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京,你怎么在这里?你妈妈找你都找疯了!”
“马阿姨,我去原木场剥树皮了。家里没烧柴了,”小京嘟囔着嘴说。
马阿姨看见道边鼓鼓的麻袋,又心疼又爱怜地抚摸小京的头说,“唉,你这孩子!刚才下那么大的雨呀!”马姨也住在红楼里,在西头的顶楼。妈妈常跟马姨在家里唱歌,有时在自己家,有时在马姨家。唱的是很好听的歌,都是老白房那边扩音大喇叭里播出的歌。妈妈和马姨是厂工会和宣传部门里的干部,最近特别忙,厂里号召为抗美援朝捐献一架飞机,她们脚打后脑勺地跑车间、跑农村、跑学校,几乎家家户户都跑遍了。听妈妈说,石图人觉悟真高,捐款已经够买两架飞机了。晚上她们还是厂业余扫盲教育的老师,只教认字和唱歌。马阿姨没有孩子,小光说马姨的丈夫金叔有病,所以没孩子。小京问你怎么知道?小光说,是住马姨家对面的黄丙三告诉他的,黄丙三还告诉他,马姨爱穿旗袍,开叉那么高,能露出白白的大腿。小京唾了一口唾沫,声色俱厉地说:“这种话你也听!”“不听怎么办?堵上耳朵?黄丙三还说,还说……”小光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还说什么?”小京追问。小光捂着脸,眼睛直瞪着,小声说:“黄丙三的爸爸跟他妈妈说,马姨在咱爸跟前拍过自己的大腿。黄丙三偷听到这话的。”“胡说!”小京举手拍了一下小光的大脑壳,“纯粹是胡说!大人说话怎么能偷听?黄丙三跟你一样大,鼻涕拉瞎的话都说不明白,怎么能信他?一定是听错了。”尽管不相信黄丙三的胡说,可小京心里还是对马姨有了芥蒂,马姨穿衣打扮与众不同,不像妈妈总穿一身列宁装,妈妈身上有一种朴素的美,马姨身上有股别扭劲儿,看了不舒服。今天马姨又换了新装,一身白地蓝格连衣裙,齐耳短发,修长身材,穿着一双黄色胶鞋,看起来精明干练,可是连衣裙的肩上绣着一朵红花,额头一绺头发变成黄色,眉眼描得黑黑的,脸上的样子活像宋梅家的大花猫。
“小京,要不要我帮你?”
“不要,”小京本能地答道。
“那好,你赶紧回家吧。早上我看见你妈在雨地里到处找你,浑身都湿透了!”
“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小京也着急起来。
马姨帮着小京背上麻袋,就去厂里上班了。
在老白房那根架着扩音大喇叭的高高的松木杆下,宋玉迎面跑过来。早晨阳光下宋玉的脸显得格外白,眼窝下几颗雀斑也显得格外黑,小京戏称那是苍蝇屎。宋玉上五年级,是学校少年先锋队大队长,总爱笑,一笑就把雀斑藏到眼角的褶皱里,小京说大队长的脸洗不干净,苍蝇屎在跳舞呢。小京上四年级,是班级中队长,他们每周五都要开会,小京的班主任张敬老师是学校大队辅导员,会前总要检查个人卫生。遇上小刚小雷尿炕,小京在灶前用火烤干两床褥子占去了宝贵的早晨时光,来不及仔细洗手,有时就带着黑乎乎长指甲上学。张老师拿出指甲刀把小京的指甲剪成豁口,弄得小京不敢挠痒痒,被臭虫咬过的脊背刚结了疤,锋利的指甲会把伤疤揭开。这时侯宋玉就会偷偷地帮小京挠挠痒处。张老师说谁不讲究卫生就剪谁的指甲,看谁还敢留长指甲。张老师是个小个子,爱绷着脸儿,样子挺严肃,走路老是把双臂倒背在身后,学生都怕他也敬爱他。老师这个办法让学生们很不舒服,但小京跟宋玉从此就成为要好的朋友了。宋玉的爸爸是厂劳动工资科科长,小京的爸爸是副科长。宋科长在家休病假,小京的爸爸钟副科长就主管了厂劳资科。钟副科长经常在晚上到楼下宋科长那儿汇报工作。他们每次谈完工作,宋玉都要把自己听到的事情跟小京说说,厂里许多有趣的事情小京都知道。譬如,去年朴厂长号召干部养奶牛,干部先带这个头,可行的话,再逐步让厂里工人也养起来。结果呢,红楼里的干部们没有时间给牛割草,没等奶牛出奶,所有奶牛又送回厂里的农场了。