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那片空地，他俩才看清那道山梁后面的“世外桃源”；到这时候，小京才醒悟，进入这里的通道并不止爷爷说过的那一个。所谓“山缝里的河北屯儿”，一点不假。这里，有清澈的河水，许多像刚才越过的那样的小溪，从周围山脚下汇集而来，河水安静地绕过不太高的一道土坎，直至远处墨绿的树林里消失了。土坎上面的篱笆墙早已变成了杂树丛，隐约可见颓倒在荒草堆里的柴门、苞米楼和禽舍。跳过横七竖八躺在沙土里的果树之后，在一处长满野菊花的土堆上，他俩停下脚步。原来的泥草房，只剩下几段翘起了树皮和生满菌类植物的曾经被当作屋梁用的粗树干，门窗的木框半埋进土里烂掉了，半截墙基围成的方框里面，依稀还能找到残破的灶台和火炕的痕迹。这样的泥草房比比皆是。也有保存比较完好的泥草房，那是在紧靠山根儿的一处院落里。走进院子，小京突然感到心脏一阵狂跳。且不说完全破败的村落里居然有完好的泥草房，仅就眼前看到的——整齐的篱笆墙，干净的院子，挂满果子的果树和生意盎然的菜园——就足以让小京惊诧万分了。这一切都说明了这里有人住！宋玉也是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可是敲了门没人应。门是虚掩的，他俩进到屋里也没见到人。屋里只有光光的南北两铺火炕，没有行李衣物，没有粮食，更没有能看到人迹活动的痕迹。走出院子，他俩走到一处高地坐了下来。慢慢地，他俩都想到了这个“家”是临时的。因为篱笆墙上没有牵牛花（“篱笆墙上挂喇叭”，是这一带人约定俗成的习惯），因为菜园里种的都是比较耐旱的甚至不用管理的大白菜和豆荚类蔬菜，因为两铺炕都是凉的而且炕上都有厚厚的一层灰。虽是徒然兴奋一场，他俩还是余兴不减。宋玉扬起脸环顾四周，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现出既兴奋又沉静、既果敢又犹疑，既聪慧又茫然的神情来。这样的眼光小京从张敬老师的眼睛里见过，从爸爸的眼睛里也见过。这是大人的眼光。小京突然发觉宋玉变得复杂了。这里是与六面坡最高峰陡峭的悬崖和黑黑的水潭之间的岩石缝隙相通的颓败的“世外桃源”，爷爷说得对，这里就是个山缝里的河北屯儿，但没有了人气儿，就什么都不是，四面险峻的高山和狭长的天空更令小京感到压抑甚至恐怖，宋玉能想到什么呢？
“小京，爸爸的病，很不好。最近都咳血了。”宋玉终于说话了。
“那真的很不好。”小京想到爷爷说的“痨病”，那时候爷爷说，肺结核病就怕咳血。
“可是……可是爸爸还想着让我们集中精力做好发奋读书的准备，为革命的远大理想而读书。”
“什么是‘革命的远大理想’？是像爸爸们一样，做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吗？”
“是的。不过那不是想一想、说一说的事情，要像爸爸要求的那样，从现在起，我们就得安排好自己的人生道路。”宋玉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刚才那样的神情；只是多了些忧郁。
“这和张敬老师说的‘读懂人生’是一个意思吧？我们要认真‘思考’一下吗？”小京望着“大人一样”的宋玉问道。“安排好自己的人生道路”并不是宋伯伯说的，宋玉显然加进了自己独立的想法，这样做，对不对呢？这是必须认真思考的。
“当然要。只不过这种‘思考’有点难。我们现在还有许多事情不懂。”
底确是这样的。宋玉曾说过，布尔什维克是什么？大概就是不养奶牛的干部吧。张敬老师认为这样理解，“太单纯，究其原因，是你们还太小。”
“小京，你饿了吧？刚才我看到那家屋后的山上有野梨树，果子都黄了，要不要摘下来充饥？”宋玉提议道。
“我早就饿了。过那个小溪我喝了几口水，现在更饿了。那梨还没熟，能吃吗？”
野梨树就在山坡上。大概是这里向阳，周围也没有大树遮挡，果子长得很大，吃起来也没有特别生涩的感觉。小京发现旁边还有几丛毛榛子，长势比陆地那边矮山上的更高更茂盛。毛榛子不熟也能吃，甜甜脆脆的，吃到肚子里马上就不觉得饿了。小京拉着长长的蒿草爬到那里。被乳白色嫩叶紧裹着的毛榛子有刺，不能直接用手摘。小京只好用宋玉的小刀割断带着青叶的枝条，把它们扔到下面的空地上。
饿肚子的问题解决了。渴了，随便找个山沟就有清洌的山泉水。宋玉坐在空地上的一块石头上心满意足地笑了——其实并没有刻意想笑——心满意足却是真的。宋玉宋梅天生就是笑模样，小京并不以为意。
“小京，你看——”宋玉指着河边上那道土坎儿后面一眼看不到边儿的芦苇塘说，“那里应该是肥沃的稻田地，估计有几千亩呐。再高一点的地方，应该是种高粱包谷的大田地，看那荒草都堆积成黑黑的草炭土啦。草炭土是因为矿物质特别丰富才形成的；还有山顶、山坡和山洞里经常冒出的白雾，这都说明这里不仅雨水充沛而且有着丰富的地下热源。你明白我们发现了什么吗？”
小京吃惊地看着宋玉。宋玉只那么朝四周看了看，就知道芦苇塘应该是原先的稻田地、荒草堆应该是原先的大田地，知道矿物质特别丰富，知道地下热源，这些知识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宋玉来这里的目的达到了。一直就想来这个地方看一看，传说的故事，除了神秘还是神秘，没人能说得清这里是什么样子。现在看明白了。秀丽富饶的河北屯儿也远不及有着得天独厚自然资源的这个山缝里的村落呀，这里就是未来的“世外桃源”啊！——小京的心思都在小光身上，不可能想到这些。再说，未来的事情太遥远，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这只能是一个美丽的梦罢了。
