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第二天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他在积满了白雪的庭院等了又等,直到睫毛和发梢都凝上了露水,只要眨眨眼,就湿漉漉的一片。
——怎么会不明白呢?
她说“我会回来的”。
会,表示许诺,也表示可能性。这句话翻过来说,便是“我可能会去找你,也可能不会。”现在看来,不会的可能性更高一些,不,几乎已经是确定了。
他甚至想,如果有一天,她要是知道自己在这里不休不眠地等了三个日夜,会怎么说呢?
大概会笑得一脸灿烂,然后说,“干嘛总是用这样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我呢?你总归要失望的啊,果然是愚蠢的人类。”
真的挺蠢的,他想。
准备好的礼物不曾给她,本应由他嘴里说出的道歉,也因为犹豫没能说出口。
想做的事情有那么多,却没有一件能做成。
如果能早一点承认自己的无能,早点放弃追逐,大概会很开心吧?
——可是做不到啊。
她曾借酒醉亲吻他,清醒了过来却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口口声声说他们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向他许诺,会一直陪着他。她说过他们会是最好的朋友,一直在一起,一直。
他捂住脸,但这次却什么都没有落下。焦灼、愤怒、嫉妒、不安、恐惧……各种阴郁的情绪如黑色的火焰,开始慢慢地蚕食他的理智与柔软的情绪。四肢百骸都开始疼痛,心脏的痛觉传达到指尖,难受得让他想整个人缩起来。但他却生生忍住了那样的疼痛,按上了胸口,从那里传来的跳动,应该也只是属于虚拟世界的真实。
都是假的。
他记得她说的话,每一个字节都好好地记录储存了下来。
——骗子。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说道。
“骗子。”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却同洇出的白气一起,轻得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便消散在了冰凉的空气中。
伏尔甘找到拉兹的时候,他还立在树下,身上落满了白雪,仿佛被冻僵了一般,整个脸上的表情都是凝固的。
“你还好么?”火神问。
“嗯。”少年应了一声,轻如身上的簌簌落雪。
“她暂时回不来了。”
“我知道。”
“你想找她吗?”
“我不知道。”
“唔,”火神仿佛陷入十分苦恼之中,损毁的半边脸深深地皱了起来。
少年动了动脸上的肌肉,露出一个僵硬而奇怪的微笑:“说起来,您找我是做什么呢?”
“啊,乐园有了大麻烦,来自人类的麻烦。”
“为什么找我呢?”他的笑容渐渐变得柔软而真诚,“我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人类啊。”
“不,根据我这段时间的检测,你的神经数据……非常惊人。”
“哦?那你们需要什么呢?”
“我们需要一把利刃。”
“那我能做什么?”
“成为那把利刃,背叛你的同类,供我们驱使。”
——同类?
他忽然笑了,笑得特别大声,捂住了脸几乎要滚倒地上。当他挪开手时,面上依旧挂着微笑,却是从未有过的放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纯洁与邪气。
“好啊。”他答得特别痛快。
似乎没人能发现呢,十三。他想,除了你,我在这个世界上又哪来的同类呢?
“你不担心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吗?”火神完好的半边脸注视着少年,显得平静无比。
“什么?”
“如果你接受我的提议,那么你将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进行神经强化。这个过程对人类来说,大概会非常痛苦——一旦开始,就无法终止。”
“好。”
“如果你无法承受那样的痛苦,不仅你在这里的存在会因为神经紊乱而被抹消,你原本的身体也会因为改造失败而废弃,也就是说,你会死。”
“如果成功呢?”
“那你将变成和我们类似的存在。”
“你们,还是你?”
“……我。”
“好。”
“我答应你。”
“那么和我来吧。”
火神带着少年来到了他的“锻炉”旁——赭红的峡谷里布满着伤疤般纵横交错的的罅隙,苍绿色的岩浆自这些罅隙中欢腾跳跃而出,带着黑色的火焰,如敏捷猫科动物般,不时****着周围的岩石,将它们烤上暗沉的颜色。
——它们很饿。
少年知道。
“进去吧。在完成之前,你不能出来。”火神再次强调,“你将经历666次死亡般的锻造,直到成为无法再次死亡的灵魂与存在。”
他点头,就这样径直走进岩浆中,化成了黑灰,随着硫磺与钢铁的气息一同沉浮。
黑色的火焰吞没了他,将他焚烧得面目全非再重新加以铸就:
他的头发变得比永夜更长,颜色变得比绝望更为深黯,肤色变得比沉默更加苍白,他觉得心脏里似乎被注入了什么冰凉的气息,而那种气息拒绝一切柔软的情绪。所有的温柔、期待、怜爱、同情统统归于缄默。
他想如果他还有愿望,那么实现它的唯一途径便是掠夺与毁灭。
“你将继承无尽的荒原主宰之名,从这一刻起你即是死亡、沉黯、深渊、幽冥,是寂静宇宙中所有生灵的唯一归宿,世人皆知你的名姓,却无人敢歌颂你的名号。沉默是他们表达敬畏的唯一方式,唯有恐惧可堪做你的冠冕,唯有哀嚎可成为你的颂歌,唯有白骨可铸就你的王座,唯有冰凉的灰烬可以匍匐亲吻你的脚尖。无情是你唯一的面具,你即是仁慈与公正。”
——“今赐汝予名普鲁托。在你的庇护之下,唯有永恒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