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不喜欢等待。
玛莎在听到消息的瞬间,脑子里就炸出了这句话。
几乎同时,身遭苦艾的甜香消散殆尽,取而代之充斥于她感官中的,是腥咸湿热的海水气息。若是放在平时,玛莎会觉得十分享受——无限接近地球真实的尼普顿区“深蓝”俱乐部总是让她觉得享受,尤其想到呆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以三位数的储存点的花费计算。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黄金或者红酒的海洋中度假。
但不是现在。
玛莎从眩晕的状态中稍稍恢复了些后,立刻翻身坐起,无视周围不断随水泡飘过来又炸开的窃窃私语,还有潜藏在幽昧水草深处的各色目光,手脚并用,以一种难看的姿势——比起鱼尾来说,她在地球上学会的蛙泳姿势确实很难称得上赏心悦目——迅速地朝他们所在峡湾边缘的一片珊瑚海游去。
她迟到了。
刚才的冥想已然太久,久到超过了她和约瑟夫的约定上岸时间——本来她应该早早穿上约瑟夫最爱的欧罗巴宫廷款式的公主裙——虽然没有古典画册中的大裙摆和束腰,但是尾部依旧大得像顶沙滩上的遮阳伞——镶满了细碎水晶闪闪发亮的那种。无论什么时候走在街上都无比引人注目。玛莎得承认,虽然她非常享受备受瞩目的感觉,但不是现在。
她现在只有一个任务:立刻、马上出现在约瑟夫面前——优雅地。
虽然乐园的便利之处在于,只需要一个指令,她就能自如地穿上背后束带的大裙子,脱离珊瑚海湾。但在进入接待区之前,她还是需要穿过一段狭窄的海底通道。为了“真实”,这段通道特地被设计为无法进行直接跳跃。所以为了顺利通过,玛莎不能现在换上那招摇笨重的裙子。
——但也不能太迟。
约瑟夫不会希望知道,她每次来度假时都会像一条鱼般,以基本光洁的姿态躺在白细的海底,迷醉于幻境之中。
玛莎奋力划动四肢,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了这个区域。随着通道尽头的粼粼波光越来越近,她摸了下脖子上的项链坠子——这粒拇指大的翠绿宝石是她全身上下此刻为数不多的装饰之一——轻声下达指令。
——一。她默念。
纯白的缎带鞋子覆上了她小巧纤细的足。
——二。
比牛奶更顺滑的丝质衬裙从她肩膀流泻而下。
——三。
同样质地的手套如苍白的海藻般温柔缠上她的手臂,到了肘弯尽头又含蓄地绽开,如一朵含苞的百合。
“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抬手向两边用力一撑,轻轻滑出了幽暗不明的甬道。
迎接天光的一刻,外裙严严实实地将包裹住了她的躯体,大概是没了海水浮力的缘故,她只觉得平时还算适应的裙摆,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变得如枷锁沉重。她想要迈步,却蓦然发现因为先前过度放松的缘故,双腿无力,居然一步也走不开去。
玛莎有些惊慌,不由低头去瞧。
然而她没有看见自己裙摆下的脚尖,反倒是很快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永远一尘不染的黑色尖头皮鞋。
玛莎的心蓦然抽紧了。
“玛莎。”
许久,她听到他念自己的名字,如同从古旧得满是灰尘和蠹虫的字典中终于翻找到某个生涩的词。
“你身上的味道太重了。”他说,“苦艾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玛莎的心直直坠了下去。
——他什么都知道。
沉默中,他递过来一杯金色的酒液:“喝了它。”
——他不喜欢苦艾的味道,他只喜欢兑了苹果汁的杜松子酒。
她木然接过,顺从地举杯饮下。
——他从来不会问别人的意愿。
“还有一杯,”他说,“回家以后再喝。”
——他绝不允许多余的东西存在,包括味道。
玛莎抬眼,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目光望向约瑟夫。她知道,他喜欢她这种柔顺的模样。不,不是柔顺,是顺从,约瑟夫不喜欢柔软的东西,他只喜欢顺从。
“走。”
她颔首跟上,走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他背后那满身挂件还顶着个杯子的女孩子,满怀同情地。从她认识约瑟夫起,他的身边就一直跟着这样一位黑眸黑发、容貌惹人怜爱的少女。
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惊讶,甚至警惕,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父女还是情侣,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想得太多了。
很显然,她,玛莎,才是约瑟夫唯一的伴侣,是他那座精致无匹的玫瑰庄园的唯一女主人。
然而,成为女主人并不意味着无忧无虑。
比如,玛莎坐在车上的时候就能非常明显地感觉到,约瑟夫现在心情不好。她瞄了眼他紧握换挡器然后很快又松开的手,揣测他大概是很想直接一把推到最高档位,让车子飞驰起来——其实她很希望他这样做。
因为以前在地球上的时候,还是货运司机的吉米有次和她一起出去旅行。在空旷无人的半夜公路上,吉米直接将引擎转速调到最高档位,活生生地将笨重的运输艇开出了隼式飞行器的效果——那瞬间足以让大脑充血。
吉米总是这样,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了,有一种隐藏在骨子里的无可救药的浪漫。和约瑟夫完全不同。
就好比现在,她想他并不高兴,但他依然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长舌妇杰尼卡曾经在她耳边状似不经意地念叨过,说表面极度克制的男人,总归是要在某方面发泄出来,然后她又给自己举了很多例子,为了说明面上极度禁欲的男人,在背地里不知道多么……
——她们是嫉妒。
玛莎告诉自己。同性的嫉妒才是她快乐的源泉,是证明她过得比谁都好的最有力的证明。约瑟夫只是要求有些多罢了,当自己达不到他的要求时,他那双铅灰色的眸子就会格外的冰冷、遥远,然后她就会有种从头到脚被审视、被看穿的感觉——就好像在那个湿淋淋的夜晚,他因为意外从大街上捡到她时一样。
这样的高高在上的人,又怎么会像个平民一样,为一点小事发火呢?
