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公瑾所患的病正如同我昔日所受箭伤一样!你我皆因箭伤而殁,也算我俩兄弟一场!”说完,孙策泪水涌出。
“可是,我尚未完成伯符重托!”周瑜不甘道。
“公瑾!死生有命,富贵由天,由不得你我!我俩只管天上相聚好了!”孙策含泪微笑道,然后,拍拍周瑜的肩,转身飘然而去。
周瑜的泪水涌了出来,赶紧掀开被子,叫道:“伯符兄!且等我一等!”然后要下床。但孙策已没了影。而周瑜却怎么也挣扎不起来。忽然,耳边听见方夏叫:“大人!大人!”他睁开双眼一看,见方夏正守在床边,含着泪望着他。案上两个灯烛滋滋燃烧着。自已额上搭着热毛巾。被子被方夏捂得严严实实。而胸口一阵一阵闷痛,脑袋也似浸在火中烤一般,又涨又痛。他立刻明白了刚才又是做梦,不觉热泪潸然,叹道:“吾将去矣!”。然后令方夏扶他起来。方夏不敢违令,将他扶起来,靠在床后支架上,又给他披上棉袍。周瑜又令他取纸笔来,他要写书信。方夏赶紧将一张小几搁在他的双膝之上,又取来纸、笔和墨汁。周瑜握管铺纸,看了看窗外,凝听一刻窗外呼啸的寒风,然后蘸了蘸墨,给吴候上书——“瑜以凡才,昔受讨逆特殊之遇,委任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敢不竭股肱之力,以图报效。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谓若在握。至以不谨,道遇暴疾。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始终。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写完了,又提笔给小乔写信。未及落笔,泪水已滴落纸上,以至方夏为他换了几张纸。最终含泪写道:“小乔吾妻:汝接书之日,吾与汝已阴阳相隔矣!生死有命,诚不足惜!唯不能与汝白头偕老,痛之至矣!吾死之后,汝善自珍重,万不可悲苦自弃;吾之幼儿,也盼悉心教养,则吾九泉之下可瞑目矣!今生已矣!若有来生,你我再做夫妻!握管涕零,不知所云;万千言语,竟无所从……珍重!珍重!”
写完了,令方夏一一收了,装入信笺,连夜派人送往江东,然后长舒一口气。忽然,一阵头晕,一口鲜血吐出,晕倒在床上。方夏和几名侍卫赶紧撤了几子,将他扶进被衾之中。
次日食时,周瑜又醒来。鲁肃、蒋干等人均来探视。见周瑜脸上有些红光,精神甚好,就一齐祝贺。周瑜笑道:“想必是回光返照吧!我已梦见伯符唤我了!与诸君相聚之时不多矣!”方夏又对鲁肃、蒋干称周瑜已写了遗书,已派人连夜送往江东了。鲁肃、蒋干听了,痛哭失声。周瑜劝慰他们道:“生死有命,何足惜哉!”说完,要侍卫们将自已抬上座椅,抬到大船之上。鲁肃、蒋干含泪劝止,称外面风寒,不宜受凉。周瑜笑道:“有道是,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周某一生有两样征驹,一是我跨下的战马,一是江中破浪的舟船!如今纵马奔驰已勉为其难,但乘舟破浪当不在话下!要死,便死在征驹之上吧!”
