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五皇女,中宫嫡出,永昌一十三年三月初九,文帝寿辰诞,帝大悦,封永明帝姬。
永昌二十四年三月初九日,帝姬十一生辰,深受帝宠,晋封文安公主……”
——《晋史·宣城长公主传》
明帝嘉德元年的夏来的比往年更早些,才刚过四月,天便渐渐炎热起来。每日光芒耀眼,笼罩大地,温热成了炽热,惹得一众王公贵族叫苦不迭。
进入五月,青龙街上的大臣家里也已是搁置了冰轮,凭着微微弱弱的和风来驱散炎热。
普通人家自是没有这样的好处。
就连负责招纳新兵士卒的募兵点也一样——
顶着头顶的太阳,募兵点的几个小卒坐在棚子下面,扬着把枯草编织的扇子,一晃一摇,分外不耐,嘴上还不停骂骂咧咧的。
棚子边上几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猫作一团,眼里是对几个小卒狗仗人势的深深不屑。
其中年龄居长的少年最是不忿,狠狠啐一口,鄙夷道:“分明新帝登基说的大赦天下,只要有意愿的都可以参军,偏偏这几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作威作福,怎没叫人打死他们?”
身旁一个朋友也是一脸愤懑,“天子脚下他们也该这样,当真是没有半点王法了。”
几人里年龄最小的谢星摸了摸鼻子:“也得有人能管住他们才行啊。正如邹兄你所说,天子脚下,估计也没几个管得到他们,毕竟这里虽是京城范围,却终是离得稍远了些。”
板着张脸的少年郁郁:“有此等人在军中,大军如何打得好仗?若有朝一日得入军营,这些毒瘤我定会肃清,还军营一个明净。”
他立下誓言,身边好友纷纷表示支持与赞同。
可是此时,他们却犯了难。要入军营,必须先拿到象征士卒身份的刻章才行。这刻章,现在只有军棚底下那几人才有。
只是那几人说他们没有人引荐,便不许谢星等人投军,还极其粗鲁的挥赶着他们,那动作就像在施舍乞怜的小狗一样。口中毫无章法,各种污言秽语直指谢星众人。
偏偏这城郊附近就设了这么一个招募点,他们别无去处。僵持之下,他们便只好缩在角落里,看着其他人兴高采烈地领了军衣,欢天喜地离开。
沙斗不停滴着,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已是日上高头。
点罢上午的最后一批来投军的人选,那几个士卒正要收拾好木桌上的竹简离开,不过一瞥眼,见这群少年还蹲在棚脚边上,立即呼喝道:“你们几个还在这里干嘛,赶紧走走走!别在这里碍眼,哥几个没那闲工夫搭理你们。”
谢星从小是读书习字的,哪受的这样吆喝,当即站起身:“如今新帝即位,天下大赦,每个人都可以投军才是。你偏说我们几人没人引荐,那其他手中什么都没有的人呢,为什么不阻拦他们?你们这样,哪有半点为兵卒的样子!”
那几人轻嗤一声,眼底尽是蔑视,“想要投军?行啊,你们……从这里过去,哥几个就不为难你们。”说着,他们张开双腿,呈以洞型,还伸手指了指某个位置。
少年出身于文人之家,从来温文儒雅,此时却涨红了一张脸,丝毫没想到眼前几人竟粗鄙至此,一时之间找不到言语来斥责。
那几名小卒肆意大笑,极尽嘲讽。
“身为军士,当尽心报效家国,赴汤蹈火,而不是仗势欺人,随意戏耍捉弄别人。”年轻人冷着一张面孔,眼中有着隐隐的怒意。
“这里就咱们哥儿几个,自然是我们说了算,有本事你去找能帮你的人来啊!没有本事就别妄想着投军,当兵这条路可不是人人都能走的,明白没?”几人听着年轻人的言语,笑的更加狂妄。
“你们!”谢星指着几人,气恼不已。
“什么时候何人能有资格吃军饭轮到一帮小喽啰来定论了?”一个娇俏的女声携着鲜明冷意从天而降,如一把锋利的刀刃直插众人心脏。
在场诸人闻声寻去。
只见一辆挂满锦绣华缎的马车稳稳停在募兵点的矮棚之前,从车上跳下一个十五出头年纪的小婢女,她自马夫手里接过红木短梯,放置在马车旁。
一只纤细的手挑开华绒帘子,缓缓移动,最后轻放在那小婢女的手心里。女孩儿从里走出,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袭绯红色长裙,点缀着松软流苏,同色的披肩散漫的搭在双臂之间。
看似温软无欺,却是一步一步,端着骄傲明衿的高贵端庄。
谢星等人愣愕住。倒是那几个小卒忽的慌了神,腿一软的跪倒在了地上,口中称:“恭迎长公主。”
