娓蓝微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看着那条细长的影子。她所求并不多,她想,假如能做一做她的影子也好啊,拥有纯美青春的影子。
所以,她所想的,就只是偷偷地看一眼那封信,看一眼那些在她看来幼稚得可笑的“爱情”。
她想,那么年轻,像两颗成熟的果子一样,怎么会有爱情。
真是一种极其矛盾的心态。她向往那些美好,却又无比地排斥它们。
她更讨厌“偷窃”这个词。
她这辈子,再不想偷窃任何的东西。
所以,她捏着那封信,静静地笑着。她看着纪瓷的影子,心里说,明天一早,我就把它还给你。
“朴娓蓝。”
纪瓷突然停住,朴娓蓝险些撞在她身上。
她处变不惊地看着一脸疑惑的纪瓷。
“我忽然想起来,你都没满十八岁,你怎么找到工作的?”
朴娓蓝摇摇头,拍拍纪瓷的脸,感叹道:“小妹妹,你可真单纯!”
她依旧哼着歌,从纪瓷身边走过去。
单纯的心性,像一块水晶,华美珍贵。
她也曾经有过那块水晶,只是后来碎了。
她觉得,多数人心里的水晶,最终都会碎掉。
不知道,属于纪瓷的那一块,能闪烁多久呢。
07
江城,和故乡真的不一样。
夜里十点,天气仍然是闷的,像有一场雨要来。
江恩宝照例穿着那身带着汽油味的工装回来,汽修店最近生意蛮多,他带回来了多一倍的奖金,还给朴娓蓝买了一个发夹。他有些羞涩地把发夹递给朴娓蓝。
朴娓蓝接过来,雀跃地戴在头上,连说“真好看啊”。
江恩宝仍旧是讷讷地笑几声,然后打水去洗漱。
朴娓蓝把纱帐放下来,脸上的雀跃戛然而止,就像摘下一张面具。她把发夹放在枕边,心里无甚欢喜。但是,那是江恩宝的好意。江恩宝对她是真的好,他们对外称兄妹,其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可是在她心里,他本来就是比亲哥哥还要亲的人。
十二岁那年,她遇见江恩宝,江恩宝把她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所以,准确地说,江恩宝是她的恩人。
夜风里隐隐有桂花的香气。
她闻着那种香,想起被她抛弃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从前常用一种桂花牌的润肤膏,虽然味道并不相似,可是风里的香,还是让朴娓蓝想起她。
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儿,不知道她是否会惦念。
“娓娓,你早点睡吧。”布帘另一侧传来江恩宝疲倦的声音。
“嗯,恩宝哥,晚安。”她应他。
可是她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纱帘顶端那一圈黯色的纹路,那是日积月累染上的尘埃。
她今夜睡意全无。
江恩宝很快响起了鼾声。
她翻个身,掏出枕头底下那封信,那封已经看过了一遍的信。她努力让自己情绪平复,再次,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纪瓷:
这是一个不能铺陈在阳光底下的故事。
七年之前,我只是个十岁的小男生,那年很多事早已记不清,可是唯独这个故事无法忘记,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情绪,时常像梦魇一样,在天亮的前一刻出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因着这个梦魇,天就永远都亮不了了。
我的世界总是黑的,你能想象吗?
十岁之前的我,开朗、大方,据说口才极好,参加全市的小学生演讲赛拿过第一名。当然,老师们都说,我和第一名像是永远的好朋友。所有的考试和比赛,它都是我的。他们说,我这样的小孩儿,是天才。
我常常怀念小时候,笑得天真,世界永远都不会熄灯,永是白昼,永是光明和坦途。
直到十岁的夏天,我参加了奥数夏令营。营地在近郊的度假村,有菜地和池塘,城里的人喜欢在假日来这里租种菜地。
那天是整个暑期最热的一天,我要参加一场重要的考试,在所有的比赛者中,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我妈妈说如果我赢了他们,我会是整个江城最棒的。
因为贪玩,我几乎忘了考试时间。等我蹲在菜地里想起来的时候,离进考场只有五分钟。最重要的五分钟时间里,我拼命地跑,跑过一块油菜田,然后经过池塘。
那天的阳光极其雪亮,照得池塘里的莲花格外漂亮。可是我记忆里的池塘却永远都是灰色的,像是布满了泥沼。因为,在匆匆的一瞥中,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在水里挣扎。
她看起来很小,和满满一水面的荷叶与花相比,她几乎被掩盖得快要看不见了。
可是,我和她的缘分就那样被命运牵在一起。在某个瞬间,她随着水流转身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交汇。
‘救我!救我!’