“你发现了什么？！”小京问。
看着小京吃惊地样子，宋玉理解似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好像看到了这个衰败村落的未来……也许这不该是我们想的。我们都还是小学生啊。
“你不再是小学生了。你考上了全区最好的中学，你的知识，你的哲学，你的眼神，还有你想到了‘安排好自己的人生道路’，这都说明你是大人啦。”
“我是大人了？”宋玉开心地哈哈大笑说，“你这样看我，我真的很高兴。不过，归根结底我们还是小学生。我们只是比别的孩子多一点想法罢了！”
可不是这么简单，小京心里想。宋玉许多主意都是独自想到的，不像自己总得有人启发，——尽管张敬老师曾经说过宋玉的想法“太单纯”。小京望着宋玉眼角皱褶里时隐时现的雀斑，一下子又想起了刚才那个问题。“宋玉，为什么要安排好自己的人生道路呢？是为了‘革命的远大理想’吗？”小京问。
“当然是，”宋玉不暇思索地说。“可是你为什么这样问呢，想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吗？”
小京点点头。
“这个问题太重要了。你没看到爸爸那时候的眼神吗？我知道爸爸对我们的期望是什么。可是，我们不懂的事情太多，完全没办法思考这个问题。爸爸要我们专心读书，就是为以后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做准备的。”宋玉拉过小京的手说，“我们约定吧。考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来思考这个问题。好吗？”
“我们一言为定。还有宋梅。到那时候，我们一起思考，”小京爽快地答应了。
“是啊，还有宋梅……”宋玉轻轻叹息一声，低沉地说，“爸爸的病那么重，还在为我们操心，宋梅心里很不好受。她懂得爸爸批评的是什么。是对她不放心啊。”
“为什么不放心？”小京诧异地问。
“因为她恨妈妈，”宋玉的声音更低沉了。
刚搬来红楼的时候小京就知道宋梅的妈妈很早就离开家了，宋玉宋梅也从不说起自己的妈妈，小京自然也不会问及此事。但宋玉说宋梅恨妈妈，这让小京更觉诧异了。宋伯伯不放心的竟然是宋梅恨妈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宋梅不那么聪明就好了。那样爸爸就不担心她了。可偏偏她对什么事都过目不忘，并且反应灵敏又心细如发，——她发现了爸爸的秘密。”
“伯伯的‘秘密’？”
“爸爸最近特别想妈妈。咳血以后，爸爸把妈妈的照片藏在枕头底下，宋梅看到了。关于妈妈的事，宋梅知道的很少。我想告诉她，爸爸不让。这件事，让她很伤心，也有点恨我。”
“为什么不告诉宋梅呢？”
“爸爸说，她还太小，告诉她反倒让她更伤心。没想到她竟然恨起妈妈来了。这是爸爸最担心的。所以爸爸说聪明的孩子任性很麻烦。”
原来宋伯伯是这样想的呀。小京觉得伯伯和宋玉不该这样对待宋梅。告诉宋梅妈妈为什么离开家，宋梅就不会恨妈妈了。小京相信宋梅能理解妈妈离开家的理由，——尽管小京并不知道宋梅的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
“爸爸希望你能帮助她。只有你才能帮到她。”宋玉十分肯定地说，“我知道，她很听你的话。”
可是宋梅说自己并不了解她呀。一想到宋梅看自己的那种倔强和失望的眼神，小京的心就紧揪了起来。但宋玉说宋梅很听自己的话，还是让他很高兴；只是这样的高兴让他心里更加沉重。宋梅是因为爸爸病重并且思念妈妈才恨起妈妈来了，而宋梅恨妈妈又让伯伯和宋玉深深为她担忧，这和自己一想到爸爸和爷爷之间的事就感到心里别扭一样，真是拿不起来也放不下啊。
“聪明的孩子不任性啊。宋梅应该知道妈妈离开家的理由，”小京把自己对这件事情的理解如实地告诉了宋玉。
“我知道，我知道。”宋玉有些不自然地说，“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爸爸不让说，一定有不能说的理由。”
“除了更让宋梅伤心，还有什么呢……”小京也拿不准该不该对宋梅说了。
“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宋玉说，“小京，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小光。都是当哥哥的，我理解你的心很痛。小光和那两个孩子失踪一年多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只能期待区政府快些破案了。我们也看到了这里的样子，虽说发现了空房子，发现了有人住过，可这说明不了那个坏蛋带着小光黄丙三和黄毛来过。我们看过了，心里都好受些了。你说是吧？”
小京点点头。宋玉说的没错。空房子也许是山里猎人临时的家。虽说到处都有野果子可以充饥，却不能以此为生，而且四面险峻的高山和狭长的天空更令人感到压抑甚至恐怖，小光能怎么受得了呢！小京想不下去了。
“那，我们就回去吧。”宋玉抬头看看天，没看到太阳，只觉得天在慢慢暗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