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爷爷。毫无疑问,小京的谎言被戳穿了。
羞愧和委屈,瞬间化作眼泪,——却被小京咬牙含在了眼圈里。爷爷什么都没说,把丢在门外的扁担麻绳和野果子送进仓房里。妈妈慌慌张张跑过来,抚着小京的头上下左右看了半天,才轻嘘了一口气。
北屋的门开着。小京看到三双变得陌生了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瞪着他。妈妈从后面轻轻板住小京的肩膀,仿佛怕他随时抽身跑掉似地一步一步地推着他进了门。小京转过身,这才发现爸爸坐在窗下那张长腿写字桌旁的木椅上。
尽管椅背紧紧依靠光秃秃的窗台,爸爸一动,那木椅子还是会发出吱吱声。看到小京进来,爸爸平日里总是微微眯起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像是惊讶,又像是自责似地说:
“多久没见你?你都长这么高啦——”
多久?小京也记不清。爸爸平日早出晚归,很难见得到。直到叫了一声“爸爸”,他才觉着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
“你为什么哭了?”爸爸奇怪地问。
“我不知道。”小京很想不让眼泪流下来,可是没用。
“弟弟妹妹都看着你呢。既然不知道为什么哭,就不要哭了。”
“是。”小京答应一声。占了大半个房间的木床紧靠西墙,此时小刚小雷和小琳规规矩矩坐在床上,那陌生的眼睛越加惶惑不安。妈妈和爷爷,坐在写字桌对面小琳的床沿儿上,也是满脸疑惑地注视着他。而他却站在一家人的中间。
这是家里破天荒的第一次家庭会议。说是“家庭会议”,大概只是爸爸的想法,但小京后来回忆起这件事,发觉自己愚蠢至极!如果这时候自己稍微退缩一点、甚至委曲求全,家庭会议就不会不欢而散。
“好玩吗?你虽然长成了大孩子,但你不该给弟弟妹妹做了坏榜样!”爸爸开始严肃起来。小京懂得爸爸批评的是什么,他本想主动承认错误;可爸爸为什么说自己是为了玩才去的十三里呢?
“为了玩才撒谎的吗?!”爸爸的声音突然变高,脸上带着怒气。看着爸爸生气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小京想起了爸爸掀翻饭桌那件事,——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其它各方面都很好,——我问过梁校长;你很爱弟弟妹妹,也很爱家、爱劳动,——我问过你妈妈。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你不该撒谎!这会毁了你的!你懂吗?”爸爸痛心地瞪着小京说。
“爸爸,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撒谎。”小京轻轻抽了一下鼻子,把鼻子里讨厌的眼泪咽到肚里,又转过脸对弟弟妹妹说:“撒谎可耻。你们千万不要这样做。哥哥保证,以后绝不说谎。再说谎,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这次也要惩罚。”爸爸对妈妈说,“你到夜校图书室找几本‘爱撒谎的孩子被狼吃掉’一类的书。让他都背下来给我听。”
“这些故事连小琳都记住了,”妈妈低声提醒爸爸说。
爸爸微微一怔,但接着又气哼哼地说:“小琳都记住了,他当哥哥的不害臊吗?这次一定要他记住,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
爷爷说:“把小京交给我吧。我得问问他,为什么撒谎说去爷爷那儿了?”
爸爸沉吟一下,说,那就问问吧。但爸爸并未就此放过小京:“小京,你必须认真找出问题的根源。你爷爷后天就回老家了。在这之前,你要写出深刻的检查。让爷爷教你怎么写。”
爸爸为什么要让爷爷教他写检查?爷爷怎么突然要回老家?不过这个疑问暂时被小京抛在了一边。小京急切要为自己申辩,——这对他太重要了。如果现在不申辩,那么,他写的检查就不会是真的。爸爸批评教育人可比张敬老师严厉多了,张老师至少还能给犯错误的同学申辩的机会呢。
“我一定按爸爸的要求写出深刻检查。可是……爸爸,我还有话说。爸爸,我去十三里,不是玩。我是去找小光啊!”他稍微提高了声音说。
这句话,让屋里一下子炸开了锅。童言无忌的小刚小雷,一个问,小光在哪儿呀?一个喊,想小光啦!小琳干脆咧开嘴哭了起来。妈妈抱起小琳,直愣愣地瞪着眼睛问小京:找小光?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爷爷皱了一下灰白眉毛,又轻叹一声。
只有爸爸拍案而起:“太荒唐啦。小光是被敌人掠走的,背后的问题很多。你们怎么这么莽撞?万一再出现新的问题怎么办?”
显然爸爸认为这种“荒唐而又莽撞”的事情绝非小京一人所为。
“你说这些,孩子听不懂。”妈妈把小琳放到床上,转过身对爸爸说,“小京去十三里,我和父亲(父亲是梁素汶对小京爷爷的尊称;有时候也叫爸爸)都不知道。小京撒谎不对,怎么批评都行。可你不要说那些孩子们听不懂的话。这次是我没想到小京会去那个鬼地方。要怪,你就怪我!”