我听见她的挣扎和呼救,也听见近在咫尺的考场的预备铃声。
我走近堤岸,看着幽绿的水面,心里涌起怯意。
我和她离得并不远,她看着我,也许连半秒钟的时间都不到,我就低下了头。
我想,会有人来救她,其他经过的人,或者附近种菜的游客。当然,如果她够幸运,也许她自己就能抓着岸边的石头爬上来。
我选择了离开,假装从没见过她。
那份卷子很难,看到试题的时候,我的所有注意力就全都转移到了题目上。
直到走出考场,当我和别人比较着各自的答案,然后沾沾自喜的时候,有救护车呼啸着从我身边开过去。
我忽地想起她,我追着救护车跑过去。
可是,远远地,我看见他们把一个小小的身体抬上了车。我身边,那些围观的大人们,他们说真可惜,这么小的孩子,就淹死了。
他们说她淹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
我没办法形容我内心的不安和恐惧,纪瓷,她本不该死的,我可以救她。
也许,全世界能够救她的人只有我一个,但是我偏偏没有伸出手。
我再也忘不了,她向我发出的求救。
它们像带着仇恨与诅咒的箭一样,射下了我生命中的太阳,从此,永是黑夜。
我开始与人群保持距离,我怕他们有一天会指着我的脊梁说,看,那是个杀人犯。
纪瓷,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是有罪的。从我放弃她,转而奔向考场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万劫不复。
我从此,只能努力地把自己伪装成模范生的模样,用骄傲和清高来掩饰自己的卑鄙和怯意。
对于水,我是充满畏惧的。像被诅咒过的人,我再也不敢下水,但凡能没过双脚的水,都会让我感到眩晕。
我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秘密。在那个下雨天,在清澜山的小河边,你一次次地来解救我。
可是,我心里满是汹涌的罪恶之水,我永远在水中间挣扎,像丢失了彼岸的孤岛,不被原谅不被救赎。
纪瓷,这样的我,就连自己都厌弃,你,还会喜欢吗?
……
08
晴朗的夜里像是下起了雨,朴娓蓝伸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
简易台灯橘黄的光照着小小的空间,她不言不语地躺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说道:“恩宝哥,原来,并不只有我一个人戴着面具活着。”
可是江恩宝依旧睡着,或者,这些话她根本就是对自己说的。
她想起林斐的脸,不甚清晰。她只记得他的气质,干净的、孤独的、冷淡的,像冬天里落光了叶子的树一样。
她拉开蚊帐,推开阁楼的窗,漫天星光。暖风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桂花香。
纪瓷的房间里亮着灯。朴娓蓝想着白天纪瓷和林斐站在一起的场景,她忽然很希望纪瓷能给那个男生以安慰。
她赤着脚,捏着那封信爬上窗台,踩着自己做的软梯爬到纪瓷房间的阳台。
然后,她又停住了。
她看见纪瓷捧着那本书,一边看一边笑。纪瓷的笑容,是天真无忧的。可是,在那么明媚的笑容里,朴娓蓝又犹豫了。
纪瓷那种女生,即使只拥有最平凡的家庭——终日为生计奔波的父母、并不算富足的物质条件、与权势富贵毫不挨边的人际网络,可她确是从未见过黑暗的,她不懂得痛苦,没体验过恐惧。
这样的纪瓷,会懂得林斐吗?
永是黑夜。朴娓蓝心想,这四个字,只有自己会懂。因为她每日都生活在那样的黑夜里。
她心里生出善意的自私,她悄悄地把那封信撕得粉碎,随手扔到阳台外面。
林斐的所有勇气和秘密,便随着风化入了尘埃。
09
关了灯,纪瓷睡不着。
时钟走过了旧的一天,纪瓷依然还是睡不着。
她在黑夜里睁着一双带笑的眼睛,心里盼着天亮。手指在被子里摩挲着那本书,像怀抱着上天恩赐的礼物。
她怕自己即使睡了,也还是会笑醒。
那本书的某页上,有一行潦草但又熟悉的小字:二零零六年八月十二日,清澜山归程中,阅书十余页,字字都是一个人的名姓——清澜为纪,有女如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