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好回煤城以后,开始还想着龙山的这两位病人,期间回了几趟龙山,谢彩霞却并没有再提起谢景田与发福媳妇,加之诊所业务繁忙。他也就渐渐忘记了这事。
半年后的一天中午,郑好刚刚回到龙山,谢彩霞提着二条鱼来了,她把鱼交给郑好说:“呶,你的奖品。”郑好说:“柱子这回竟然钓了这么大个鱼?”
谢彩霞说:“不是,吃中药后,谢景田的病两个多月没有犯了?这是他感谢你,特地给你买的鱼,让我给你捎来!”
郑好问:“他吃了几副中药?”谢彩霞说:“他吃完五副后感觉身上有劲了,他媳妇说脸也没有从前那么黄了,后来又断断续续吃了三十几副,睡觉病就越来越轻,没有吃中药时候,一月睡一次,一次睡两三天。吃补中益气汤治疗以后,渐渐地两个月才睡一次,而且睡的时间也渐渐短了,从两三天到一两天,到半天,进入十月就没有再犯病”
郑好说:“我没有给谢景田看病。拿药的送药的都是你。这鱼我不能要。”郑好拒不收礼。来回反复几次,谢彩霞生气了,一甩手,把两条鱼扔到院子里晒衣服的绳子上,说:“爱要不要,不吃夜里就让猫叼走算了。”说罢扬长而去。
谢彩霞前脚出门,郑铁山就回家了,经过绳子时候,正好两条鱼碰到了脸上,凉飕飕,滑溜溜,不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绳子上挂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鱼,这还跑到绳子上来寻短见上吊了。”
回煤城前一天,发福与发福的媳妇一起来了。发福媳妇一进屋坐定就说:“大兄弟,大兄弟,你还别说,你的药真好,喝了三副,腰就不像从前那么怕冷了,更重要的是小便也能控制了。”
郑好说:“你这是肾阳亏虚,不是什么很复杂的病。”发福媳妇说:“可是这些年我看过的大夫都说不好治,如果不是你这药,我恐怕就要去造瘘了。哎呀,要是整天带着个尿袋子,你说我以后还怎么生活。现在半年了,都没有犯,应该是好了。”郑好说:“如果再犯,可以再吃。”
发福说:“我们这次来呢,一方面谢谢你。另一方面她妈妈她姐也有尿失禁的毛病,不过比你嫂子要轻一些。你说用你的这个药方管用吗?”
郑好说:“不是所有尿失禁都管用,但如果是肾阳亏虚引起的尿失禁就应该可以。”
发福媳妇说:“可是她们都在湖北呢,离这里千里遥远的,没法过来让你看啊!”郑好早就听说发福这个媳妇是外地买来的,现在才知道是在湖北,就说:“你在电话里问问,如果她们有腰酸腰痛的毛病,小便像清水一样不发黄,还经常怕冷,一旦受凉会加重,就不妨试试看。”
又过了十多天,发福媳妇亲自到煤城,并且给郑好提来了十斤鸡蛋,表达对郑好的谢意。并且告诉郑好,她妈妈与她姐喝了这个药方,尿失禁也好了。这真是个神仙方子啊。
一首千年前伤寒杂病论上面平平淡淡温补肾阳的肾气丸改成汤剂的处方,竟然解决了现代人久治不愈的尿失禁。严格辨证论治,即便是最普通的药物,也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郑好看着眼前桌子上面的伤寒论,对古圣先贤的敬佩油然而生。说中国人遵古,说中医守旧,活生生的例子告诉你,古人成就不得不让你仰视。你现代人谁能够开出这么一首像肾气丸一般,配伍严谨,疗效确切的药方?
十一月郑好再回龙山,谢彩霞找到郑好说:“有个病人需要你看看?”郑好问:“什么病人?”
谢彩霞没有说,而是把他领到村外,村外迎面遇到一个女人,满面污垢,赤着脚,头发蓬乱,边走边哼着歌。
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看了他们一眼,呵呵笑了,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儿女双全,现在他们快结婚了。”说完又哼着歌走了。
郑好站住,回头看那个疯女人,对谢彩霞说:“奇怪,我怎么看着她那么熟悉呢?”
谢彩霞说:“当然熟悉了,你还给她女儿开过药呢?”郑好说:“是吗,她是谁?”谢彩霞说:“她就是锁子妈妈啊。”
“锁子妈妈。”郑好脑子里很快浮现出那个说话得体,干活利索,穿戴整齐,面色常带忧伤的中年女人。如果不是谢彩霞介绍,打死也不能把锁子妈妈与方才那个邋遢女人吻合起来。
郑好说:“她怎么就疯了呢,这么在外面疯疯癫癫的,他儿子为什么不管她?”谢彩霞说:“没有人管她了,她就一个人了。”
郑好吃惊说:“不可能啊,虽然她丈夫死了,她女儿也死了,可还有两个儿子,还有锁子爷爷啊。据说锁子他哥出去打工,赚了不少钱。”
谢彩霞说:“锁子他哥在东北当电工,被电死了。”郑好“啊”了一声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谢彩霞说:“你去学医后不久。”
郑好说:“丈夫得病走了,女儿也心脏病死了,大儿子出去打工又被电死了,她怎么这么倒霉啊!”