小京想到对门刘科长领养的奶牛,听说才一岁多,刘叔叔每个星期天都去草甸子割草,他家的奶牛长得最好,黝黑的身上布满白云般的斑块,每天放学他都要从码放整齐的青草堆里拾把草喂牛,看它不紧不慢地蠕动着嘴巴和它那太大的眼睛。若是爸爸也养一头,他会把奶牛养得跟刘叔叔家的一样好。只可惜爸爸没有养,全红楼就宋家和钟家没养奶牛。工人给朴厂长提意见,说咱国家在搞大生产大建设,喝牛奶应该是工人阶级的事,工人叔叔阿姨干出力出汗的活,没有壮实的身体不行。朴厂长笑了,二话没说,从农场领来五十头奶羊。老白房的一部分工人倒是喝上羊奶了,但是,厂里又强行把奶羊收回农场。宋玉说,那阵子,奶羊有的生病,有的还被偷杀;没领养到奶羊的人,口出怨言,说“不公平”,领养到的又嫌奶羊不如别人家的好;为了这些畜生,工人误工甚至旷工,厂里生产受到影响。这都让朴厂长伤透了心。宋玉压低了声音:还有呢,朴厂长就是为这事被调到镇上当了副镇长。金厂长来了以后,不允许搞家庭副业了,不光收回奶牛奶羊,家庭菜园也不许搞了;朴厂长跟金厂长大吵了一架,才勉强让家庭菜园暂时保留下来。还有呢,红楼里的干部,领养奶牛的都受到了处分,党内的警告,党外的降低“工资分”。咱爸爸们一开始就没领养奶牛,没受处分。你知道金厂长说什么吗?造纸厂只有三个真正布尔什维克,一个是我爸,一个是你爸,另一个是金厂长。“布尔什维克是什么?”宋玉说,“大概就是不养奶牛的干部吧”。宋玉还说了一件事,高官和苏联专家来了。苏联老大哥批评了金厂长,不为别的事,说金厂长小气。每次专家回国,厂里大包小裹送了很多石图的珍贵特产,就是不送“辣白菜”。金厂长是朝族人,“辣白菜”做得非常好吃,老大哥希望能带回国给同行们尝一尝。金厂长说你们尽管吃,吃多少都行,就是不能带回去。老大哥问为什么?金厂长说“辣白菜”只能现吃现从地窖里取,不能长时间放在外面。为了不使老大哥失望,金厂长写了一个“辣白菜”制作配方,让他回国后试着做。这次回来,老大哥发了脾气,说配方是假的,“辣白菜”根本不是那个味儿。金厂长笑着说,配方是真的,我们的“辣白菜”无论冬夏都要在地窖里腌制,还有白菜和配菜调料的品质、味道等等,都有一定的要求。老大哥听了直摇头,遗憾地说,那太难了。金厂长说也不难,我们可以帮你,就像你们帮我们一样,总会有办法的。老大哥扑哧一声也笑了,说就为了“辣白菜”?让你们到我们国家去,挖个地窖?种几棵白菜?金厂长说,不值得吗?这是诚意。你们吃到满意的“辣白菜”,高兴了,就会更好的帮助我们,造出中国的最好新闻纸。老大哥笑得更厉害了,手舞足蹈,嘴里直呼“喝——啦——哨”。宋玉讲这段故事时,表情夸张,举手投足都带着滑稽,让小京笑得肚子痛。主管工业的高官补充说,苏联专家大力支援我们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这次为造纸厂带来了一批成套设备,建一条先进的生产线,专家长期驻厂,明年七月一号党的生日之前,新的新闻纸试投产,以实际行动支援抗美援朝。宋玉说,高官,那是好大的官儿呀,他以前当过东北联军的干部,金厂长是他的战友,咱这个镇子很小,却出了好几个解放军高级军官,他们的家人住在专家楼里边。金厂长常陪高官看望他们,陈秀云和王海魁就是解放军大官儿的后代。陈秀云是一斑的中队长,王海魁是三班的中队长,小京是二班的中队长,他们每周五都有两个小时共同学习的时间,张敬老师给小京剪指甲,王海魁一脸坏笑幸灾乐祸地看着,陈秀云则偷偷地掏出自己的指甲刀让小京把指甲的豁口修平。每周的例会要求中队长汇报班级的少先队活动情况,王海魁总是第一个发言,方方面面都要说到,滔滔不绝讲起没完,张敬老师不得不要求他长话短说,毕竟时间有限,还有两个中队的情况没有汇报呢。陈秀云的汇报言简意赅,总结全面,重要情况重点说明,思路清晰,语言表达准确、鲜明、生动,此时,张敬老师也不再那么严肃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如此好的汇报却不给予表扬,小京几乎从未见到张敬老师表扬过谁。