“孩子听不懂的话,你让我怎么说?唉……,算了,算啦。就当我是说给你听的。”爸爸烦躁地瞪了妈妈一眼说,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重又坐回椅子里。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爸爸很烦躁很莫名其妙地说了“孩子听不懂的话”,而且怀疑找小光绝非小京一人所为。这很反常,但也分明预示着事态的严重。可孩子就是孩子,再聪明的孩子理解能力也是有限度的,更何况小京一心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爸爸。
在木椅子一阵“吱吱”呻吟声中小京继续申辩说:
“爸爸,找小光是我的主意。三角眼穷凶极恶,可我们少先队员不怕。我就是想知道,小光在不在十三里?或者说,三角眼在不在十三里?”
“我说你长大了,你就真以为自己长大啦?”爸爸秀气的眼睛里明显流露出惋惜和失望。“小京同学,你是少先队中队长,你知道学生守则第一条是什么吗?你做到了吗?”
“我做到了。爸爸,我找到了小光……”
“你做到了?你那是逞能!穷凶极恶的敌人不是你能抓到的……”说到这,爸爸忽然醒悟过来,吃惊地问:
“你说什么?找到了小光?!”
“找到了小光放风筝的线轴。”小京说着从衣兜里掏出那个被手磨得油光锃亮的木头棍儿。
爷爷仔细看着木棍上带孔的铜箍和灰黑色的细线,说:“是我给小光做的。小京,你是怎么找到的?你进了岩洞?啊?!”
“爷爷……”小京一时语塞。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爷爷的问话。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说的,因为他和宋玉做了约定。
“真是小光的呀……”妈妈一把从爷爷手里夺过风筝线轴,紧紧贴在胸口,像是抱住了小光,任凭泪水一滴滴地落到手腕上。
小刚小雷跳下床伸出小手要妈妈给他俩看。小光的风筝线轴也是他们的玩具,线轴就像黄毛炫耀的带哨声的冰猴(儿童冰上的玩具陀螺——带哨声的尤其稀罕,那时候只有往来于各大城市的销售科郑元科长能买得到)一样,让他俩羡慕,以至于都忘了现在家里的气氛。
也许家庭会议从这时候起,气氛就变得有些“怪异”了。这不仅仅因为爸爸很烦躁很莫名其妙地说了“孩子听不懂的话”,就连爷爷也说了小京从未听过的批评爸爸的话。
爸爸大意是说:小光这件事,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是全体石图人的事,是整个工人阶级的事。石图是边陲小镇,肃清残余敌人和改造坏人的任务更加艰巨复杂,眼下大家都在积极参加“纯洁队伍”运动,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得先想想,是不是满足了党和群众的要求。——金厂长说,这就是阶级斗争!我们绝不可以节外生枝给阶级斗争添乱。爸爸是能把“苛刻”和“矫枉过正”这两种要求同时用在自己身上的“三个布尔什维克”之一。一个新的政治语言“阶级斗争”,从爸爸嘴里说出来谁都不奇怪。奇怪的是,爸爸竟然认为爷爷在这场“纯洁队伍”的群众运动中当了绊脚石。“您老还没丢掉自以为是的坏习惯。镇上,大家都叫你‘钟老爷子’,这是好事吗?不是您老的口碑有多好威信有多高,那是人家故意捧您。您老忘了,我们是干部家庭,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您老不该想捕鱼就捕鱼,想给家里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能不影响工作吗?群众能没有意见吗?再说,群众对您老的意见您都认真想过吗?我说的是对组织的忠诚!如果不忠诚,就是绊脚石。”爸爸痛心疾首地说。
从爸爸说“群众运动”、说“阶级斗争”开始,直到说“对组织忠诚”,这都是小京没听过的话、听不懂的话,甚至觉得是很严重的话。爸爸是不是气糊涂了?!难道因为这个家是“干部家庭”爸爸才这样说的吗?在爸爸的眼里,爷爷怎么会是那样自以为是的人呢?!
而爷爷对爸爸说:“钟森,这两年你变了。变得家里人都怕你了。你要进步,我们都支持你。可你不能看不到别人也在进步啊——!”
那一瞬间,小京想到了那个怪人的家书。“这是大自然的力量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力量交集而生的结果,整个中国大地出现了震惊人类的群众运动和阶级斗争,我惊奇于如此纷繁复杂而又气势磅礴的人类文化。”家书描述的是建国二十年后发生的某个大事件,这里面就写了“群众运动”和“阶级斗争”,虽然不懂,但从字里行间底确看到了大人们的世界像个万花筒,那么新奇、令人充满敬畏和震撼。家书里记述的百年大事件,都被怪人归结为“人类文化”,小京因为不懂,所以把它比作“深藏在嘎呀河底的石头”。而宋玉也像个大人一样地说,必须努力读书,才能消弭心里的疑惑;现在小京终于明白了爸爸和爷爷之间发生了什么,——尽管他还是说不清到底爸爸和爷爷谁对谁错。
平心而论,此时小京的精神世界,简单得美丽、稚嫩得可爱,美丽稚嫩得不容星点亵渎。所以我们有必要客观真实地还原那些影响小京一生的重要时刻的情景,——因为那是时代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