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眼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个年久失修的梦。
她身在一个陌生的基地,这里没有任何鲜艳的颜色:铅灰的房间、走道、露台、大厅,像是蜂巢般一层一层码得严丝合缝,穿着黑色作战服的“生物”悄无声息地穿梭其间,忙忙碌碌。
——真的是人类吗?
她总会莫名冒出这样的疑问。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呢?
不知道。
但他们看起来真的好奇怪啊。她想。
比如为什么那个人脸上会长着钢化鳞片呢?看着就像是带着奇怪的金属护面,有只眼突出,看着像是换成了电子义眼,要不是另一只眼依旧正常,和机器人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区别。边上一起走的家伙脸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背后晃来晃去的那个链条,怎么看都像蝎子的尾巴。发呆间,身侧匆匆跑过一家伙,怎么看左手都比右手长好多,形状看着……也更像穿山甲的爪子?
她试着回想了下人类的定义,却只记得“直立行走”“脊椎”“能独立思考”之类的奇怪碎片——似乎和她所见的并不冲突,但莫名地,她就是觉得,这些家伙看起来真的不像人类。
——那么人类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
神经格外迟钝,像是泡在海水里。
有一度,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梦里。因为每当她像这样游荡时,基本没有谁会搭理她,就好像她是个幻影。
低头,她拽了拽身上的衣服,觉得大概是这个东西的锅。
说是衣服似乎不大准确,看起来更像是扯了块料子,直接在上开了个洞,然后就兜头套在身上。颜色还是白色的——无论怎么打滚怎么吵闹,都不会弄脏的那种白色。
就像她刚醒来时见到的那群人一样。他们也穿白色,但样式看着“正常”多了。他们见她醒来,一窝蜂似地围拥在透明罩子外边,手舞足蹈。
——运动神经紊乱?精神絮乱?
不知道。
她甚至搞不清自己怎么想到这个说法。
放她出来以后,白大衣们整天都在叽叽咕咕,说些她听不懂的话——是的,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无法给出任何反应。但他们却毫不沮丧,反是像注射了神经催化剂般亢奋。
很快地,这群家伙就找来光屏,给她看了一堆图片,上面都是些奇怪的花纹,一张一张,在试到最后一张的时候,她终于觉得眼熟,自然就念了出来:
“你好。”
然后这群家伙就疯了,乐疯了。他们相互拍打拥抱的时候,身体金属部分会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们马上就给自己看了另一张图,上面有一句奇怪的话。
‘你的名字叫“潘多拉”’
——你的?
——我的?
不,这并不是她的名字。
可她的名字叫什么呢?
——不知道。
不管怎样,她拒绝接受这个名字。
但他们却不肯放弃,还把她架上了实验台,用高强度钢条绑住,在她身上装满五颜六色的贴片、管子,定时让她吃一些味道奇怪的食物。
她当然是抗拒的。
可抗拒无效。
每次的反抗都会以注射药物结束——然后醒来就会像现在这样,神经比之前还要迟钝,严重影响思考。
最后她终于能平静地进食,不会动不动就砸凹地板或者实验台,并且对这个奇怪的名字也有了些反应。
然后他们松开了绑着她的链条——仅仅是实验台上的那些。当然,偶尔还会绑她回到台子上,但大部分时间,她在这座基地里是自由的。
什么都不能思考,什么都做不到,自然没有人会再来妨碍她的自由。
“哎……”
她叹气,总觉得这样的语气,连同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不明情绪,都陌生极了。
“……”
有点耳熟的声音。
转身,来人是个瘦高的男孩,头发看起来有些淡,穿着松松垮垮的制服。自己醒来后,只要不是在实验室里,他总会跟着自己,像个不合身的影子。
但她并不讨厌这家伙,理由很简单,他看起来最顺眼,是整座基地中最像人类的家伙,没有任何奇怪的改造——哦,不算他脚边的短腿狗。
久等不到她的回答,男孩把刚才的句子又重复了一遍。然而那些古怪的音节落在她耳里,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可她还是没反应。
男孩子挠挠头,最后还是调出了光脑,上面写着:
‘一起走走吗?’
——这和现在的状态有区别吗?