鲁肃、蒋干只好含泪同方夏等人一起为周瑜穿好衣衫、整好衣袍,将他扶上靠椅,抬往城外江中他一路行过来的那只战船上。
此时已是隅中,水天茫茫,江天一线之处,几只渔帆形单影只地没入云天之中。江鸥在寒风中振翅,发出迷离的孤独的叫声。两边的原野裸露着深黑色的冻土。一层层脱去了枝叶的树林如同淡淡的寒烟弥漫着。偶尔有乌鸦的叫声从岸边传过来。冷风嗖嗖,掠过大江,直钻人颈脖。浩荡的江水默默地奔流着,发出有节奏的奔流声,如同一支忧郁的歌。
周瑜坐在甲板中央,贪婪地、愉悦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致。过了好一会,他缓缓舒一口气,命令开船。鲁肃等众人不敢违令,将船缓缓往江中心开动。于是,风帆升起,一阵浆橹击打江波的声音响起。江风殆荡,呼呼灌顶。两边的树林、孤独的老树、岩石、原野俱各往后移去。江鸥恋恋不舍地追着帆船翻飞。周瑜静静地体会着这最后一次乘船临风的感受,忽然,泪水悄然涌出。这雄浑的大江,这万里的河山,这金戈铁马的畅快,还有小乔和三个孩子……这一切,都将永别了。他即将如同这江水中的一朵浪花,归入永恒,成为后人的谈笑。他忽然想起少时与蒋干在历阳那个月夜之下初见大江时的感叹,便轻声问蒋干:“子翼兄?还记得历阳大江边那个月夜否?”
蒋干含泪道:“自然记得!其时,公瑾面对江水道:我周瑜生不在大江之上,但愿死在大江之上,更愿今生今世,缈小的人生如同惊涛拍岸,在历史长河留下此许微名与声响!公瑾如愿矣!大江奔流,断然流不走公瑾火烧乌林的英名!大河浩荡,公瑾便大河里最灿然的浪花!”
周瑜笑了:“我哪里有这般英雄?但总算死在大江之上了!且去做江中的浪花好了!多少英雄,皆随浪花陶尽,况且我辈?”
就在此时,数十只征帆从四面八方迎风破浪奔了过来。鲁肃看见了,手指前面、又指后面,道:“公瑾!甘宁、吕蒙等人来探望你了!”原来,昨日医士说周瑜病危后,鲁肃就赶紧令人去唤镇守长江沿线的各路将领前来探视周瑜。这些将领是:程普、吕范、甘宁、吕蒙、凌统、蒋钦、韩当、周泰、徐盛等。又令人往京口去禀告孙权、小乔去了。
周瑜抬头四望,只见四面八方,征帆如云,都朝这里开来。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昔日统领数千艘征帆乘风破浪时的情景。好久没有看见这样的情景了!对一个统兵千万的将领而言,最快乐的莫过于看见千军万马或万千征帆浩浩荡荡勇往直前的情景了。他开心地望着这一只只鼓满风帆的船,脸上溢开一片舒心的微笑。他很感激鲁肃的安排。他真的很希望在最后一刻与这些一同征战的战友见最后一面!忽然,一阵寒风吹过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大脑和胸口内一阵巨痛,猛地吐出一口血,就又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几只风帆从孙夫人城堡前的大江中升起,数只大船直往巴丘奔来。船头,站着泪痕依依的孙尚香和她的男兵、女兵们。原来,这些天,孙尚香一直在城堡中,对周瑜重病的事并不知情。早上,她的心腹厨人往公安城中去买菜,听得城中几名军士说东吴周瑜大都督病在巴丘,病得很重,鲁肃已令人往长江沿线唤众将探视,南郡的凌统、甘宁等将已连夜赶往巴丘。镇守江北的关羽得知后,劝说刘备,欲趁机袭占江陵,夺得南郡,被诸葛亮劝止,诸葛军师称,趁人之危,不仅为天下人耻笑,而且自毁长城。刘皇叔到底是听了诸葛亮的劝。那位厨师听得,大吃一惊,菜也顾不上买了,赶紧跑回向孙尚香禀告。孙尚香的泪水夺眶而出。自周郎去了京口后,她常常在城墙上凭墙而立,希望看见周瑜的帆船在天际出现,象云朵一样飘过来。而金盔金甲、丰姿飘逸、玉树临风的的周瑜则立在船首,含着莞尔动人的微笑。