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朦胧的灰色月光泼洒在褥边的豆角叶子上。大大小小的臭虫被叶子长绒毛绊住脚,艰难地挣扎着,喝得鼓鼓的肚子妨碍它逃跑。钟小京顾不得身上奇痒,光着身子,仔细地把豆角叶一片一片装进一个玻璃缸里。睡前新摘的豆角叶铺在褥子四周,臭虫不再那么咬了。小京在心里欢呼自己想到的好办法。他羡慕三个弟弟能睡在光光的炕上,臭虫在那里没有藏身之处,而自己睡在炕柜里。炕柜放全家的衣物,白天还要把被褥枕头塞进来,关上柜门,再推上炕沿的玻璃拉门,只剩下光光的炕、南面的落地窗和北面的小角门。这个小小空间,就是他和弟弟们每天睡觉的地方。炕柜在炕里头,全部的木头缝隙都是臭虫的家。小京用手摸着木板——立着的、外面涂过桐油里面糊着纸,这是炕柜的骨架,没有它就剩下四面墙,就没有了炕柜;它还有值得炫耀的外表,裱糊炕面的时候,自己把剩下的一点桐油都刷在这两块大木板上了。妈妈说炕柜光亮了,看起来很舒服,小京真是个聪明能干的好孩子。想到妈妈说话时慈爱的眼神,小京努着嘴笑了。……臭虫们该睡觉了,他也想再睡一会,给全家做早饭太早。玻璃缸里还散发着豆角叶子清新的气味,小京深深吸了一下,睡了。
一阵沉闷的呼隆声把小京吵醒。声音来自炕沿拉门外面。借着月光,小京隐隐看到一个瘦高人影正朝水池里倒着什么。鲜鱼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久违的气味,令小京一下子兴奋起来。爷爷回来啦!小京穿上短裤推出门缝躬身跳到水泥地上。水池里装满大鱼,青背白肚,两侧有红线,被野蒿草穿着腮,“噼噼啪啪”拍打池壁。小京接过爷爷手里湿漉漉的麻袋,放到灶台旁。“一会儿生火烤干,我替爷爷收起来。下次一定跟爷爷捉鱼去!”小京瞅着红眼框里的眼睛,坚定地说。爷爷连面皮都是红的。“孙子要上学呢,”爷爷沙哑着声音说。“爷爷要上班呢!”小京立即说。停了半晌,爷爷抚摸着小京的头说:“好吧。”浓重的酒气呛得小京打了个嗝,“爷爷,不要喝那么多酒。”“不喝酒,在河里要冻死人。啊——,困了,我得回宿舍睡觉去。”爷爷说完转身走了。小京看着爷爷弯腰推开外门,关上门后,从室外楼梯转下去;从眼前一直到门口,留下胶皮靴漏出的一串脚印,这同时,爷爷的脚步声也在楼下消失了。
小京不想再睡了。水泥池里躺着十条大鱼,妈妈教过怎样做红烧鱼,小京算计着,家里人五条鱼够吃了,包括给爷爷送一条;楼下宋伯伯很瘦弱身体不好,脸那么白,他们一家人脸都那么白,尤其是宋梅,脸白得像腊月的雪,肯定营养不好,得送去三条;剩下两条就由妈妈处置吧,妈妈朋友多。
一只老鼠缩头缩脑朝水泥池溜过来。小京眼尖,弯身从灶台旁拾起一根木棒猛然打过去。老鼠吱吱叫着跑了。水泥池被打掉一个小缺口,这让小京很难过。这水泥池是小京洗菜做饭洗衣服的容器,看它黑乎乎的,用起来却十分得手;搬到这里以前,那个家也有一个水泥池,但那要站在木头墩子上干活,现在不用了。
大概是鱼肉的香气把“馋猫”给引出来了,炕上拉门的缝隙里伸出四弟小光的圆脑袋。“大哥,给我一个鱼头。”每次吃鱼妈妈总给小光鱼头,妈妈说得给小光补补脑子,小光总学不会算数减法。“睡觉,天还没大亮!”小京轻轻呵斥一声。小光瘪了瘪嘴,晃着圆脑袋缩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小京轻轻敲了敲炕沿,光着屁股蛋儿的小光跳到地上。“地凉,穿上鞋!”小京又低声喝道,但立刻又把小光揽在怀里,自己坐到灶前的小板凳上。“快吃吧。”小京把盛在碗里的鱼头递给小光,然后看着小光坐在自己腿上津津有味地吃着。
刚添进干树皮,灶坑的火燃得正旺,烤得腿上痒痒的。灶口旁光亮的石板上放着爷爷装鱼的麻袋,麻袋上边放着打开的书本。
“大哥,能考第一吗?第一,很了不起呀!”小光吃着鱼头,歪脸看了看大哥,郑重其事地说。
“第一就是第一,没什么。”小京看着锅盖喷着热气,知道里面高粱米粥要噗出来了,忙把锅盖错个缝。
“宋梅也能考第一吗?”小光很快就吃完了鱼头,吧唧着嘴问。
“不知道。”
“宋梅老爱问你的事。”
“问什么?”
“什么都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不知道。”
“你怎么都不知道!”小光瞪了大哥一眼,提高了声音说,“他们全家都尿炕你知道不?”
