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铁鹰
到西安后,我和朋友到回民街听秦腔。秦腔馆七八张桌子的大厅,只有一张有人坐,不过他们不像茶客,好像是老板的熟人。
一直等了40分钟,我有些不耐烦,站起来,走到柜台前:"我们不想等了,请找钱,那壶茶怎么也不值60元吧。"面无表情的老板到那一桌说了几句话,回来说开始了,现在就唱。只见那一桌人站起来,走上那个狭小的舞台,开始整理乐器。原来,他们就是唱秦腔的。
他们中一个较年轻的女人走近我们的桌子,伸出手来同我俩握握手说:"欢迎,欢迎。"我俩手忙脚乱站起来,跟她握手。当我们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坐下时,一个像老板娘的中年女人也过来同我们握手,我们又忙不迭地站起来。我俩正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只见第一个同我们握手的年轻女人站到舞台的麦克风前,有些漫不经心,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晚的秦腔演出现在开始,我先给大家唱一首。"她说完之后,灯亮起来,尖利的乐曲随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响起来,这个刚才还有些散漫和扭捏的女人一下子沉静下来,眼睛开始变得炯炯有神,身体也像运了气那样挺拔起来,一只手随着乐曲慢慢地捧到胸前。突然,一声尖吼,压过所有乐器,她唱起了高亢的秦腔。
我的同伴一声赞叹:"真专业。"面对仅有的两个听众,她使出了浑身的劲,全神贯注地一口气唱了三首,说实在的,我一句没听懂,但我被她的表演吸引住了。听着听着,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两个外行真不值得她这样唱。
我的同伴趴在我耳边说:"她不是给我们唱,她是在给自己唱。"那个年轻的女人唱完之后,同我们握过手的中年女人也上去唱了,原来她也是演员。伴奏声一响,她以同样专注、同样热烈和同样高昂的嗓子吼起来了。
每当她们唱到高潮,原来同她们坐在一起,还没上台的人,就会大声叫好。这时,坐在舞台旁边的一个女人就会跟着喊一句:"2号台挂红一条。"一个服务员就会在舞台前面的一条横梁上,挂上一条红绸子,然后,交给那喊话的女人100元。不到一会儿,那张桌子又大喊一声"好",那个女人又来一句:"2号台挂红两条。"于是,又挂两条红绸子,女人又收了200元。
晚上9时30分,我们离开茶馆。路上,同伴说:"现在你明白了吧,这就是很多人搞不清的专业与职业的区别。"我问"怎么讲?"同伴说:"职业是商品交换,是人谋生的手段,给钱多服务就好,反之就不好,没有道德和水平问题。5元拔一颗牙,只能不打麻药;500元一平方米的住房,只能粗制滥造。因此,喊提高职业道德和职业精神的那些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专业是训练和习惯,是做事的标准,同给多少钱没关系。一个专业的电工,不给钱,也不会把正负极接到一起;而一个没有专业训练的职业电工却可能这样做。今晚的秦腔连唱带伴奏一共9个人,收入微薄,算了茶馆的提成,每人分到的钱不够交通费。可是,一旦开唱,他们的专业训练和表演习惯,就会情不自禁地表现出来。秦腔不可能小声唱,不可能用气声,不可能挤眉弄眼,不可能漫不经心,不可能不深仇大恨,不可能不气壮山河。说白了,秦腔只能这样唱,他们不是不能,而是不会应付和敷衍。这是他们的专业。"
我说:"我明白了,中国目前是职业经理人多,专业经理人少:职业保姆多,专业保姆少。难怪我一个朋友8000元的西装,被他家400元雇的保姆放到洗衣机里洗了,原来他家的保姆没有经过秦腔演员那样的专业训练。"
这样看,演员们唱前和我们握手,唱的过程中挂红,应当都是专业的内容。
回到灯火通明的东大街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眼前挥之不去的仍是那张年轻女人的秦腔脸。我相信,她一定知道:他们守护的是一个行将死亡的行当。然而,她的专业训练和习惯,使她即使不在乎她的听众,也不能亵渎这个她为之付出心血的艺术。即使一个茶客也没了,她自己唱时,照样会一脸神圣。这就是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