蓝天在上,白云悠悠。江风殆荡,波涛如絮。纵使她心里恨死周瑜了,但仍禁不自禁地希望看到他!仍然思念着他!仍然原谅着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想到,周郎竟病倒在了巴丘。她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就令草儿赶往公安城中去找诸葛亮打听。诸葛亮告诉草儿:周瑜确实病危!草儿赶紧纵马跑回。孙尚香听了,眼珠一翻,就往地上倒去。草儿和冬儿赶紧抱住她,一面哭,一面给她掐人中,折腾好一会,孙尚香徐徐醒来,泪流满面。“夫人!此时并非哀痛之时,我们快些收拾,去探望周都督好了!”草儿含泪道。孙尚香咬咬牙,任草儿和冬儿扶了起来。然后令男兵女婢收拾好行装,以及细软珠宝,带了兵器,径往江边奔去。
到了江边,看守船只的刘备的一名军候上前问孙尚香要往哪里去,孙尚香不答话,拔出剑,手起一剑,将他砍翻。跟在后面的军士赶紧一哄而散。孙尚香令众人上了船,扯起风帆。男军士摇橹,直往江东行去。
行了一会,只见后面数十只小舸飞快追了上来。最前面一只船上站着身披银铠、眼露凶光、一脸凶狠的刘备在长沙收养的养子刘封,他身后一只船上站着身披细甲、脸色阴郁的刘备。原来,孙尚香斩杀守船的军候后,军候手下军士赶紧奔进公安城中去向刘备禀告。刘备便带上刘封,叫了几十只快船,追了上来。孙尚香见刘备追上来,就令身边婢女和男兵拔剑取刀,准备厮杀。
刘封赶近了,飞身一跃,跳上孙尚香的船,恶恨恨地瞪着孙尚香问:“夫人要往哪里去?”
孙尚香冷笑道:“我要往哪里去,须禀告你不成?”
刘封无言以对,恨恨地瞪着她。这时,刘备的船也靠近了,众护卫拥着刘备上了孙尚香的船。
“夫人!你收拾行装,莫不是要回东吴去?”刘备脸色阴沉道。
“奴妾听得周都督病危,欲要前往探视!可否?”孙尚香道。
刘备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看了看孙尚香,眼中闪过一阵嫉恨。他早已看出孙尚香对周瑜的好感,只是不以为然。毕竟周瑜年轻英俊才气横溢,有足够的理由讨女人喜欢。后来,听刘封说,孙尚香的船曾在一个春夜间划向对岸江陵城,或许里面坐着孙尚香。他为此大怒,令人明查暗访了好些日,只查出孙尚香夜行江北,却未查出与周瑜有何关联,只好悻悻作罢。此后,他就令人加强了对孙尚香城堡的看护,只要孙尚香到了江面,就报告他。现在看来,孙尚香对周瑜的好感决非他所想象的那般简单。莫非孙尚香拼死不让他近身,都是因为这个周瑜?
“周郎病危,关夫人何事?也值得夫人不惜以女儿之身,斩杀我手下军人么?”刘备压抑住怒火道。
“周郎是奴妾娘家重臣,奴妾有何理由不去探视?”孙尚香怒道。
“你是我刘玄德夫人,就是探视,也须你丈夫允许!而况,周瑜病危,乃是我孙、刘两家公事,与你女流之辈何关?”刘备冷笑道。
“周郎自小看着奴妾长大,与奴妾大哥伯符拜为兄弟,也是奴妾大哥!如今病危,奴妾自然要探望!”孙尚香针锋相对。
“也不须恁地急!如丈夫病危一般!”刘备冷笑。
草儿和冬儿一愣,紧张地看着孙尚香。
“哼!”孙尚香冷笑一声,将剑一横,不可阻挠的语气道,“周郎乃我心中最敬重之人,也是最心仪之人!今日病危,我定要去探视!你答应我也得去,不答应我也得去!”
刘备脸色骤变,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铁青,一股怒气从心底奔涌而出,让他的身子禁不住哆嗦,一股血流直冲脑海,让他脑袋几乎要爆裂!这个可恶的周瑜,这个不要脸的孙尚香!原来两人早就私情,却一直瞒着自已!原来在她心中,果真只有周瑜一个人!这个该死的周瑜,不仅看不起自已,不仅要殄灭自已,而且连自已的女人也要哄过去!想到这里,他恨不得杀了眼前的孙尚香再去杀了周瑜!