小京推了他一把,低声说:“这事不能随便说给人听。不好啊。”小光晃了晃圆脑袋,撇着嘴,不服气地说:“二哥三哥也尿炕,爸爸不让把褥子晾到外面。宋梅家就不怕人说,把褥子晾在窗前。好几个晚上三哥都占了我的褥子,挤我睡三哥的褥子,你看……”小光撅起屁股,露出一片红疹。
小京心疼地用口气吹了吹那片红疹,说:“你才四岁就知道这么多呀!妈妈还说你脑子不好使呢。”
“大哥,你都十岁了,咋啥都不知道?以后,你来吃鱼头吧!”小光用屁股撞了一下哥哥,跳跃着钻进拉门里。
早晨六点半,小京准时把三个弟弟叫醒。炕面要拾掇干净,炕沿拉门要卸下来,不卸下这个拉门,一家人就没办法吃饭。小京摆上饭桌,又把拉门放进仓房里。仓房就在水泥池墙的后面。几个弟弟害怕仓房黑乎乎的门洞,爷爷就特意给拉门装了乌玻璃。
二弟小刚一直用手指抹着眼睛,嘟囔着嘴不知在说什么。自从妈妈说小刚的眼睛最好看以后,小刚经常用手指抹眼睛。小京看不明白他这是干什么。只是发觉小刚枕头底下多了一面小镜子,有事没事拿出来照照。“男孩子总照镜子干嘛?没出息!”小京对小刚说。小刚也不反驳,依旧用手指抹着眼睛。“眼睛痒吗?”小京问。小刚摇了摇头,指缝里露出异样的目光。“他在想什么?!”小京怔了一下。直到这时小京才发现二弟的眼睛多么好看!睫毛那么长,像蝴蝶翅膀一样忽闪忽闪的。不浓不淡的眉毛弯弯的,黑黑的眼睛,像宋梅家菜园里的葡萄,又像早晨清澈平静的嘎呀河水,让人一眼看到底。难怪妈妈那样说。可是好看的眼睛,总用手指抹它干什么?
三弟小雷光着屁股找裤子。妈妈一次做了三条裤子,一样的样式一般大,给三个弟弟穿。小京知道,妈妈是为弟弟们穿着方便,男孩儿淘气常把裤子弄脏,谁的裤子脏了谁就捡干净的穿,省得一天一洗,碰到下雨阴天洗的衣服还不干。小京问:二弟四弟个子差那么多,为什么不量身定做呢?妈妈说:按你二弟身材做的,你四弟挽一挽裤脚就行;再说你们都还有别的裤子呢。小京知道,别的裤子就是去年六一儿童节每人一套海军服,那是学校大型演出给学生定做的,四弟小光没入学,妈妈给他另做一套,也是海军服。“怎么舍得穿那样的制服呢!”那时候小亰这样想。看到小雷拿着两条同样脏的裤子发呆,小京说:“灰色调,脏不脏差不到哪里去,拿一条穿了吧。”“不对。缺一条呢。一定是二哥给藏起来了!”小雷斜眼瞅着小刚说。小刚不动声色,仍在用手指抹眼睛。小京说:“快穿上衣服。哥给你们做红烧鱼啦!”小光爬出被窝,伸手夺过一条裤子边穿边说:“真傻。裤子重要还是吃鱼重要?”小光一句话,这才让小刚小雷闻到了鱼肉香。可能是吃鱼重要,小雷无奈地瞪了小刚一眼,穿上眼前剩下那条的裤子。小刚也慢条斯理地把压在腿底下的裤子穿上。
小京让弟弟们下地洗脸。灶坑里的火已熄灭。阔大的锅盖上摆着两个搪瓷盆,一盆盛满红亮的高粱米粥,一盆盛满金黄的玉米面窝头。擦得铮亮的灶台上摆着一摞粗瓷碗和两盘咸菜。小刚小雷伸长脖子张大眼睛扫视灶台,疑惑的相互看了看:红烧鱼在哪儿呀?
北墙的小角门开了。和小刚长得极像的妹妹小琳,拍着手跳上炕,口里连珠炮似的喊着:“下雨了,冒泡了,蘑菇戴草帽啦!大哥,下雨了。妈说,刨花和树皮不多了,让你们抱上点来。”
灶台对面、水池侧面是堆柴火的地方。不是妈妈提醒他还真忘了:给爷爷烘烤麻袋多用了烧一顿饭的干树皮,柴火堆快见底了。小京暗暗懊悔。厂里牛车拉来的树皮刨花已经烧完,本想明天星期天跟爷爷去原木场剥树皮,家里的柴火省点用能坚持到明天,可是一池大鱼让他忘乎所以,上次吃鱼还是过年呢,弟弟妹妹们该多高兴,他光顾高兴,忘了柴火快断顿啦!“你们都听着,爸妈昨晚后半夜才回来,别吵醒他们。我有话跟你们说,”小京用一根手指顶着自己的嘴说。
“妈妈醒了,刚才跟我说话了,让你下楼抱柴火,”小琳也用一根手指顶着自己的嘴说。黑黑的杏眼直盯着大哥,样子十分认真。
“知道了。我去抱柴火。现在我跟你们说:锅里有五条鱼,红烧的。小刚小雷记住,给爷爷留一条,整条的;两条给爸妈在锅里热着,其余两条你们分着吃吧;愿意呢就给哥留一点,实在想吃就都吃了吧。爷爷说过几天还去捉鱼,哥以后再吃。”
“大哥,我还吃鱼头,剩下的还是两条鱼,少了我,你们可以多分点。”小光挺着胸脯,晃着圆脑袋,一副舍利取义的样子。“舍利取义”是妈妈讲过的一个故事,小光的样子很像那个故事里主人公,——小京想象的。“妈妈会补给你一个鱼头,”小京朝小光夹了夹眼睛说。小光乐呵呵端坐到炕桌旁,等着小刚小雷从锅里盛鱼和分鱼。
小京拿起灶坑前的麻袋,说了句“等着我,送你们上学”,转身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