谢彩霞摇头说:“这还不算倒霉,大儿子虽死了,但毕竟没有白死,人家用工单位赔了五万多块钱呢。”
郑好叹气说:“钱虽然没人重要,但是在人没有的情况下,有些钱也是好的,总比人财两空好。”
谢彩霞说:“她是个省吃俭用的女人,用赔偿的钱给锁子盖了全村最好的楼房,打上了水井,锁子下学,还给锁子买了摩托车。”
郑好说:“在农村有个好房子,孩子好找对象,不过锁子顶多十四五,娶媳妇还太早吧,这些钱盖房子,还不如存起来呢。”
谢彩霞说:“农村粮食卖不上去价,物价却年年看涨。如果不早把房子盖下,再过几年五万说不定就盖不了房子了。”
郑好说:“也是,十年前爸爸工资一百多,就是不吃不喝存到现在又能买什么呢?你说他们家现在就她一个人了,难道锁子也有病了?”
谢彩霞说:“房子盖好第二年,锁子和同村几个伙伴在龙山水库游泳,人家其他的小孩都没有事,可是不知怎么的,上岸后就是找不到锁子了。”
郑好担心说:“不是被淹了吧!”谢彩霞说:“雇人找了两天,什么也没有找到。”郑好说:“那就奇怪了,后来呢?”
谢彩霞说:“有人传言说让鱼吃了,有人说让水库里的龙抓走了。”郑好说:这真让人着急,锁子到底怎么了?”
谢彩霞说:“是淹死了,尸体喝足水,第三天才从水里漂了出来。”
郑好叹气说:“她曾经有一个那么和美的家庭,可是转眼间丈夫没了,女儿没了,两个儿子一个没剩又全死了,她一定是受刺激了,所以就疯了,搁谁谁也受不了啊!”
谢彩霞说:“她还没有疯。以后锁子爷爷也死了,她在龙山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盖的房子再好有什么用,她就把盖好的楼卖了,开始好多人还不敢买,说是凶宅,最后降到一万才被谢平买去给他爹住。”
郑好说:“那她到哪里去呢?”谢彩霞说:“她回了娘家,不过她爹娘都死了,她兄弟与兄弟媳妇对她也不好,她就改嫁了。”
郑好说:“再找个男人,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忘记曾经的苦与痛!,这应该也算是一种好的解脱。”
谢彩霞说:“可是没有多少时间,她改嫁的哪家,儿子车祸死了,人家怀疑是她克死的,害怕因为她,家中再有其他人遭殃,就离婚,又把她撵了出来。她娘家不能回,就来了龙山。”
听到此处,郑好心中感到了深深的痛。她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可是厄运却总是紧紧跟随者她。
郑好问:“她的家卖给别人了,他的亲人一个个死去了,她回来住在哪里呢?”
谢彩霞指了指远处那个废弃的石头屋子说:“她疯了,就住在哪里。她每天都要去女儿丈夫与儿子坟地呆呆坐上半天。”
郑好说:“她虽然疯了,神经不正常了,可是她还是想着自己自己的亲人呢!”
谢彩霞说:“大概是吧!”郑好说:“什么样命运是悲惨的,不是让你一开始就一无所有,而是把你曾经拥有的幸福,一次次残酷剥夺,这才是让人痛苦的。”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石头屋边,里面女人唠唠叨叨:“现在吃饭了,英子你最爱吃甜,爸爸买的葡萄给你吃。”
听到英子,郑好想起了那个曾经美丽忧郁的可爱女孩。
屋内女人继续唠叨:“锁子,你哥干电工,工作辛苦,吃肉时候你一定要让干活多的哥哥多吃一些。妈妈的这碗给你吃……”
透过射进石头屋的阳光,锁子妈妈把几个空碗在地上推来推去,嘴里念着死去亲人名字。郑好忍不住眼泪掉下来了。
谢彩霞问:“她疯了,你能想想办法,开几副中药,给她治好吗?”
郑好望着不停把空碗推来推去的锁子妈妈,摇摇头说:“她失去了丈夫,女儿,儿子,失去了一个曾经美满幸福的家,这一切我怎么能找给她。”
谢彩霞叹气,郑好说:“或许疯了要比正常好,要是还明白,面对现实,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现在她虽然疯了,可是看上去她很幸福啊!”
谢彩霞看着郑好说:“原来并不是所有的病你都能治疗。”
郑好说:“大夫是人不是神。这世间肉体上的苦痛,大夫可以治疗,可是这精神上的苦痛,再高明的大夫也是无能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