轮到小京汇报,他总是控制不住发慌,不敢看大家的眼睛,只能按着事先准备好的讲稿念。王海魁就故意跺脚,小声嘟囔:“钟大姑娘好害羞呀。”小京不理他,把讲稿念得更快。在众人面前发言小京底确害羞,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发窘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可越不想这样越是觉得自己会脸红。小京为自己的窘态发愁,经常想等到像爸爸那么大了,就不会让别人看出自己爱脸红了,大人的脸皮厚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看出脸上的表情。为自己这个总也改不掉的毛病,小京不想当中队长了。陈秀云说,不当中队长就不在众人面前说话啦?我帮助你克服害羞的毛病。小京说,害羞是不由自主地来,怎么也控制不住。陈秀云说,那就不让它不由自主地来,我帮你把它赶走。小京想,害羞这毛病能赶走吗?可不管怎么说,陈秀云很会帮助人,不像王海魁拿人取乐。宋玉说,王海魁的爸爸是个武官,陈秀云的爸爸是个文官,文官武官家庭的孩子不一样。真是这样吗?小京没想明白。陈秀云说她爸爸去朝鲜战场了,现在跟奶奶在一起,等爸爸回来,她就不能在石图上学了。陈秀云终归要离开石图,跟她爸爸去大城市,到那时也许他会想念她的。小京一直带着这种伤感跟她来往。宋玉还说起一件关于爸爸的事情。年初,厂里开展“*******”运动,什么意思宋玉小京都说不好,宋玉说,在运动中,他家对门的厂销售科郑科长被抓了,是因为贪污了一笔卖纸款;还有,郑科长给干部们修建柴棚时,浪费了两牛车松木板。揭露这些事的都是钟副科长。松木板不够了,钟副科长家的柴棚就没有盖了。厂里要给钟副科长家修柴棚,钟副科长不同意,说还有两家柴棚没有盖,给他们先修上吧。为这事厂长在全厂大会表扬了钟副科长。小京不懂得爸爸怎么会知道浪费了两牛车松木板?爸爸告诉他,柴棚是放柴火的,允许透风漏雨,没必要修得严丝合缝,节省的两牛车松木板能给这三家修棚盖。小京说,可能郑科长没算计好。爸爸说,没计算好不行,公家的利益一定要精打细算。宋玉说,钟副科长从不占公家一点儿小便宜,也不损害职工一点儿个人利益,全厂人人都佩服。刚刚实行的“工资分”代替先前“高粱米、小米”发放,再把“工资分”折算成“人民币”,这事多么繁杂难弄,工资改革,别的地方有闹事告状的,钟副科长能做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全厂人人都满意,真是不容易。“人人都满意”,不可能。为这什么“工资分”,小京曾经听到过爸爸夜里唉声叹气呢!宋玉神秘地告诉小京,钟副科长快要入党了,这是党里的秘密,不能说出去。宋玉给小京讲这些话的时候,额头冒出细细汗珠,有些结巴,像是背书——宋玉说,爸爸是钟副科长入党……介绍人,加入中国共产党是件非常光荣神圣的事情,中国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事事吃苦在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钟副科长做到了。但是,有的时候钟副科长对自己……要求过于……苛刻,……矫枉过正。小京问:你说的“工人阶级先锋队”、“苛刻”、“矫枉过正”,都懂吗?宋玉认真想了想,说:半懂不懂。小京说:我完全不懂,这是个问题。宋玉说:可以问张敬老师啊。“是得问问明白。”小京说,“爸爸入党,要帮助爸爸做点什么,那就得先弄懂这些问题。”宋玉说,怎么问?小京说,写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