她疑惑,但并没有反抗。
反抗在这里收不到半点好处。
她已经学会了。
少女沉默地跟着男孩,穿过回廊,乘着起降梯不断上升,来到了地表。
基地大部分都建在地下。露在地面的小部分与其说是哨岗,不如说是更像生态穹一样的东西,半球型的透明罩子分布在地表,大大小小,错落有致,里面是人工建造的绿洲。他们所在的是最大的一个,中心区域有一汪钴蓝色的圆形人工湖,边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沙枣和棕榈。
当男孩带着她在水边坐下时,太阳似乎才刚刚沉落。头顶露出的天空还透着火焰般的橘红。
‘感觉怎样?’男孩等她收回目光时,重新用文字开始交流。
她点头,表示自己还不错。
这群奇怪的人类似乎很想和她交流,却并不肯给她一台光脑。
‘但是……你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配合文字,男孩面上显出担心的样子。
她摇头,想说自己并不在意。
现在她虽然还有记忆,能理解面前所发生的事物,但所有的信息都像是直接从数据库中检索而出,和她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抱歉,回头我会申请,看看能不能……让你重新学会说话。’
“我不是哑巴。”她终于开口。
但男孩却毫无反应,只是露出迷惑的表情。
——果然没有识别翻译功能么?
她盯着他手中的光脑。
‘别担心,一定会治疗好的。’男孩将光脑稍稍收回了些,‘你看,我还给你带来了好玩的东西。’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笛子,递到她面前。
‘这是以前爷爷教我做的。’他挠挠脸,‘太久没做,有些生疏……’
“爷爷?”她用手指指光屏中的字眼,用自己的语言说了一遍,表示不理解。
‘是的,爷爷是个非常厉害的人……什么样的设备仪器,只要到了他的手里就能很快修好。他会做那——么大的翅膀,装上就能飞哦。对了,还有你看蛋黄酱,蛋黄酱就是他做出来的。’男孩飞速输入完,特地捧起了死命挣扎的短腿狗,献宝似的端给少女看。
——蛋黄酱?吃的东西?
但是这东西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好吃。
她略一思索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向短腿狗投去嫌弃的眼神。
‘……他还会做各种各样的好玩东西,包括大提琴,小提琴,竖琴……口琴就是他教我的……’
——那爷爷就是会做东西的人?
她心下微微一动,觉得这个概念似乎有些熟悉。
大概她也有一个能给她做东西的人?
——但那个人是谁呢?
不知道。
回神时,她觉得有些异样,仔细看去,才发现男孩不知何时放下了光脑,将脸埋在双膝间。他的那只短腿狗则在一旁呜咽呜咽地叫着。
这是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男孩像是受惊般猛地抬头,飞快用手抹了抹眼睛。
‘对不起……我想起了些事。’
虽然不知道男孩这样的反应究竟是因为什么,但她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快乐的事——因为看着男孩露出的微笑,她的鼻子居然莫名有些发酸,胸口出现了某种陌生的、沉甸甸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
该怎么做呢?
——不知道。
找不到答案的少女唯有保持沉默。
于是两人一狗就这样抱膝坐着,仰着头呆呆地注视着夜空。
原本属于太阳的暖色已经完全褪去,月亮却还没有升起,星星的辉光点缀在深蓝的天幕上,细碎,柔和而又梦幻。
然后他们看到了流星。
‘啊,是星星!’男孩似乎格外激动。
少女不解。
‘快许愿啊!’
星星拖着长长的、银色的尾巴从他们头顶缓缓划过。
‘怎么样,许了吗?’男孩眼睛闪亮。
她沉默地盯着“许愿”。
‘啊,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男孩惊讶,‘那……’
她不语,胸口那种沉甸甸的难受感觉又回来了。
‘没事的没事的。’男孩安慰她,‘还会有下一次的,下一次,你提前想好愿望……就是你想做的事情,或者想要的东西,然后在星星落下来的时候告诉它,就会实现愿望哦。’
少女点头,仿佛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然而就在此时,大地突然震了一下。接着他们的脚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湖水瞬间被抽干,露出底下的门来。
“咔哒咔哒……”伴随着两声沉重的闷响,同湖面一般大的门迅速向两边拉开,几乎同时,蛰伏在地底的钢铁巨兽缓缓升出地表。骑着悬浮飞艇的人类士兵如蚂蚁般自地下纷纷涌出,很快就在湖周围列队集合完毕,从飞艇后腹迅速进入。
男孩望着眼前的景象,面色有些苍白。
几乎在巨兽出现的同时,他手中的光屏上划过一条信息:
‘维吉尔,我去狩猎了。
照顾好公主,不要让她碰任何盒子,更不要让她离开城堡,不然我会很伤心的。
永远爱你的哥哥,罗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