“孤今日就偏不让你去!你要敢动半步!孤不管你是吴候之妹,还是何人,一律格杀无论!”刘备咬牙切齿道。
“姓刘的!今日我就与你拼个死话了!”孙尚香大怒,举剑指着刘备。
“大胆!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早就看你不顺了!私通周瑜,还敢如此猖狂!”刘封骂道,拔出剑,面色凶恶,拦在刘备前面,指着孙尚香。
孙尚香大怒:“放肆!刘备假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草儿赶紧将孙尚香往后拉一步,拦在孙尚香前面,对刘备道:“将军!夫人方才只是一时气话!夫人与周瑜虽为义兄义妹,但亲如兄妹,如同将军之于关将军、张将军!此番探视,只是尽兄妹之情!请将军不要动怒!”
“你这个贱女人!休得花言巧语!夫人夜半往江陵去,不都是你穿针引线做的好事?如今还敢胡言!想昔日你领众婢女守护府中,让老子手下军士受够了鸟气!老子今日就一发了结了!”刘封说完,手起一剑,直捅入草儿胸膛。草儿惨叫一声,握住胸口的剑,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刘封。刘封猛地又抽出剑,一股鲜血喷了出来,草儿抽搐着瘫倒在甲板上。
孙尚香大叫“草儿!”赶紧蹲下,抱住草儿,眼中含泪,连声唤:“草儿!草儿!”草儿微睁着眼,双手托着肚里涌出的肠子,看着孙尚香,身子无力地抽搐着,笑一笑,喘息道:“夫人!我先走一步了!请夫人代我探视周郎好了!”
“草儿姐!你不要死啊!”冬儿哭着扑倒在她身边,和孙尚香一同抱住她。
草儿没有光彩的眼睛朝她俩看一下,嘴唇咧了咧,好象要笑,但没有笑出来,缓缓闭上眼,身子猛一抽搐,双手吊了下来,身子也不动了。鲜血却仍在甲板上流淌。
“草儿!草儿!”孙尚香含泪喊。
“草儿姐!草儿姐!”冬儿哭喊。
孙尚香猛地站起来,一揩眼中的泪,双眼含悲,柳眉倒竖,怒喝道:“赔我草儿命来!”挥剑就朝刘封砍去。刘封以剑架住。两人就在船上打斗开来。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喊:“住手!都快住手!”喊声中,只见诸葛亮乘一只小船赶了过来。“住手!两边都住了手!”诸葛亮喊着,从小船爬上了大船,奋勇地冲到了孙尚香和刘封中间,拦住了他们。
“孔明先生!何须如此奋勇?”刘备挖苦道。
“主公!天下未定,万万不可自相残杀!”诸葛亮涨红了脸大声道。
“孤就任她回江东去了不成?”刘备大声道。
“夫人只是要去探视周郎!两人兄妹一场,就让她去好了!就是回了江东,吴候乃识大体之人,也定会将她送还的,主公勿需担忧!若为此事而伤了夫人性命,定会引得孙、刘大动干戈!请主公三思!”诸葛亮恳切道。脸上纵横着忠直梗概之气。
“可是,夫人却不自检……”刘封道。话没说完,刘备使了个眼神止住了他。
“无根无据的话休得胡说!”诸葛亮看一看刘封手中沾血的剑,严正地直视他,厉声道:“周郎心如铁石,与小乔有山盟海誓;夫人冰清玉洁,有主母风范,岂可任由你诽谤!”
刘封被他严厉的、充满怒火的目光瞪得发毛,赶紧躲开他的视线,将脸扭到一边。
“那依军师之意如何?”刘备冷冷道。
诸葛亮转头看着孙尚香,拱了拱手,恳切道:“夫人!周郎染病,孔明等也伤感不已!只是军务在身,不由探视!夫人此行,烦请代我主公及诸葛亮等众人问候周都督!只是,夫人宜速去速回!孔明等众人将在此迎候夫人!”
然后,诸葛亮又劝刘备给孙尚香放行。刘备只好对孙尚香说了些速去速还一类话,便带刘封等人悻悻下了船,诸葛亮也随同下了船。孙尚香赶紧令起船,直往巴丘驶去。同时含泪令人收拾包裹了草儿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