正想着,车子突然猛地停住了。玛莎不受控制地一头撞在了前车的皮质靠背上。突如其来的撞击让她有些晕眩。
还没等她适应过来,约瑟夫的声音突然响起。
“滚下去。”他说。
玛莎有点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想到了杰尼卡,吉米……
“滚下去。”他又说了一边,“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玛莎有些畏惧地抬头望向她的恩主,却发现他根本不是冲自己说这句话,而是冲旁边的少女。
悄悄松了一口气之余,她探过头,用最轻柔的声音问道:“发生了什么?”
“我……”前座少女捏着手中仅剩的杯茎和杯座,一脸茫然与不安,“刚才的刹车……”
“谁允许你取下杯子的?”
“可是……”
“没有可是。”他直接打断,“而且酒已经洒了,全部。”
少女不再说话。
玛莎满怀同情地叹了口气,看少女爬出车子,孤零零地站在尼普顿区空无一人的海滨大道旁,看起来格外可怜——他们马上就要脱离该区,然后跳跃回富人云集的墨丘利区,接着连接进入约瑟夫的私人地图模块。但是显然,如果一会儿这个女孩儿还要继续跟着他们的话,就得自行跳跃——这大概需要亲自作不下于六十次节点跳跃——作为人类实在难以想象,会给神经带来多么沉重的负担。
当约瑟夫再次踩下油门的时候,玛莎不自禁地悄悄朝窗外看了一眼。
“你在看什么?”
“不,没什么。”她连忙收回目光。
“你在同情她?”约瑟夫透过后视镜,以一种冰凉的方式注视着她。
——他又在审视她,评估她。
玛莎有些慌乱:“不,我只是……我只是她觉得有些可怜罢了。”
“愚蠢的说法。”
玛莎也觉得自己太蠢了。她觉得少女有些可怜?那不是同情是什么?
——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或许是因为刚刚想到了过去的缘故,又或许是那个少女闯祸时候的表情像极了曾经的自己、刚遇见约瑟夫时候的自己,所以她无法抑制住内心油然而生的怜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毕竟陪了你这么久。”
——从他们相遇时就一直伴随左右,哪怕是块石头也该捂出了感情。
“她?”约瑟夫的语调听起来像是一声冷笑,“它只是一个乐园的原生种。”
——“原生种”。在乐园生活的人类对乐园住民的蔑称,极具侮辱意味。
“别这么说,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子,把她一个人扔在哪里实在是……”
“太不人道?”约瑟夫又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极为自然地接了上去,“别犯傻了。”
“……”
说着,他又是一脚刹车,只是这次的动作稍微柔和了些。
“玛莎,”他盯着她——以那种极为冰凉的方式,用极为缓慢又清晰的语言告诉她,“它们根本不是人类。任何意义上。它们不过是附着在爱丽舍乐园主系统上的神经单元,本体就是一只只神经盒子。”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玛莎。”他没有冲她发火,反是像个慈父般,耐着性子解释,“我告诉过你,它们不是人类。也许它们从外表上看起来很像,但从本质上而言,它们依然只是一堆附着在神经上的程序。”
“可是她帮过我们、尤其是我很多忙。”在同情心的鼓舞下,玛莎鼓起了平时不多见的勇气。
“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在乐园中为人类服务。而且我支付了报酬。”
“可是……”
“没有可是,玛莎,你还太年轻。”约瑟夫的眼神又冷又硬,就像深海里的沉船,“记住我的话,玛莎,记住,你可以驱使乐园里的原生种,通过任务给它们下达指令。但不要指望能从它们身上获得忠诚、敬爱这样的情感。如果你要奢望这种东西,还不如去养条狗。”
玛莎木地闭上了嘴。
“记住,他们不是人类。”
约瑟夫又强调了一次后,也不再说话,直接将行驶模式调成跳跃。
——可是。
玛莎默默地地透过反光镜,望着约瑟夫冷硬的侧脸线条,尖锐如刺的灰发,毫无爱怜之意的灰眼睛,心里蓦然浮现出最后一瞥之下、那个女孩混合着委屈、愤怒、惊讶的表情。
——可是。
她不可遏制地想到。
——为什么那个女孩儿看起来比你更像人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