被唤作长公主的女孩儿浅浅扫视眼前众人一圈,与注视着她的目光相撞。
那冷面少年没有想到被抓包,微微怔愣,不知该作何反应。那长公主却偏是对着他笑了笑,眼底满是慧黠。
宁遥被这一笑整的面上一阵发烫,他强自回神,还之以看似并不明显的笑,却又想到什么似的,黯黯淡了笑容,并收回目光。
长公主因宁遥这一动作微一怔愕,眨着眼睛思索片刻,听得身侧侍女轻唤一声公主,回神,“方才的言论是怎么回事,可否给孤指明一二?”先前出声打断两方人争论的女子声音的来源便是她。
女孩儿淡淡笑,分明温和好相与,却是带着一丝暗藏的冷芒。
显然,一旦回答令她不满意,便是坠入无间地狱的惨烈。
那几个小兵连忙谄媚地笑,口中打着囫囵。“不知长公主驾临,未曾远迎,还望长公主恕罪。”
长公主颇为不耐眼前之人的曲意逢迎,皱了皱秀丽的眉,唤过身边侍女:“染墨,去问问他们是怎的回事。”她指了指离她稍远些的宁遥几人。
小兵闻言一激灵,忙笑道:“哪来什么回事。回禀长公主,这几个人不守这里的规矩,属下几个这才教训了几句……”
女孩儿扬手打断他:“待染墨回来,孤自会明白事情原委,无需你多言。”她虽初掌军务,但久在宫廷,看遍宫闱之事,哪里会不明白前因后果。
那人讪讪收了声。
片刻,染墨便来回禀:“这几位少年郎想要投军,偏被人索要什么‘见面礼’,他们不肯,募兵点的几个小兵又问有无何人引荐,他们没有门路,便被不许入军中。”
话音落,长公主已是面色冷凝,看向几个小卒的目光尽是寒凉。淡淡的,却直叫人冷汗直冒。正待斥责,便听见身后一声唤:
“昭城!”
昭城二字正是她的封号,爱唤她封号的除了她那好三哥承安王周予深,还会有谁?昭城转过头,面上笑意满满:“三哥,你跑哪里去了?这里的事你就不好好管一管吗?小心皇妹我回宫后,在皇兄那儿告你个治军不严。”
话语间满是打趣。
宁遥听着那一声“昭城”,心下一动,已是猜到了女孩儿的身份。昭城长公主,新帝与承安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行五,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当年未及长成,便已是由永明帝姬晋封了文安公主。
予深当然听出了自家宝贝妹妹的打趣,满不在意地一笑,“你若是真要告状,不早就去了,哪里还会在此与三哥开玩笑?再者,我又拦不住你这丫头。”
昭城扭头一哼,向哥哥表示自己的不满。
予深无奈揉揉自家妹子的额发,示意安抚。他转过头问:“发生何事了?”
染墨得了昭城示意,将事情经过又讲了一遍。
予深蹙眉看向宁遥几个:“小兄弟,她所言可属实?”
宁遥答道:“回承安王,染墨姑娘所言一切属实,宁遥与兄弟不敢欺骗王爷。”
予深嗯了一声。难怪昭城方才会气恼,竟真是他治下不严之过。他虽然平时不羁,可治军却是严苛无比,由不得人违抗。此前,自家皇兄下了旨,昭城及笄,便许她参与军务作为生辰贺礼。
不过她的生辰是在三月里,如今已是五月初,晚了许多时日,便作赔礼了。哪曾想又出了这事,是要叫她失望了。
“昭城,你新掌军务,此事便交由你来处理吧,无须过问哥哥。”
昭城挑眉,对于哥哥的甩锅已是见怪不怪了。她自是明白意思的,初涉军务,若不立威,将来何谈治军?
她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处置了。将这几个杂碎拖下去,各罚二十军棍,以儆效尤!”她想了想,“还请三哥派人监刑。”
予深笑了笑,指了身边一名副将出去。
昭城看向宁遥等人:“至于你们几个嘛——”她稍作停顿,瞧见几人眼里的殷切,不由笑出声,“你们几个去领军衣吧,孤准你们投军了。”
她话音刚落,便看见谢星、郭通几个欢呼着,如雷震的笑声响彻在这一方土地的上空。
到底宁遥记着规矩,双手抱拳:“谢长公主今日之恩。”
昭城眼眉含着狡黠笑意:“无需言谢。还有你,”宁遥愣了愣,“我看你挺不错的,孤就做主,让你跟在杨副将身边了。”
“这……”姓杨的副将是承安王的亲信,他何德何能……
“怎么?不愿意啊——”昭城似生气一般,板了张面孔。
宁遥见她误会,忙摆手:“没有,没有……宁遥,谢长公主赏识。”
昭城笑的明媚:“你唤作宁遥?我记住了。唔,你也记住,孤的名字叫作,周云卿!”
宁遥望着昭城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周云卿……